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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留下來的人

小的時候我曾看過一本寓言:一個渴望飛翔的孩子得到了一副又寬又大的翅膀,于是他將這翅膀裝在了背上飛向天空。在天空翱翔時,他突然開始覺得背上的翅膀是那么大那么沉,他覺得如果沒有那翅膀,他可以更輕松更自由地飛。于是他拋棄了翅膀,卻永遠失去了那片天空。

當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孫權(quán)聽時他再一次哭了,淚大滴地落在面前的酒杯中。末了,他低低地說:“孤對不起公瑾。”

“然而公瑾卻認為你應當這樣。”我說。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看了我好久,然后說:“他怎么可以這樣超脫?他……他……教我怎樣找其他人來代替他?”

我柔聲說:“不必想要找人代替他,你會擁有其他的。”

“孤所擁有的,還剩下些什么?”

“誰說沒有呢?”看了看他的眼睛,我安慰道,“子敬,子明,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更何況--”我又看了看他,輕聲說道,“我也會一直在這里。”

他半天不說話,然后用力抓下我的手,說:“謝謝。”

之后他邁著大步子走開了,剩我一人坐在那里。

四周洶涌過來的寂靜漸漸撩起了我的哀傷,我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堅強。這種哀傷沒有任何人能安慰,因我知道,他們或許能幫助孫權(quán)再次飛上天空,然而那把通往天國的鑰匙,卻永遠地失去了。

時間并不會因誰的離開而停止腳步,留下來的人仍在一日一日地經(jīng)歷著歲月。

記憶中那是相對平靜的幾年。孫權(quán)將家搬到了建業(yè),魯肅忙于加強和劉備的關系,而呂蒙一反常態(tài)地開始讀書學字。閑暇時他常捧著書本來我這里問東問西。我問他為什么要讀書,他便對我說:

“因為姐姐會讀很多書啊。何況,以后我還要做更多大事,不認字怎么行?”

我笑著拍他的頭。這個時候,他已擁有了比我成熟得多的外表。但不知為何,記憶里始終是那一個神情倔強地要我?guī)椭暮⒆印?

并非一直沒有戰(zhàn)爭。與劉備的關系雖然看似友好,其實也暗藏殺機。而北方的戰(zhàn)線更是一直不曾平靜,曹操始終心有不甘地覬覦著江東。期間孫權(quán)親自帶軍與曹操進行過幾次不痛不癢的戰(zhàn)爭,結(jié)果并不算十分盡如人意,卻也不曾有過什么危險。月亮日復一日地在夜里升起,卻失去了所有光華般地慘白。亂世不曾結(jié)束,但周瑜卻不會回來。

建安十八年,我將茹嫁給了陸議。

起先孫權(quán)不是十分贊同這門親事,因他覺得茹的歸宿可以為他帶來更多。然而我的一句話令他改變了想法。

我對他說:“有一個孫尚香就夠了,還要有第二個嗎?”

他有些愧疚地看著我,然后低下頭去。這兩年從荊州也陸續(xù)有孫尚香的消息傳來。聽說她在公安附近筑了個小城獨住,應該是不怎么開心的罷。

既然孫權(quán)默許了,剩下的一切都順理成章起來。我去和茹說,她很平靜就接受了。她說:

“甚至不必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我聽你安排就是了。”

陸議那邊我托了孫權(quán)去說。他不解,認為這些事情應當女人去,但經(jīng)不得我磨,也便去了。那天他很早就回來了,愉快地往長椅上一躺,說:

“他同意了。”

盡管是預料中的答案,我的心還是往下一沉。我忍不住問:“他有什么反應?”

“我話還未說完他就問:‘可是影夫人安排的?’我說是,他就說:‘既是影夫人安排的,那就這樣定下來吧。’”

我沉默著不說話。

孫權(quán)又深深看我一眼,調(diào)笑似地說:“真有你的,即使是孤的命令,他們也未必有這么服從吧。”

我親自置辦的嫁妝,挑選的禮服,擬訂的賓客名單,又親自把茹從建業(yè)送到吳。

茹安之若素地看我安排這一切,平靜得仿佛是別人的婚禮。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到了出閣那天,她很早就起來,由喜娘領著去梳妝打扮了。然而快到吉時,一個喜娘卻急急跑來告訴我,說新娘一直在流淚,把妝都哭花了。

我急急趕去,看見一屋子都是茫然的人,而茹坐在她們中間。她并不算在哭,因她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連小聲的抽噎都沒有,只是淚水不斷地從閉著的眼淌出,沖去臉上的油彩。一旁的喜娘氣急敗壞地拿著粉撲往她臉上補,然而每每補上,又被淚水沖去。

我走上去,捉住她冰涼的手,輕聲說:“應該要開心一點。”

“我知道,”她始終閉著眼睛,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對不起,本來我以為我會好好的,可是突然便忍不住傷心起來……”

“小姐,有什么可傷心的喲,”一旁的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勸慰,“陸大人又英俊,又有才華,那么溫柔的的人,一定會很疼老婆的呀--”

“不要吵!”我好象被人踩到痛腳一樣,惱怒地制止了那些紛亂的聲音,然后又輕輕對茹說,“上天并沒有薄待你。”

她茫然地搖頭。

“上天并沒有薄待你。假使那個人不死,你還是一樣要嫁給別人,而且是在他的目光下。至少你不用承受那種痛苦。”

我說著說著,自己就黯然起來。

她一凜,手松開了,緩緩流下的淚水停住了,她睜開眼睛看我。那美麗的眼中什么都沒有,只有和我那么像的一種疼痛。

但凡有一點點可能,我都不想去參加婚禮。但作為把茹養(yǎng)大的人及這門親事的締造者,我必須去。

于是我便去了。婚禮開始前,我尋了個機會在個僻靜處叫住了甘寧,我對他說:“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不大想說話。一會你能不能多邀些酒,盡量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

他愉快地眨著眼睛,笑著說:“這種差事我很樂意接受。”

結(jié)果整個婚禮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甘寧身上。他不遺余力地很快將在座主客都灌得醺然。而我在婚禮過半后,尋了個機會一個人離開了。

我沿著長長的街走回從前的居所。很久沒有回到吳,但感覺仍是那么親切。長長的街盡頭飄來醪糟的香氣,紙做的燈在每一個屋檐下輕輕搖晃。陸家在吳深受百姓愛戴,沿途也有不少人將紅色的紙糊上了窗欞。看著這些紅紙,我輕輕笑起來。

我以為我會悲傷,但是我沒有。也許從很久以前,我的心便結(jié)了堅固的冰。里面是什么沒有人知道,能呈現(xiàn)給人們的,只是表面的一派光滑和無懈可擊。

這一天,建安十八年春四月二十,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離開了我。如同看一幕沒有懸念的電影,劇情在中段便已注定,可我仍要固執(zhí)地等到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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