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經過精心的籌備,在杜延年、張安世等眾多大臣的協助下,終于可以向桑弘羊發動總攻。
元鳳元年,大漢開朝以來,首次高層辯論會緩緩拉開了序幕。
孝武一朝,打擊匈奴,窮兵黷武。府庫消耗一空,人口減少一半,經濟崩潰。為籌備軍費,漢武帝聽從桑弘羊的建議,決定實行鹽鐵官營。
在桑弘羊的主持下,先后推行算緡、告緡、鹽鐵官營、均輸、平準、幣制改革、酒榷等一系列經濟政策,這些措施大幅度增加了政府的經濟收入,為武帝繼續推行文治武功事業奠定了雄厚的物質基礎。
但這種與民爭利的刺激性經濟措施有著巨大的副作用,官府雖能在短時間內聚集大量財富,但久而久之,就會拉大貧富差距,導致百萬人破產。
更嚴重的是,官府下級官員為謀一己之私,故意制造次品鹽和鐵,再以高價售出,靠吃差價來收刮百姓的剩余財富。
長此以往,國家猶如服了慢性的興奮毒藥,表面上看到國庫充盈,實際上國家經濟的根已經在腐爛,一旦經濟命脈壞死,國家也會崩于一夕之間。
在這種情況下,鹽鐵之議自始元六年的二月開始一直持續到元鳳元年的七月。從新春進入盛夏,朝堂上兩種聲音便一直爭執不休。
霍光掌權后,為了緩解統治集團內部的壓力,想對國家壟斷的工商業稍微放松一些,不要管的太死,而桑弘羊則堅決主張嚴管,他推行的一系列官營政策,使國家幾乎完全控制了生產銷售和市場。
二人的經濟理念存在明顯分歧。
霍光為首的政黨,主張推舉賢良、詢問民情、免除田租,即“恤民政策”;桑弘羊為首則堅持再開屯田、增強國力,所謂“富國強兵”政策。
二者不但性質相反,而且淵源極深,前者為武帝末年《輪臺罪己詔》中“此后務在禁絕苛暴,不得擅興賦役,應致力農耕”政策的繼續,更意合于標榜德治的儒家思想;后者則是武帝中期的積極政策,以增強國家權力為優先考慮,與法家的政治思想合拍。
這同時也是大漢首次“霸道”與“王道”的交鋒。
桑弘羊是經濟學家。他很清楚繼續鹽鐵專營雖然充裕了國家財政,卻使一部分財富逐步集中于大官僚、大地主及大商人手中,而剝奪了中小階層的利益,農民的負擔會愈來愈重。
而且,依靠鹽鐵官營等政策所聚斂的財貨,無法維持戰爭的長期消耗,最終“海內虛耗,戶口減半”。
可他畢竟也是個人是人就會有私心。
不僅是上官桀父子、鄂邑長公主與霍光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桑弘羊為子弟謀官也屢屢被霍光拒絕。
就在不久前,他的門客冒充御史,住進茂陵傳舍,而且態度蠻橫,以縣丞的遲拜見為由,捆綁縣丞。
不過是手下人犯了事,可竟被那新上任的茂陵令按律處以死刑。雖然那小子該死,可陛下卻對茂陵令魏相大加贊賞,都說其不畏強權。
強權?堂堂輔政大臣在新帝眼中竟成了豪強,桑弘羊自然氣不過。他和霍光不僅是公仇還有私怨。
而如今一旦鹽鐵官營被取消,武帝時代的國策被改變,他瞬間就會變得無足輕重,那么他的政治生涯也就走到頭了,桑弘羊絕對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的出現。
于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這個夏天,迅速進入白熱化。
霍光顯然比桑弘羊高明的多。他自知,若論辯才,不學無術的他遠不及桑弘羊這種前朝做幾十年大司農的老狐貍。
早在始元五年六月,杜延年就向霍光建議行文帝時期“提倡節儉、對民寬和”的政策,霍光采納后,詔令三輔、太常各舉“賢良”二人,各郡國察舉“文學”一人。
所以,他的發言人六十多個賢良方正。
“賢良方正”即“賢良文學”。賢良是已經取得功名的儒生,文學是在某種學問上有一定成就的名士,他們都不是國家的官吏,而屬于民間的知名人士。換言之一種更通俗的說法,這是一群憤青。
“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型的儒生是武帝朝用世儒生的主流。
這些酸腐并沒有促成儒家學說在政治領域的統領地位。而這些儒生飽讀圣人之言,胸懷平治天下之大志,又耳聞目睹武帝各項政治活動長期持續所造成的民生苦難。心中漸漸積累強烈的政治批判意識,一旦機緣巧合,滿腔憤怒必將噴涌而發。
霍光給了這些滿懷理想、空談治國的腐儒一個機會,不得不說,這一招借力打力實在是漂亮。
在鹽鐵會議上,賢良、文學與桑弘羊發生了激烈的沖突。他們對桑堅持的外事征伐、內興聚斂、嚴刑峻法展開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批評,并由此廣泛論及武帝朝民生、吏治、社會風俗諸多亂象。
這使得這場辯論賽,御史大夫桑弘羊無疑處于下風。
嘆了口氣,田千秋整理了發冠和朝服,坐著小車緩緩步入會場。與其說他是這場會議的主持人,倒不如說是和事佬。
這場歷時整整五個多月的會議他很少發言,只是在雙方辯論激烈的時候,講一些折中調解的話。
他為人樸實敦厚卻真的是年老,早已沒了當年替衛太子上書訴冤的滿腔剛直熱血。
其實,車千秋是贊同霍光的。他很清楚大漢經不起折騰,與民生息為重,卻也實在被那幫子賢良方正吵的頭疼,還是做個中間方,由著他們鬧騰吧。
“小生見過車丞相?!币晃蝗豕谥甑哪贻p人走了過來,伏身行了拜禮。
青年眉目舒朗,身段修長筆直,干凈帥氣,端的是一表人才。
田千秋贊許的點了點頭:“茂陵令有禮?!?
青年莞爾,陽光溫暖,側過身為老者推車。
富平侯田千秋本姓田,因為他年老,皇帝善待他,朝見的時候允許他坐小車進宮殿。所以被尊稱做“車丞相”,后來連名字都被人叫做是“車千秋”了。
將車千秋推至會場,霍光早已在一旁靜候。他穿著嶄新的朝服,不急不躁的安排會議,顯得有條不紊,自信非常。
魏相扶著田千秋在席上跪坐好后,向霍光作揖見禮:“小生拜見大將軍。”
霍光點點頭,他對魏相的印象并不深。只看過會議初期他身為賢良所獻的對策,只知道這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
看著魏相緩緩入座的背影,霍光喃喃:“魏相,字弱翁。二月初這儒生還不過是被推舉的賢良,如今竟做了茂陵令了?”
田千秋看著霍光笑了笑:“這儒生可不是普通人。早年就研究《易經》,曾為郡卒史,后被舉為賢良,因以對策的高明而被陛下任為茂陵令。卻不曾想,初來長安這小子就懲辦了御史大夫桑弘羊的門客。一時縣中震動,治安大定。”眼中閃過欣賞,喂然嘆曰,“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儒生?”霍光對此不置可否,眼中閃過一絲不屑,“‘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腐儒本性大抵如此。諸儒生多窶人子,遠客饑寒,喜妄說狂言,不避忌諱。他們自以為以德治國,仁義之材,卻不過閱歷尚淺,天真的可憐。光可不贊同丞相所言?!?
車千秋不予回復,只搖頭輕笑。心忖:憤青、酸儒誤國不假,可輿論有些時候才是最可怕的。子孟為桑、霍之爭利用儒生卻不予重用,只怕日后會有苦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