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藥味有些濃,車千秋忙出來打圓場:“本次議會是要議論國策得失,修改國策中的弊政。應針對民間疾苦開展議題,而不應過分深究對匈奴是戰是和。大家辯論了一日也都累了,先請休息用餐吧。”
整整辯論了一天,也到了中場休息吃飯的時間。
社會賢良提出的形而上的的問題被桑弘羊引《管子》的話,巧妙回避。且十分有技巧,無懈可擊。
魏相有些乏了。本來是“問民間疾苦”的,現在從壟斷講起,講到治國方法,講到道德人心。講到發展經濟的適度性。社會賢良們跑題了。
可偏偏桑弘羊死扣主題不撒嘴,不斷強調壟斷經營的好處。
這場壯觀的大辯論持續了五個月,整整六十個議題,真心令人頭疼。
從會場出來,眾人一道外出用餐,早有導官和湯官備好糧食和餅餌果實供官員和士子們享用。
魏相剛走出門,就被田千秋叫住:“弱翁留步。”
魏相回首,轉身恭謹行過拜禮:“見過丞相。”又向長者身后的青年點頭致意,“公子。”
田千秋微微頷首,邀魏相同行。
魏相陪著車丞相一道在復道上行走。為丞相推車的青年是他的兒子雒陽武庫令。
車千秋指著自己的兒子,對魏相笑道:“我這個不肖子仰仗著孝武皇帝和當今陛下的恩德才得封去洛陽做武庫令。看在我的面子上,底下人也許不敢上報他為政的過失。非要有個似弱翁你這般治郡嚴厲的長官去河南管管他才好!”
武庫令聽到自家大人的說話,愧怍的低下頭,不敢言語。
魏相則受寵若驚,伏身而拜:“丞相謬贊,公子克己守法必不會有負陛下和丞相所托。相不過小小的茂陵令,又豈敢指責公子?車丞相說笑了。”
車千秋擺擺手,臉上的皺紋似乎舒展了些:“弱翁不必過謙。我今日就是想叮囑你看好我這不成器的兒子,我已年老,能再活個幾年都不知道,就只對這個小兒子放心不下。”
談論生死之事,田千秋卻神色淡然,毫不避諱。魏相恍惚間覺得面前的老者才是真正參透道學之人,而并非單純的儒生。
田千秋不疾不徐的開口:“你的政績是有目共睹的,上次桑弘羊的門客冒充御史的事你處理的很好。老夫覺得,若無差錯,年終‘會政致事’之后你則升遷有望。”
“‘三年大比’過后,你就是新任的河南太守。”隨后乜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再過三四年,茂陵令可就成了你的直屬上司。人家不過廿幾的年華,便身懷經世之才,平步青云。你這豎子,白白虛長弱翁幾歲!”
又轉頭微笑對魏相道:“如此,小兒還有望茂陵令多加提攜了。”
魏相連忙作揖拜禮:“丞相折煞小子了,日后公子若共事相需,相必定竭盡全力。”
車千秋滿意的點點頭,武庫令卻因父親的話對魏相存了深深的忌憚之心。
他早知魏相懲治豪強的風光偉績,深深懼怕若是日后魏相做了河南太守,自己會有過失被整治。可轉念一想,父親尚在,還有人為自己撐腰。懼怕之心倒是稍減,面色緩和了些。
用餐過后,有太官遞送果品。
魏相偷偷留了兩個蘋果,笑的溫柔,眼中滿是柔情與寵溺,而這一切都落在了對案席上的大將軍長史邴吉的眼中。
會議尚在繼續,休息后眾人的關系有些緩和,不再是要吵起來的地步了。
所謂辯論場,駁斥對方,并無法真正使得己方勝出。勝出,都是基于自身邏輯的完善,能自圓其說。一方所謂錯的再離譜,都無法證明另一方是所謂正確的。
而這一場辯論之精彩程度,縱使張儀蘇秦重生再世只怕也不遑多讓了。
這使得角落里抱著竹簡偷偷記錄的恒寬興奮不已、奮筆疾書。他決定,即使今日所談事涉國家機密,也定然要記錄編撰成書,多年后傳至后世!
到了最后,桑弘羊和賢良方正們都累了。
這是大漢開國以來歷時最長的朝會,從辰時到戌時,有關貨幣、官體、文化、禮儀、農業等幾十個議題在這五個月內被拿到臺面上由兩派針尖對麥芒展開精彩譏諷和機智的反唇相譏。
當御史大夫譏“文學裒衣博帶,竊周公之服”時,賢良文學當即反譏“文學竊周公之服,有司竊周公之位。”這使得這場辯論不僅有思想的交鋒,還顯得分外生動。
雖然,到了最后也沒有得到一個最明確的結果。但是大家都很清楚,桑弘羊年已古稀,他一個人對戰這股六十位賢良文學集結的年輕力量,早已力不從心。
爭論不出輸贏,只能將兩方的意見綜合,定一個最合理的治理方案。而現實是,孝昭一朝再也不是先朝時的光景了,窮兵黷武不及休養生息。
中山的劉子雍作為賢良文學代表,也做了最后的陳詞:“現在天下統一,成了一家。為什么還去與民爭利、鹽鐵專營?政府上下都在人民身上打主意,逐利找錢,鹽鐵專營,酒類專賣。現如今國家要倡導社會道德,不與民爭利,最終做到“藏富于民”。這才是真正的盛世永昌。”
桑弘羊擺擺手,強打精神做最后總結,嘆道:“辯論國家政事,探討執政得失,老朽是不會藏有私心的。議題說到最后,也都與鹽鐵專營有關,但專營實在難罷,也不該罷。聽之于否,在于諸位。老朽告辭。”
賢良文學全部起身,躬身行拜禮恭送桑弘羊。
來自九江的祝生回應桑弘羊:“鄙人固陋,希涉大庭,狂妄多不稱言。以逆執事,竭盡身死。御史大夫苦口婆心,忠言逆耳,在下謹記。”
聞此,桑弘羊苦笑,緩緩被人抬了出去,望著他落魄而蒼涼的背影,魏相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弱翁。”
聽見有人叫自己,魏相回首,卻見是邴吉和蕭望之。
躬身行了拜禮:“學生見過老師,蕭公。”
邴吉微笑:“你的學問不差,怎么未見發言?初薦你做賢良時,可是因對策優秀擔任的茂陵縣令。”
魏相知是老師揶揄自己,笑著回應:“連長倩先生這般的大鴻儒都不曾多言,小子又怎好班門弄斧呢?本是已經注定的結局,多說也無益,只要最后得出利國利民的結果就好。”
“哈哈,老夫算是服了。”邴吉開懷,側身對蕭望之說,“長倩,我沒說錯吧,這是個聰明有才的小子!”
蕭望之一身傲氣放蕩不羈,卻也對魏相青眼有加:“用在下做擋箭牌?聰慧機敏,果然不錯。少卿、弱翁,賞光去寒舍痛飲如何?”
“好啊!”邴吉拍手稱快,“蘭陵美酒有幸一嘗,快哉!”
三人聊的投機,卻忽而聽聞墻角傳來裾裳絆倒之聲,不禁紛紛側目。
“喵~喵~”
貓叫聲傳來,蕭望之道:“該是野貓在捉老鼠,不妨事。”
魏相的嘴角卻上揚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弧度,他轉身對兩人行禮:“在下尚有些私事,恕不能陪二位先生開懷痛飲,改日定當登門賠罪。”
邴吉看了看魏相,又將目光轉向墻角,幾不可聞的輕聲一笑:“如此,我便獨享這蘭陵蕭氏祖傳佳釀了!”說著,攜蕭望之離開。
蕭長倩有些看不懂:“邴公,走的這么急做什么?”
邴吉朗聲大笑:“哈哈,急?只怕那多情的女郎嫌我們走得慢呢!”
“哈?”蕭望之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是少年風流啊,邴公倒時可要叫上我去喝喜酒!”
邴吉笑道:“等那豎子成婚之日,定要灌得他酩酊大醉,報償今日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