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之后,魏相就經常來追求我。他曾看一處牡丹花好,想摘,被主人家拒絕。于是和那人下棋斗智,折枝贈我。”阿蠻望著墻角的梅花甜笑,思緒飄遠,“漸漸,我就不氣了,反而對他的才華很是欣賞。”
“此等狂生,出言不遜,辱及家父。”楊惲雙眸閃爍著寒星,輕勾嘴角,卻也是難掩不快,“小妹你只拿果子砸,未免太輕。若是當時我在場,只怕早就提劍沖上去了!”
“我當時的惱怒絲毫不遜于你,可現在,我卻再沒有了手提三尺青鋒,一劍刺上去的底氣了。”阿蠻聽著哥哥的豪言壯語,卻忽然閃現了暗淡的神情,眸子中的閃光一下子就熄滅了。
楊惲奇怪道:“底氣?而不是,勇氣?”
“對,底氣。”阿蠻好看的眼睛中忽然起了霧氣,難得見這般樂天的小人兒會有這樣難過的神情,“阿蠻維護家人,從來不會缺少勇氣。
兩年前的我,敢在一眾賢良方正面前據理力爭,為保楊公的名譽和魏弱翁強辯。可如今的我,卻連面對這件事的底氣,都蕩然無存了。”
楊惲的眸子也暗了下來,他年少聰慧,很快就明白了妹妹的心思:“因為上官家的案子?”
阿蠻點點頭:“明知有人謀反,危害社稷和君主,卻稱病歸家,落荒而逃。這樣的事,阿蠻瞧不起。可做這種事的人,卻是我最敬愛的父親。子幼哥哥,今日的阿蠻又哪里有底氣去和魏弱翁爭辯,說我的大人不懦弱?”
“父親的做法我也不認同,但我不覺得為人臣者,應該忠君至身滅,侍主不顧家。”楊惲侃侃而談,眼睛里是最炫目的光芒,“我從不愿盡信《禮記》‘為人臣者,殺其身有益于君則為之。’的話,也不愿死守老子所說‘為人臣者,勿以有己。’的名言。
在我看來,為臣之道還是荀子悟的好——‘從道不從君’!父親大人所為,我覺得,他不從君沒什么不對,但他錯在不從道。”
阿蠻疑惑:“那,何為從君?何為從道?”
“從君者,以身侍君,忠至身滅。從道者,舍生取義,以身殉道。”楊惲高談闊論,仿若天地皆在其袍袖間,周遭沉寂,“為主盡忠而死的荊軻、豫讓之流是‘從君不從道’,而縱橫捭闔的商鞅、張儀,則是典型的‘從道不從君’。
至于父親,既不從道,也不從君,他只從己。大人只會去保護想保護的人,只去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所以大人成不了圣人,他也不想做圣人。”
阿蠻低頭細細思索哥哥的話,忽而抬眸:“那,你呢?子幼哥哥是從君還是從道?”
“父親想做庸臣,而我只是狂生。圣人的名號,唯有孔孟做得到。至于君子,太累了,留給邴少卿和蘇子卿更合適。”楊惲似乎并不記著回答小妹的問題,他抬手輕輕撫過阿蠻耳畔的鬢發:“我且問你,何為‘道’?”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阿蠻眨著漂亮的大眼睛,回答著《道德經》上最標準的名言。
“‘道法自然’。”楊惲搖頭笑笑,這可不是他期待的回答:“道是沒有標準的,每個人心中認為道是何物、何狀,他便是怎樣。”
“啊!我明白了。”阿蠻忽然眼睛亮了起來,像魚兒歡快的冒泡泡一樣高興,“這么說來,從君也是從道的一種,只是從君的人將君主視為自己心中‘道’的標準。楊公從己,是因為他把自己的安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超過君主和道德。”
“孺子可教也!”楊惲笑著點頭,活像個老學究。
“那子幼哥哥的道是什么?”阿蠻繼續追問,笑容比墻角那一簇正在悄然綻放的梅花更絢麗。
“我當然要從自己的道不從君了。我的道,要由我制定規則,還吏治清明,太平盛世!”楊惲目光堅毅,輕狂浪漫,“皇帝是誰都無所謂,只要能讓我施展才華、實現抱負,我就會幫他。如果他不懂賞識我,那就是十足十的昏君!”
“二哥你太自負了!我只知道漢律有規定:妄論國事者,誅族。隨聲附和者,連坐。不尊天子者,株連妻族!”阿蠻嬌嗔,“你的話只能私下里跟我說說,被有心人聽去就完了。你這狂徒,早晚禍從口出。哼!不理你了,我去找媽媽。”
司馬英正在整理竹簡,阿蠻卻突然一頭扎在她懷里。驚魂甫定的司馬夫人待瞧清了來人,笑著嗔怪:“都定親了,還這么冒失。”
“子幼狂娟無形,夫人你要管管了。”阿蠻在司馬英懷里窩了個舒服的姿勢,聞著她身上好聞的龍涎香。
“他說了什么大話,把你氣到了?”司馬英撫著養女的背,柔聲道。
“他啊,吹牛皮,跟我大談什么為臣之道!”阿蠻揚起笑臉,燦若玫瑰。
“是嗎?”司馬英也笑了,輕輕撫過阿蠻的秀發,“你啊,不必理他。年歲尚輕,未封官職,那里懂什么臣子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所謂臣道,也不過利益相交,救人有時也是在救己。”
阿蠻疑惑:“母親要救誰啊?”
“蘇武。”司馬夫人輕輕合上書簡。語氣淡然。
“什么!”阿蠻卻聞言心驚,一下子從司馬英的懷中跽起,恭謹的坐到對案去,“典屬國出事了?”
司馬英點點頭:“他的兒子蘇元是長公主府的舍人,直接參與了上官桀的謀反案,必死無疑。”
“那蘇典屬國也會受到牽連嗎?”阿蠻擔憂之色全寫在了臉上。
司馬夫人輕品耳杯中的香茗,平靜的語聲卻吐露出令人膽寒的話:“別忘了大漢律:頭一條,弒君謀社稷,夷三族。”
“所以,母親急招我來,不是為了太史公書,而是幫忙營救蘇公。”阿蠻倒吸一口涼氣,旋而美目流盼,聰慧狡黠,“不知女兒有什么能幫上忙的?”
司馬英將竹簡卷好后正在封蠟,微弱的火光下,烏發如漆,肌膚如玉的美婦人更添光輝。她將密函緩緩交過阿蠻的手上,叮囑道:“此信交與邴公,路上小心,順道莫忘了給師父敬一杯媳婦茶。”
本來當做千斤重的任務,卻被司馬英的一句調笑,羞得阿蠻登時兩朵紅云染上了雙頰,低下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一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薄嗔意味明顯,瞟了眼對案的夫人轉而又低首,不得語。
司馬夫人輕笑開懷,好整以暇地盯著不禁逗的小人兒滿身粉紅的顏色,心嘆尤物。見小姑娘面皮薄,倒也不與她打趣:“現在就啟程吧,再晚就走不了了。”
阿蠻聽了如釋重負,慌忙起身拜禮,后退急趨告辭。未成想,轉身時,竟沒看路,沖撞了又一位兄長。
楊忠揉揉發疼的心口,吸吸氣咬牙道:“這是怎么了?這般冒失。”
阿蠻見是大哥,也不顧額角發漲,連忙福身抱歉,轉而就走了,那身影足可謂落荒而逃。
楊忠看不懂,向母親一揖:“小妹這是怎么了?”
司馬英眼角眉梢沾滿了喜悅,對大兒子調侃道:“臨近好事,小姑娘面子倒是掛不住,知羞了。”
楊忠聽后,了然一笑。他向懷中摸索一陣后,請出一張帛書:“這是廷尉的上書,他們要求逮捕蘇武。東西傳到大人那,他也沒什么主意,想讓我來找您商量一下。母親,您覺得霍公會放過蘇典屬國嗎?”
司馬英將帛書展開,仔細端詳了一陣,抬眸:“這封奏章,可以押在你父親那多久?”
楊忠答道:“五日,時間太長,大人也沒法跟大將軍交待。”
“應該足夠了。”司馬英思索一陣,喃喃自語。轉而又吩咐道,“忠兒,這件事你讓子明放心。我想等到奏章交到霍公手上的時候,他自己會主動擱置的。
畢竟,霍光是一個那么愛面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