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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在彼岸

這一場宴席的不歡而散,正式吹響了貴族陣營向暨艷進攻的號角。

第二日開始,信件和諫書雪片般飛入孫權手中。

王府中每日來訪的,皆是孫權不得不見的位高權重的人。他們的口氣或規勸,或抱怨,或憤怒,或悲傷,但來來去去,所說的無非關于一個人——

——暨艷。

他們說暨艷結黨營私,他們說暨艷任人唯親,他們說暨艷圖謀不軌,他們說暨艷私通蜀人……在雪花般漫卷天地的信件和抱怨聲中,那個有著一雙黑白分明眼睛的暨艷漸漸走了樣,一個貪婪、陰險、是非不分而心懷不軌的弄臣呼之欲出。

第四日,城門口開始出現大批長跪不起的官員。他們痛苦流涕,不吃不喝,只是要求嚴懲弄臣暨艷一黨。

我漸漸開始理解暨艷的悲憤。因自我來到這個世界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東吳官員如此齊心地去做一件事。

人性,有時候可以很偉大,但有時又過分涼薄。

如此過了幾天,一天傍晚我去孫權那里,他正在案后發呆。案上是堆積如山的信箋,許多都還未來得及拆封。

我走過去,他仍是呆呆的,既沒有抬眼看我,也沒有說話。

我安慰他道:“門口跪著的官員散了一些了。”

他置若罔聞,只是看著案上發呆。我突然發現他的頭上有一條白發,只是一條而已,但卻分外刺眼。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按捺不住,走上去替他拔掉。

他終于回過神來,捉過我的手,看看我手心里的白發,然后苦笑起來。

“孤是不是很沒用?”他突然這樣問我。

“為什么這么說呢?”

他沒立即答我的話,只是抬頭看著桌上如山的書信,思索了一下又緩緩說:“劉備來襲,孤一點都不覺忐忑;那年曹操來襲,孤也覺得孤能取勝……再往前,即使是兄長去世時,孤雖然有些彷徨,但并不覺得無力。今天面對這樣的情形,孤卻第一次覺得無能為力了——”他停了停,看看我,又說,“——孤第一次覺得有不可戰勝的人。”

“陛下,”我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的眼睛誠懇地說,“又何必想著要戰勝他們呢?”

“他們挑戰了孤的權威。”他這樣說著,疲憊的臉上卻忽有冷冷的東西微微泛起。

“陛下還記得當年的情形么?”

“當年?當年什么情形?”他有些茫然地看著我。

“陛下,當年令我最欣賞您、最欣賞這個國家的一點,是您的用人。貴族也好,平民也好,您并沒有單純地想要照顧某一方的利益而削弱另一方的利益。當年您的眼中,人并無出身之分。您用的只是他們的才華。只是因為貴族子弟受到的教育多少會比平民多一點,所以為官的賢能中出身好的人也就多一點。當年您既然沒有將人以出身劃分,自然也談不上要戰勝誰。為什么到了今天,卻又走了回頭路呢?”

他看我的表情如夢初醒。他想了想,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嘆了氣然后又笑了。

“是有些道理,但是已無法回頭了。”他說。

半個月后,暨艷被革職下獄。

即使這樣,官員們的憤怒和抱怨并沒有得到稍微的緩解。諫書一封接一封地送入,痛哭流涕要求嚴懲惡臣的官員仍在層出不窮。這種鋪天蓋地的憤怒終于波及到了與暨艷交往的人,他所舉薦的選曹郎徐彪亦一同下獄,而張溫亦被革職。但這仍不是一個終點。

唯一敢于發出不同聲音的是駱統。他和張溫不過點頭之交,張溫下獄后,他竟接二連三地上書孫權,請求給張溫官復原職。這一年駱統已年逾三十,三十多歲的男子,理應世故,理應圓滑。他卻仿佛仍是我當年在魯肅船上所見的那個只因傾慕某個人的某一點,便敢于挺身而出對抗權威的少年。但即使他再勇敢,再堅持,他的聲音還是淹沒在漫天的喊殺聲中,無法傳入孫權的耳朵。

非殺不足以安眾心,非殺不足以平民憤,非殺不足以謝天下。紛紛擾擾的陰謀與中傷交織成深不可測的海。卻不知道孫權是通過暨艷發現了這片海,還是他早就發現了這片海,暨艷只不過是他用來試水深的一件工具。

孫權差人送毒酒給暨艷那一天,我正好在場。使者捧著毒酒急急離去,我看著孫權,他避開我的目光,冷冷看向窗外。

“非如此不可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我。

我跟去獄中送暨艷。見到他時,他梳戴整齊,穿著朝服,安靜地跪在酒盞前。

我走進去時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一雙眼睛仍是黑白分明,里面沒有任何喜怒。

我在心里低低地嘆了口氣。我從未喜歡過他,甚至可以說,我也是造成他死亡的那層層糾結的陰暗中的一員,但這一刻,我著實有些為他心疼。

“認個錯吧,”我忍不住對他說,“去認個錯,事情還有轉機。我幫你調解。”

他又深深看我一眼,平靜地說:“我沒有錯。”

“即使你認為自己沒錯,就不能暫時認個錯嗎?”

“不能。”

“難道活下去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嗎?”

“不是。”

他的平靜讓我有了些突如其來的惱怒,我忍不住沖到他面前,大聲對他說:

“你以為你是誰呢?你真以為舉世皆濁你獨清么?這個世界是有陰暗,有渾濁的東西,但是無論這世界是怎樣,總要活下去,活下去呀!勇敢的人才會活下去,才能從微茫的希望中尋找一些可能存在的美好。你怎么會不懂?”

我越說越激動,竟熱淚盈眶。

“你是在哭我,還是在哭你自己呢?”他平靜地說。

——我是在哭他,還是在哭自己呢?

我怔了怔,又看了一眼他,在他平靜的臉上,我找到恍若隔世的倔強。

我也平靜了下來,嘶啞著嗓子說:

“怎樣都好,你不應當認為這世界上的人全醉了。有些人心里是清醒的,他們只是為了讓這個世界盡量清楚一點,明亮一點,不惜與陰暗的、糜爛的東西為伍。他們默默地承擔一切,他們比你偉大得多。你不必明白我在說什么,你也不必認為我在說自己,但總之我現在說給你聽了。”

他冷笑而不語。

“你也不必笑,不必把自己想得很悲壯,”我冷冷地看著他,用冰涼的聲音說,“惠恕那樣待你,你卻不惜犧牲他的前途只為完成自己愚蠢的名節。悲壯的人不會做這樣的事。”

那一刻,他神情中有了些猶豫。可他只是搖頭,說:“你說完了,該走了吧。”

我又一次看他,他還很年輕,那樣干凈的眼睛,不知道看見的是怎樣的世界。我不同情他,但我可憐他。

“如果暨艷越獄然后潛逃,我想陛下不會追究。”我走到門口,站住,回頭又這樣對他說。

他冷冷一笑,然后端起面前的酒盞。

當血從他嘴角滲出,當他的臉慢慢變得蒼白時,我最后一次對他說:

“這個世界雖然不似我所想,但也絕不如你所想,子休。”

“我知道,所以我咎由自取。”他平靜回答。

他就在我面前倒下了,倒在蓬亂的茅草中,倒在不見天日的暗獄里。他閉上眼睛,終于離開這個他無法容忍的世界。

只不知道彼岸,是否存在著一個黑白分明、沒有任何陰暗和妥協的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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