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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沒有聲音的傾訴

從小我就很喜歡唱歌。一個人在浴室的水流聲中唱,在深夜無人的海邊唱,在眾人贊賞的目光中站在KTV的中間唱。父親有時不無遺憾地說:“可惜我們家太有錢了,不然影兒可以去做歌星。”

命運是多有意思的東西。在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十多年后,我會一個人拖著沒有聲音的生命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上掙扎生存,而那條命還是別人救起來的。

是船上的那家人救了我,雖然救回我的生命,卻無法讓我逃脫被毒啞的命運。此后整整兩年,我在船上用一種近乎奴仆的方式生存著。每天我幫他們撒網捕魚、洗菜,以及清洗骯臟的甲板。這不算工作,因為他們并不付我工錢,但是在這個亂世,能夠飽暖地活著,已是很多人奢求不到的東西。

這的確是個亂世。我們的船整日在江河上飄蕩,哪里有魚我們就去哪里。在船上的兩年,我見過太多河中漂浮的尸首,見過被晾在河灘上肚子被刺穿的孕婦,見過成的士兵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在岸邊,他們的表情疲憊、眼神哀傷,他們所走的每一步,很可能都直接通向死亡。

在沒有災難的時候,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這里的天空特別藍,云的影子特別清晰,岸邊低垂的柳稍輕輕拂過搖曳的水波。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坐在甲板邊,毫無顧忌地把兩條腿浸入河水,心里便會有暖洋洋的快樂。有時船主的兒子,一個年輕健壯的男子,會走到我身邊跟我說話。他不介意我沒有聲音,他看我的時候眼睛會發亮。有時我聽見船上的人低聲議論,他們說我或許會交上好運。一個來歷不明的沒有聲音的女子,能夠嫁給一個有一條船的健康男子,在他們眼中,便如同山雞飛上了枝頭,變了鳳凰。

可我不一樣,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命運。盡管我一無所有,前途叵測。

興平一年,公元194年,船經過壽春,遠遠地我看見有軍隊從城里緩緩駛出,印著“孫”字的軍旗在遙遠的風中依稀可辨。我突然意識到,我應該為他做點事,我是不是快到了離開的時候了。

有一天晚上,船停在廬江城外的渡口。我在艙里安靜地等到夜深,然后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糧食,安靜地走下了船。我離開的時候船上的人都在熟睡,沒有人意識到我的離開。走在通向廬江的路上,我沒有回頭,也沒去設想第二天醒來他們發現我不見時,會說些什么。我只是有點不無遺憾地想到,因為他們不識字,相處了兩年,甚至不曾告訴過他們我的名字。

我進入廬江城時,天空正泛著寶石色的藍。兩年來我是第一次進入這個時代的城市。我看見黑色的屋檐高低粼次,干凈的石板街道安靜地泛著一兩盞燈的昏黃。沒有來由地,我便喜歡上了這座城市。

我在城里轉了兩圈,然后找到了太守府。這個時候,他應該離我很近,在這扇朱門之后,他應該在沉睡。我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疲憊突然襲擊我的身體,一會兒我便挨著石獅子沉沉睡去。

我并沒有睡很久。天一亮,我便被衛兵粗魯地搖醒。他們說這不是睡覺的地方,他們要我立即離開。我看著他們,滿心都是要說的話,卻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

我離開了太守府,茫然地在街上轉悠。天亮了,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華麗的馬車不時揚著塵土駛過我身邊。這個城市在晨光下依然很美,但是卻沒有了昨夜給我的那種親切。繁華背后,是這個時代不能抹滅的等級森嚴、貴賤分明。

可我總覺得我應該為他做些事啊。縱然我知道歷史不會因我而改變,可我既然來了,我就一定要為他做些事。我一直等到天黑,然后我小心地在一方白絹上寫了幾個字,然后我將它塞入太守府禁閉的門縫。

我寫:“袁術將遣孫策來攻。請一定要好好活著。”

很不文言,我甚至懷疑他們看不看得懂我這些錯漏百出的繁筆字。我本來想把自己也寫上的,但后來想一想還是沒有寫。我的故事過于荒謬,他們會以為是瘋子的囈語。

接下來那幾天,我每天都在太守府附近的街道上轉悠。太守府看不出有任何異樣,每天有許多人出入,但我都無法接近。那些出入的人之中,也許有一個人是他,但我無法辨認。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幾乎要發瘋。我很懷疑,在我見到他之前,我已經被這種彷徨而茫然的情緒折磨死了。

有一天傍晚,我看見十幾輛很大的馬車停在了太守府門口,里面出來很多人往車馬上搬東西,一片紛亂的景象。

東西差不多搬完時,太守府里走出兩個少年,他們的身影在紛亂的人群中并沒有顯得特別突出,但我的心卻突然猛烈地跳起來。我突然意識到:他就在那里。

幾乎瘋了一樣,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已經一路狂奔向他,在他身后,我跌坐在地上。并沒有很多人注意到我,人們仍在忙于搬運忙于整理,但時間卻仿佛被無限拉長了一樣,我甚至能感覺到我帶起的風是如何牽動了他衣角的飄動。

然后他回過頭來,他回頭,是他的眼睛,是他的樣子,他甚至彎下腰來,他握住我的手腕,他扶起我,他輕聲說:

“你有事嗎?”

我痛苦地看著他,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我想告訴他一切,我的嘴唇張開來,卻沒有任何聲音。那一刻我甚至能看見上帝在云后笑。這一定是個玩笑,否則何以我穿越了一千八百年的時空加上兩年的等待,終于見到他,終于要傾訴,卻沒有聲音?

“議*,該走了。”身后那個少年在不滿地催促著。

時間停過,因此重新流逝的時候,便變得特別快,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幾乎是一瞬間的工夫,他松開了手,他轉過身,他上了馬車,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兩年以來我并不以丟掉了聲音覺得多么遺憾,我以為那充其量也只是帶來了一些生活上的不便,但他走后我卻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痛苦。

我來到這個世界只是因為他,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已經流浪兩年,但兩年的時間,只是換來一個回頭,和一句讓我無法回答的最普通的問候。

只是一個回頭,只是比一束光流逝的時間略長,只是比一只鳥兒拍打翅膀的時間略長。我見過午夜綻放的曇花,即使是曇花一現的時間,也比那一個回頭長。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想要回自己的聲音。

如果不能為他歌唱,我不必在這里;如果不能把心中的話兒說給他聽,我不必在這里。

后來的那幾天,我光顧了廬江的每一家藥店,用筆加上比劃,我艱難地告訴他們,請醫治好我的啞。

他們一開始還是很耐性地勉強去理解我的意圖,在他們知道我身無分文之前。

幾天后我終于放棄,我開始明白一件事:不要指望我會遇上救世主。沒有錢,無論是在一千八百年后還是在這里,都不可能做任何事。

但我還是一定要找回自己的聲音,不惜一切。

我對自己說:必要時,我可以出賣一切。

當這樣想的時候,我不無悲哀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凌亂的發和一貧如洗的衣囊,我在想,我還剩下什么能夠出賣。

孫策軍攻入廬江的那天,我已經餓了很久,囊中也是一貧如洗。那一天晚上,在一條昏暗的小巷前,一個年輕的士兵跟上了我的腳步。他在后面叫:流鶯,流鶯。

我加快腳步想走開,可是他一把拉住了我。我掙扎,這時他往我手中放了一支鑲了寶石的釵。

一支還不算太劣質的釵,上面帶著他的體溫和他的汗水,也許還有屬于原來主人的血。

我的掙扎不由自主地變輕了。

他將我拉入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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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遜本名陸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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