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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門

因為曹操入侵汗中,劉備害怕丟失益州,因此派了諸葛亮來請和。劃湘水為界,湘水以東皆歸孫權所有。

這并不是孫權所滿意的結果,但在諸葛亮的雄辯之下,他也就勉強同意了。

他仍然把這一次出征當作勝利,犒賞三軍,又升遷了立功的軍官。

然而并非每個參加了出征的人都獲得了獎勵。

兩個月后,我和魯肅無聊地在吳的小酒館里打發時光。

我們被停止一切參與軍政務的權利,非孫權的命令,不得進入建業。這種懲罰,并沒有一個限期。

“連累你了。”魯肅苦笑著說。

“有什么連累不連累的?倒是我不能為子敬爭取一個公平一點的待遇,心里愧疚得很。”

“這是很公平的待遇。”

“你不要對孫權太好。他是個不知好歹的人。”我借著酒意說道。

他笑起來,扭了頭過去看北面的天空:“我反而喜歡他這個樣子,喜歡他這種在任何時候都不愿被別人左右的樣子。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冷酷的人,但當時我想,這就是我要追隨的人了。”

我沒有說話,發現自己竟是那樣贊同他的話。

“有一天,他會做皇帝的吧。”他突然這樣說。

我靜靜看著他。

“真想看到他當上皇帝時的樣子。”他又輕輕說道。

可他始終沒看到孫權當皇帝的樣子。兩年后,他去世了。

他死在吳,家中的床上。死的時候處境比較凄涼。盡管我派人將他病危的信送了出去,可是并沒有什么人來看他。也許送信的人路上出了岔子,也許大家都太忙,又或者大家認為并沒有必要來探望一個將死的沒有任何身份的人。

他走得很平靜,沒有痛苦,沒有掙扎。大腦衰竭的速度沒有身體快,因此即使彌留的時候,他也很清醒。回光返照的時候,他臉上甚至有健康的神情。我拿過紙和筆,問他還有什么話要留給孫權。

他想了一想然后說:“告訴他,他想要消滅劉備的想法是錯的。”

我大笑起來,將墨濺了一桌子,我說:“魯子敬,我以為孫權已經夠固執,沒想到你比他還要固執一百倍。這時候了你還要招他生氣。”

沒想到他卻說:“我故意的。”

“故意什么?”

“就是要招他生氣。這樣,得知我死訊的時候,他就沒那么傷心。他還有太多其他事要做。”他這樣輕輕說道。

我愣在那里。

我又仔細地看看他,他老了,寬廣的額上有疲憊的紋路。可他的眼睛仍是我最初見到的那對眼睛,溫和而帶著讓人信任的沉實。他本該是個煙花一樣絢爛的人,他有用不完的財富,二十出頭便被江東的人尊稱為“肅老大”,他本來可以在無憂無慮中度過一生,可他選擇了另一條路,為了他心目中的君王,他將自己作了受禪臺上那塊奠基的石頭。

我輕輕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地說,“孫權他——雖不是我想的那樣,但也絕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說什么都好,做什么也好,他若知你死,他一定會傷心,他不會就此忘記你的。”

他認真地看了看我,然后別過頭去。

“那就罷了。”他這樣說。

“留句別的話給他,可好?”

“嗯,”他徐徐說著,“只說,有一天,他是要做皇帝的。”

墨跡在紙上漸漸干去,門被人急急推開,帶著一陣風,甘寧沖了進來。

他看見我們,長舒一口氣,大步走上前來對我說:“你派的送信的好人,路上貪杯掉到江里了,幸虧被我的兵撈了起來。”

我苦笑道:“現在墻倒眾人推,能有人肯為我送信已經不錯了。”

他不再爭辯,回頭又看看魯肅,臉上分明閃過一絲痛楚,但口氣仍是輕松的。

“子敬你不行呀,”他笑道,“還等你再和我一起去打仗。”

“下輩子吧。”魯肅輕輕說。

甘寧啐了他一口,又恨恨地說:“那天喝酒欠我五百錢呢?幾時還?”

“一會我去了,你見這屋里有什么值錢的便拿走,連本帶利都夠了。”

“你想得美!”甘寧怒道,“太不負責任了。上次還答應帶我去東城的事呢?”

“那件事,”魯肅輕道,“只能對不起你了。”

“才不要對不起!我等你病好陪我去兌現。”

“什么事呀?”我好奇問道。

沒想到二人一起轉了頭異口同聲地對我說:

“男人的事,女人家不要亂問。”

太過湊巧,說完后,魯肅便回過頭,輕輕笑起來。笑讓他的呼吸變得時急時緩很沒有規律。可以看出他是很努力地克制住了那種痛苦,然后對甘寧說:

“即使我走了,東城的姑娘還是在那里等著你的。”

“我不管,我只要你帶我去。等你明天病好了,便帶我去。把你們東城最好的酒端出來,最好的姑娘叫出來。這都是你答應過我的。你魯子敬是答應過朋友不算數的人嗎?”

問話卻并沒有得到回答。魯肅閉上了眼睛躺在那里,似是睡著了。

“子敬?”甘寧伸出手扯扯他,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我們再也叫不醒他。月光從窗戶里漏下來灑在他身上,映出那一臉的恬淡,也分明在他身上織就了白色的壽衣。

“好吧,”甘寧嘆口氣,別過臉去,低低地說,“到了那邊再算帳。”

我并沒有錯看孫權。對于在生的人,他可以忘恩負義,他可以決絕無情,但死亡卻撕去他所有自私的冷酷的面紗。他或許從不后悔,但到傷心的時候,他也是真的傷心。

他恢復了魯肅的一切職位,又抹去了對他的處罰,他為他舉辦盛大的葬禮,在他的墓上哭得不能自持。

也不止是他一個人傷心。魯肅最后兩年過得很抑郁,但死后人們對他的追思卻讓他如同一個無冕的君王。不止是吳中將士,為他舉哀的人也包括了四方的流寇,江湖豪客,游蕩的商販,乃至青樓里的姑娘們。

后來有消息從蜀中傳來。聽說得知魯肅的死訊后,諸葛亮也在成都為他舉哀。我從不曾喜歡過諸葛亮,然而因為對同一個人的尊重和哀思,讓我第一次覺得和他有什么地方是相連的。

葬禮過去幾天后,孫權將我召回建業的家。自從巴邱一事被貶謫,我還是第一次單獨和他相處。他穿著白色的素服,問我魯肅臨終可留下過什么話沒有。

我說:“有的。”

他急急地說:“告訴孤。”

“子敬說,總有一天,主公是要做皇帝的。”

他愕然,別過臉去,半天,低低地說:“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能夠看見嗎?”

“會的,他能夠看見。”我堅定地答道。

他慘淡地笑了,目光凄涼地劃過我的臉,許久,我聽見他聲音里的顫抖:“那么你呢?你也會看著嗎?”

“只要你愿意。”我盡可能溫和地對他說。

他不再言語,捉起了我的手,緩緩撫mo著我的手背。我別過頭去,卻聽見他憐惜的聲音:

“這兩年你瘦了。”

“我從來就瘦。”我淡淡地說。

“我欠你太多。”

“不,你不欠我任何東西。”

“我有個主意。”他突然這樣說,我沒有說話,只是等他說下去。

“這兩年,我又娶了兩位夫人——”

“這是好事。”我依舊淡淡地說道。

“不,你聽我說完,”他急急地說,“家中有很多女眷,可是我還未為她們確立尊卑的秩序。我想,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面拋頭露面,我一直辛苦你了。你完全可以呆在家里,陪陪尚香,和其他幾位夫人學學女紅,教登兒識字……”

我驚訝地看他,一種不可置信的感覺從心底泛起。

“我想,想要你做這個家的女主人。我需要一位主妻,而我希望那個人是你。”他明確而堅定地告訴我。

而我搖搖頭,說:“不。”

“為什么不?”他驚訝地問,“日后若我成為皇帝,你就是我的皇后。”

而我仍是說:“不。”

“我再告訴你一些事,”他急急地說,“這兩年你不在這里,她們都在我耳邊說了你不少壞話。她們都說你沒有出身,充其量只能為妾。我若要輕松保住你的名分,只能讓你擁有比她們更高的地位。”

“沒有關系的,”我搖頭道,“什么樣的名分都沒關系。”

“即使做不了皇后也沒關系嗎?”他不可置信地問。

“沒關系。”

“即使你的名字進不了宗廟,將來史官的筆下沒有你的名字也沒關系嗎?”

“沒關系,我不需要。”

“我知你不需要,”他顫抖起來,語氣中有潛伏的怒意,“我想要給你的東西,你總是不需要。”

我安靜地看他,等待著即將來到的暴風雨。而他壓抑住自己搖了搖頭。

“不,”他輕輕說,“我不要生你的氣。我生你氣的時間已經太久了,不要讓我再生氣,我很辛苦。”

“對不起。”

他一邊搖頭,一邊夢游般地站起來。“你不要就不要吧,孤不要生氣,”他一邊說,一邊向門口走去,“隨你要怎樣的名分,但孤不許你再離開孤,以后你就在家,學學女紅,教教登兒識字……孤不許你再出這個門。”

“不!”我凄厲地叫起來,而他已出了門。

我追出去,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我徑直跑向大門,一片昏暗中,我觸到大門上冰涼的鎖。

他將門緊緊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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