阿蠻回到楊府,未曾想,不見司馬夫人卻是楊惲備了桌案和席位等著她。
“子幼哥哥,阿母呢?”阿蠻疑惑。
庭院深處門窗緊閉,橘黃色的陽光從窗紙處透出,倒是減弱了幾分蕭瑟。
楊惲抬眸,不急不忙為她煮好了一釜香茗:“來,先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說。”
阿蠻攥緊手指,望向他的眼神多了幾分埋怨:“為何不讓我見阿母?”
楊惲嘴角勾起笑意,起身,抬手輕輕將阿蠻耳邊的一縷發絲理好,阿蠻愣了一下,隨后乖順聽憑擺弄:“楊家的女兒,自該禮數周全,莫失了儀態。”
阿蠻蹙眉:“你在打什么機鋒?”
楊惲也不惱,只是將案上早已寫好了的絲絹輕移至她面前,輕輕點了幾下。
阿蠻疑惑接過,隨機瞪圓了眼睛。拍案而起,嬌呵:“楊惲!你居然要我跟魏相和離!你還是不是我哥?居然這么對我!”
楊惲嘆氣:“我當你是妹妹,可沒當他魏弱翁是妹婿!”
阿蠻怒道:“我的丈夫如今身陷囹圄、生死未卜,你卻為我寫和離書?弘農楊氏就是這樣無情無義、拋夫棄子的家風嗎!”
“拋夫棄子?”楊惲的神態終于有了一絲松動,“阿蠻,你有身孕了!”
“不錯!”阿蠻抬手擦了擦眼淚,滿目戚然與倔強,“我本想等到了河南給他一個驚喜,卻不想如今,我的孩兒只怕連他爹的面都見不到了!”
楊惲嘆氣:“唉,這下可難辦了。母親那邊說什么也不會同意的。”
阿蠻眸中閃過光亮:“你是說,這東西是你私下準備的,阿母不知道?”
“不錯。”楊惲嘆氣,“大人陪阿母回華陰了,楊家現在還不好違拗大將軍,所以我跟大哥思來想后,還是決定讓你和離最為妥當。未曾想你有了魏家的骨肉,這下,莫說阿母,只怕大哥也會不同意了。”
“呵。”阿蠻破涕為笑,“你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
楊惲無奈:“我只是不想你受牽連,也是為楊家好。”
“如果楊家不能出面的話,還有誰能救魏相呢?”阿蠻忽然泄氣,“霍大將軍已經關他好久了,沒說放也沒說殺,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你不想和離的話,還有一人可求。”楊惲收起和離書,點燃燭火燒掉,“邴吉任車騎將軍市令,升任大將軍長史,近來十分受大將軍霍光的器重。聽說他是魏相的老師,學生有難,以他仁義君子的性子,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邴公?”大蠻大喜過望,“對啊!我怎么把他忘了?多謝子幼哥哥!”
“誒,慢點跑,當心孩子!”楊惲望著她飛跑出去的背影,額角發漲。
咕嚕嚕的聲響自門口傳來,跟著有一只蹴鞠滾到了地面中央。
門扉旁探出了一張可愛嬌俏的小臉,赫然是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
小娃娃看到楊惲,興奮地跑過去,張開藕節般的小手臂:“二叔,抱!”
見到白胖胖的小娃娃,楊惲的眉眼瞬間溫柔了起來。他輕輕抱起娃娃,逗弄他咯咯的笑:“譚兒怎么過來了?”
“不愧是親生的。”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聲線溫和:“這孩子最近黏你黏得緊。”
原來,楊譚竟是楊惲過繼給大哥的嫡親長子。
楊惲憐愛地摸摸楊譚的頭,將他放下,“去找爹爹吧。”
望著跌跌撞撞跑過來的小男孩,楊忠醋道:“他一出生就抱給我了,到頭來卻還是跟你親。”
楊惲勸慰大哥:“長大就好了。”
楊忠將楊譚交給小廝:“帶下去吧。”小廝接過孩子,恭順地領了小公子出去玩球。
楊忠瞟了一眼未燒盡的灰燼,沉吟片刻:“阿蠻不簽和離書,你又怎么跟魏相交代?”
楊惲含笑:“那就負荊請罪去唄!得,備車,郡邸獄走一趟吧。”
楊惲轉身想走,楊忠拽住他的胳膊:“這怎么回事?”
楊惲道:“等我回來再跟你說。”
楊忠皺眉,雖困惑卻還是放行了。行至門口的楊惲忽然回頭,一臉壞笑:“誒,莫忘了請醫者上門,給蠻丫頭開幾劑保胎藥!”
這下楊忠總算明白了,順手抄了個書簡砸去,被楊惲輕松躲過,“你這豎子!”
長安,郡邸獄。
楊惲穿過陰暗的長廊,往上再轉個彎,進門就看到了魏相關押的地方,這里關的全都是政治犯。
前日剛下過幾場大雨,空氣陰暗潮濕,獄中陰寒卻濕熱,魏相在這么個地方待了這么久,顯然已受過不少苦。
楊惲來探監,試探著問問道:“魏相?魏弱翁?是你嗎?”
窸窣之聲響起,自陰暗角落里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子幼!阿蠻怎么沒來?以她的性子,看到我親筆寫的和離書,定會跑來當面質問才對。”
楊惲嘆息:“她不相信那是你寫的,而我也沒說。”
“為什么?”魏相不解,“你不是一直不看好我們,如今我不想連累她,你卻攔下了?”
“唉,你當我不想你們和離嗎?”楊惲深深嘆了一口氣,“那丫頭懷了你的孩子,我又怎么忍心跟她說,她的丈夫不要她了!”
“什么!”魏相又驚又喜,“你是說,她有身孕了!我要當爹了!”
“放心吧。”楊惲拍拍他的手,“我沒敢告訴她和離書是你寫的,只說是我和大哥想拆散你們。你這媳婦孩子啊,都還保得住。”
話說到這,魏相也笑了,是啊,要是阿蠻知道自己坐了牢想休棄她,指不定要怎么鬧得氣壞身子呢。于是長身一揖,向楊惲行大禮:“多謝!”
楊惲向前,關切道:“可還安好?”
魏相點點頭:“其實一切都好,只是不知大將軍要關我到何時。放心,我不會牽連楊家的。若有人想借題發揮,我就在獄中自盡明志!”
“你年紀輕輕,怎么可以如此放任身殞?你還有父母妻子,莫說這種話。別灰心,大將軍剛穩定西域南道,改樓蘭為鄯善,是不會在這種外交不穩的關頭給自己起內政糾紛的。”楊惲分析道,“自從家父隱瞞上報上官父子謀反一事后,雖求得了原諒,但楊家也在大將軍那邊遞不上什么話了。可阿蠻今日去央邴公了,我想,你的老師一定會出手相助的。”
“我已不奢求那許多了。”魏相搖搖頭,“子幼兄,弱翁只央楊家能幫我照顧好阿蠻。”
“嗯。”楊惲點點頭:“一定。”
入夜,窗外的大雨混合著腥甜,飄進潮濕的牢房。魏相透過小窗望向天邊,耳畔響起磅礴的雨聲。
雨聲漸息,蒼涼的光芒透過石縫照射進來。慘白的月光下,地面被雨水沖刷成了另一種觸目驚心的凄涼。
魏相倚靠在石墻邊,輕抬下頜,閉目養神,喃喃細語:“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未幾,少年誦讀《孟子》的聲音漸漸停下來,魏相緩緩睜開眼睛,嘴角卻帶了一絲笑意:“霍光,你送的這份委屈,我可是會記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