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非他不嫁?”楊惲看著雪花壓在一簇簇交錯的梅枝上,思緒已放遠。他滿心無奈,全因身側的小丫頭。
“我愛他的才華。”阿蠻點起腳尖,在雪地上碾了半圈,笑容明媚,“說起來,這還要感謝你。”
“我?”楊惲不解。
“你還記得,上次我們一起來華陰整理太史公遺留的書稿,是什么時候嗎?”阿蠻用腳尖踢積雪,翹頭履已臟。
“兩年前。”楊惲覷著她,“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帶你出門。”
“就在那一天,我遇到了魏相。”阿蠻陷入回憶,嘴角掛著甜美的微笑,“就像夫人說的,那個冤家,會是一生的劫數。”
阿蠻思緒飄遠,冬日的暖陽打在她圓圓的笑臉上,囅然。
始元五年,春,青山如笑,蒼翠欲滴。遠處,軺車載著少女甜美的歌聲一道緩緩駛來。
“阿蠻,趕了半天路,累壞了吧。”楊惲在河邊停下,語音關切,愛護之情可以想見。
“這是到了哪里?”一張蜜色的小圓臉自馬車中探出。
“已經在華山了。”楊惲輕輕接過女孩的手,細心的替她攬裾,像是呵護著易碎的珍寶。
“我想去找少翁公子。”阿蠻撒嬌,“子幼哥哥就放小妹半天假好不好?”
“玄成公子?”楊惲疑惑,“怎么,韋家那小子也來了華陰?”
“是。”阿蠻笑語嫣然,“他奉父命要接待全國各地推舉而來的賢良方正,如今一行人就到了華山。聽說今年的選拔極為嚴格,只有六人被舉為孝廉。”
“這是霍公的意思。他最近幾年都在謀劃有關鹽鐵會議的事情,各地推舉的俊秀茂才都要先答辯策論,皇帝、左將軍和大將軍滿意之后才能有機會來長安面圣,封為郎官。如此優中選優,自然人少。”楊惲輕嘆一口氣,“不過,你這小丫頭到底是女大不中留。來了華山只想著去見那韋玄成,看來這蒹葭之思,是拳拳在念啊!”
“哼,我才不是私會公子呢!你少輕浮到我身上來!”少女鳳目圓睜,“是夫人事忙,無暇分身,教我給韋公送拜帖和果品,我才去找少翁的!”
“哈哈哈!原是如此。”楊惲神情快活,絲毫不見被呵斥的惱怒,“你哪里是要去幫媽媽拜訪韋公,分明小孩心性,貪玩!”
一句話,讓阿蠻氣勢瞬時軟了下來,小貓咪收起利爪,眨著眼道:“好二哥,我就晚回來一會兒。”
呵!楊惲啞然失笑,輕柔的撫了撫少女的秀發,“罷了,有少翁陪著,我也不怕你被拐跑了。早點回來,別讓夫人擔心。”
楊惲沒有料到的是,他心愛的小妹妹沒有被韋少翁拐跑,卻讓魏弱翁給偷走了心。
當阿蠻趕到華山的驛館時,正巧是一場精彩絕倫的辯論會。而論戰的雙方正是大鴻臚韋賢的次子韋玄成和這一屆孝廉方正中最杰出的代表魏相。
韋玄成言辭優秀,文才甚至遠超其父,侃侃而談,鎮定自若:“文章,包羅萬象,自成氣派。實不朽之傳奇,鳴百家之絕唱。
當今之世,經學典籍,尤甚尊崇。言孔孟,鳴教化,則儒學為修身之本。若此以為根本,為官做人修身齊家,自當造福于民,澤被萬世。”
“非也!”魏相側身輕笑,風流倜儻,意氣風發,“文章詞句,古文經義,于生活而言,不過討喜。書中大義,所求不過明是非,辨曲直,何須字字學究?
經書典籍浩如煙海,不知何年方得通透。若都似少翁兄這般,只聽古人云,只求圣人言,則后世如何出圣人?如何明新理?研書,莫若求實!”
阿蠻聽他們高談闊論,只覺得兩方都有道理,細細思索不知誰說的更對,小眉頭皺的緊緊的。
韋玄成也不惱,從容應對:“弱翁兄說求實?那何謂實?物也!黃金,錦緞,美人,稻粟......這些,便是今之學子渴求之物嗎?不!國家舉得是秀才!是孝廉!秀才者,清秀茂才也。孝廉者,孝悌潔士也。
每當讀《楚辭》言:子‘顛簸流離,游說列國,惶惶如喪家之犬,不可終日’時,吾心痛劇!
子貢者,富商巨賈,孔夫子之徒也。若孔子所求不過美色錢財,與其而言,唾手可得。然,孔子何以為圣人?便是其醉心者非外物,乃仁!此先哲圣言,自當以書中所得,方有裨益。”
“此皆為實。”魏相正色,眼中閃過光芒,那是一種遇到觀念不和卻理想同樣崇高的對手才會有的欣賞之色,“自書中明道理,感孔子大義微言,所得于己身,付實踐,亦是求實!求實非僅限物質之實,精神之富足同等重要!”
“好!”韋玄成的眼中閃過同樣贊許的神情,“精神之富足何求?理想之精魂何求?教化二字!何為?王道德化!公子相欲求實,求物質,求精神,求富足。從何求?皆自求知始!
從經史子集中,可以得知識,得財富,得理想之崇高,得精神之富足。而區區物質之財富又能帶來什么呢?正所謂:遺黃金滿籝,不如教子一經!”
“教子一經?”魏相一身本色麻衣,長身玉立,“孔子曰因材施教,莊子道言傳身教。教育大業,非書籍可達根本,治國之道,非前人已結完備。耳提面命,三令五申與總角孩童強調圣賢之道,并無甚益處。
前言可貴,亦應諸多借鑒。然今世之士,當多思己身,己家,己國。方是真正明明德,可平天下!入仕途需察舉之徑,察舉何人?一看德,二看才。
國家應走正途選拔人才,而非親朋黨友根據于朝廷,引家族,天下之禍端!”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如今之朝堂,當屬上官、霍氏為大,魏相這句話,可是得罪了外戚權臣!但見這書生清高,眉宇間滿是英氣,好一曠達士子!
就連韋玄成都有些急了,不復之前淡然神態,忙道:“弱翁兄慎言啊!”
眾生嘩然,卻又暗自心驚,覺得魏相的話不無道理。
這其中內心最受震動的就是阿蠻了,她從小長在詩禮簪纓之家,心中自是極認同韋玄成所言的儒學大義。可如今聽了魏相這一番言論,卻第一次對自己曾經的信仰產生了懷疑——也許經學真的不能代表一切。
“少翁不必焦慮,儒生,就該針砭時弊!”魏相的眸子里閃著星星,那是阿蠻從沒有看見過的光芒,比螢火更美麗,小丫頭已經徹底呆住了。
魏相繼續侃侃而談:“若一家大權獨攬,世族的朋黨親戚占據了朝廷。其家子弟心腹,要是尚有理政之才倒也罷了,若懦弱無能,尸位素餐,甚至紈绔子弟,禍亂百姓,豈非苦天下!
相言求實,便是要求辦實事、興百姓之官員,如此才能使天下承平,百姓安居樂業。而這些,非書本可教,可及,可悟。”
韋玄成也笑了,看著魏相,神色有些無奈。
他長身一揖:“惟求天下安。”
魏相回禮,互拜:“愿得明君見治世。”
一場精彩的辯論就此落下帷幕,然而大漢王朝的齒輪卻是永不停歇的向前滾動......
“哦?這么說,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喜歡上了?”楊惲隨手遞給阿蠻一個蘋果,“那一番辯論,你當真明曉其大意嗎?”
阿蠻咬了一口蘋果,酸酸甜甜的,沁涼直達心田:“當然不是,我第一次見他,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狠狠地罵了他一頓!”
楊惲吃驚,可阿蠻卻像只偷腥的貓,咬著蘋果大快朵頤,露出小虎牙,得逞一笑。
一陣風吹過,將梅花上的落雪卷了下來,紛紛揚揚,好似最美麗的初戀,張揚,酸甜又純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