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多事之秋。
劉表死了。魯肅尚在憑吊路上,他兒子劉琮已帶著整個荊州投降了揮軍南下的曹操。江東就像曹操嘴邊的一塊肥肉,仿佛一張口就能盡數(shù)吞下。
“孤近承帝命,奉詞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荊襄之民,望風歸順。今統(tǒng)雄兵百萬,上將千員,欲與將軍會獵于江夏,共伐劉備,同分土地,永結盟好。幸勿觀望,速賜回音?!?
停兵在柴桑的孫權看著曹操送來的赍文,臉色有些發(fā)白。
身旁的謀士看著他,只是不說話,那個時候,即使是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能聽見。
孫權腳步虛浮地扶著堂案走了幾步,看看懸在堂上的劍,狠狠嘆了口氣。
他說:“孤以為,平了黃祖,再伐劉表,便天下可定??扇缃?,豈非,豈非……天意?”
終于還是張昭第一個接了話:“既是天意,不如納降,為萬安之策。”
眾人便紛紛附和著。
我看著魯肅,他也看著我,并不說話。周圍的勸降聲潮水一樣涌動著,包圍著我們。
這時突然有一人沖了進來,是還來不及脫下兵甲的黃蓋,他須發(fā)抖動著,年老的手顫抖著,他厲聲說:“破虜、討逆將軍十幾年來浴血奮戰(zhàn),以至有今日尺寸之土,是何原因,竟要不戰(zhàn)而降,拱手讓人?”
馬上就有人呵斥道,黃蓋你太不象話了,竟然拿著武器就沖進來了。這里是你說話的地方嗎?
然后營房里亂成一團。
“不要吵了。”孫權有些虛弱地開口說。人們便靜下來,紛紛看著他。
“你們先出去,孤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和魯肅隨著離開的人潮走出門,不約而同地停下步子。我看著他,而他也面有憂色地看著我。
“子敬難道不想勸將軍放手一戰(zhàn)嗎?”我這樣問他。
他竟嘆了口氣,誠實的眼中并沒有自信。他緩緩地說:“我是認為不該降,只是,我的聲音太微弱了……”
我不禁無語。記得演義中,魯肅是一直堅定自信地叫孫權不要降曹的??磥硌萘x終究只是演義。
“倘若公瑾在便好了?!彼粗?,輕輕地說。
“可有送信給他?”我問。
“前天送出去的。如果快的話,三五日內應該會到了。如果——路上不出什么岔子的話?!彼p輕說。
暮色像一張大網(wǎng),包圍住了我們。我突然覺得壓抑,我都會感到壓抑,那他們呢?
不安和彷徨在迅速地蔓延。
孫權閉門了三天,拒絕見任何人。而營中各種各樣的謠言也在不脛而走。甚至有士兵偷偷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逃回去或者是做好被俘虜?shù)臏蕚洹?
戰(zhàn)與降的兩派意見都在激烈地爭斗著。然而即使是主戰(zhàn)的將軍們,內心也未嘗不是惶恐的。
呂蒙來見過我一次,他拍著桌子大喊,要把主降那幫人一個一個都殺了。
我說:“也不必如此嫉恨他們,畢竟,他們也是出于對江東的一片赤誠?!?
我說的是真心話,我不相信他們都是貪生怕死之徒。在主降的謀士中,多少人日后登堂拜相,成為東吳的棟梁之臣。張昭、顧雍、張纮、步騭,他們難道都真的那么怕死嗎?他們只是看不到勝利的希望,一點希望都沒有。
呂蒙說:“姐姐不必為他們說話。大丈夫處世,應當懂得什么叫坦蕩。如果輸了,也不過是命一條。可他們這樣把江東拱手讓人,跟他們嘲笑的劉琮又有什么區(qū)別?”
停了一下他又輕輕地說:“如果這次我戰(zhàn)死了,姐姐會為我哭的吧。后世的人們,也會認我為英雄的吧。”
我怔怔地看了他許久,然后我說:“你是不是也不認為我們會贏?”
他看著我,想笑又笑不出,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五天過去了,周瑜依然沒有回來。
彷徨俘虜了江東的每一個人。即使是我,也不可避免地感染了這種彷徨。我甚至開始胡思亂想:倘若史書錯了呢?倘若他真的沒回來呢?
第六天傍晚,我在房內壓抑得要發(fā)慌,便決定去街上走走。那時柴桑城里已開始出現(xiàn)動亂,呂蒙擔心我,便派了幾個小兵跟著我。
往常還算繁華的柴桑這時變得異常蕭索??帐幍慕稚峡床坏饺?。好不容易走了許久,才看見從驛館處走出來一行人。而當中的青年,穿著淺青色的衫子,高瘦的身軀如同風中的松,而一雙細長的眼睛分外有神。他很面熟,我肯定見過他的樣子。而他是,他是——
“那不是唐國強嗎?”我脫口而出。
聲音在蕭索的街上顯得特別響亮。他聽見了我的聲音,便轉過頭來有些驚訝地看著我。而身旁的小兵紅了臉,有些尷尬地對我說:
“那是諸葛亮先生?!?
我恍然大悟,然后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激動起來。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如果還能回去那個時代,我一定要親手寫封表揚信寄給央視。
而諸葛亮站在那里看著我,身邊的人向他耳語了幾句。然后他微笑著向我走來。
“亮見過夫人。”
我有些尷尬地說:“方才失禮了?!?
“夫人不曾見過亮,認錯了也是很平常的事?!彼平馊艘獾匦χ?
我說:“諸葛先生今天剛到的?”
他說:“昨晚便到了,想拜會將軍,卻一直不得見。將軍可是抱恙在身?”
他帶著溫和的表情看著我,細長的眼中卻有一種凌厲的精光。他是個隨時隨地都要把人心看透的人。
我的心輕輕抖了抖。
“將軍很好,只是事務繁忙。我會提醒將軍盡快接見先生的。”我揚起眉,語藏鋒芒,“不知皇叔可好?”
他輕微地怔了怔,然后依舊是平靜地笑道:“皇叔率軍在夏口,隨時等待與將軍會軍。”
“說是會軍,其實不過是想將江東卷入戰(zhàn)火以求自保罷?!蔽依湫χf。
他依舊波瀾不驚地說道:“皇叔并沒有對這里寄予厚望。如果孫權將軍要降,皇叔也能夠獨匡漢室?!?
我挑起眉看著他,他臉上沒有任何能給人吃透的表情。這個男子,不是能被刻薄和非難所動搖的。他要來搶我們的東西,我們明知道這一點,可是只能任他搶。我在心里輕嘆道。
“我們正準備降的,所以請諸葛先生不必費心了。”身旁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張昭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了我身邊。
“看來皇叔并沒有高估江東將士。”他臉上便多了種嘲諷的表情。
是激將法,一定是激將法。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了千次,卻還是忍不住生氣起來。
我們可以戰(zhàn),可以降,這是我們自己的決定。但為何——為何要人小看了我們,認為江東無人?
“張昭老賊,你身受吳侯重恩,如今卻賣身求榮,你有何面目去見吳侯于地下?”
一個聲音急吼吼地響起來了,是黃蓋。
“將軍請各位至議事廳議事!也請諸葛先生一起去?!庇忠粋€尖細的聲音響起來,是傳令的小兵。
我看諸葛亮,而他正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這一切。
“這個光景,亮去——恐怕不大方便罷?”他淡淡地說,“還是另找個機會再見將軍。”
或許大家都覺得他說的是對的,因此都不說話。他轉身告辭,而我急急拉住了他,說:
“有什么不方便。諸葛先生去便是了?!?
我不容他說話,便拉著他走。我在心里對他說,我們不會崩潰,我們要讓你知道江東并非無人。
然而議事廳的光景卻并沒有朝我所希望的方向進行。
文武將相吵成一團。黃蓋拍著桌子說要挖了張昭的眼睛,而張昭聲嘶力竭痛哭流涕地說,此戰(zhàn)非降不可。
孫權臉色蒼白地坐了一會,索性揮袖進去了。魯肅四處勸架,可勸了這個那個又吼起來了,他一時忙亂得不知去拉哪個好。
亂了,全亂了。
諸葛亮卻始終安然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臉上有一種冷冷的笑。
我第一次覺得失敗,連我的聲音也是湮沒在眾人的聲音中轉眼不見了。最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多余。在諸葛亮帶著嘲諷笑意的目光之下,我無地自容。
我開始準備悄悄溜走。這個時候,我聽見了我這輩子所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之一——
“瑜來遲了。”
是他。他站在議事廳門口,一身白衣沉靜得如同月下的河面,旅途勞頓所帶來的亂發(fā)絲毫沒有影響他臉上的神采。他的聲音并不大啊,可是只這一句便停止了堂上所有的喧囂。所有人都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包括諸葛亮那始終波瀾不驚的表情,也出現(xiàn)了一絲驚訝。也許他在想,江東竟還有這等人物。是的,他一定是在這樣想。
他緩緩走進來,他緩緩走至堂前,他微微地笑,他甚至用手很隨意地攏了下微亂的發(fā),他說:“諸公為何不去備戰(zhàn),在這里做什么?”
黃蓋第一個跳起來,他說:“護軍將軍的意思是要戰(zhàn)了?”
周瑜很驚訝地看著他,說:“別人來攻,我們當然要迎戰(zhàn)?!?
語氣堅定得像是在回答一加一等于二。
然后張昭也跳起來,痛陳了一大段曹操實力和我軍實力的對比分析,然后痛哭流涕地斷言此戰(zhàn)沒有勝算,不如早降。
周瑜笑笑說:“當然能贏?!?
“公瑾以何為據(jù)?”孫權的聲音響起來了。不知什么時候他走了出來,站在周瑜身后,疑惑地看著他。
周瑜轉過身,然后緩緩說出了那一段被歷史學家引用了不知多少次的話:
“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也……此數(shù)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將軍擒操,宜在今日。”
我看著孫權的目光由疑惑變成驚訝,由驚訝變成激動,最后變得狂熱。他跳起來,他撫周瑜的肩,他拔下佩劍砍斷案角,并說:
“諸官將有再言降操者,與此案同!”
“可是護軍將軍——”還有哪個不懂事的扯了嗓子想說話。
“不要再叫他護軍將軍,”孫權微笑著迎了那人的目光,“從此刻起,他是大都督了。”
北風起時,在前往赤壁的船頭,周瑜走到我身邊。
“在想什么呢?”他這樣問我。
“我在想,是什么造就了你的自信?!?
他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說:“你忘了啊?”
我驚訝地看著他的眼睛。
“六年前在吳,你讓我說一個想要擊敗的目標,你承諾能實現(xiàn)我的愿望。那個時候,我說的可是曹操。”
我也笑起來,我說如果我只是隨便說說,只是騙你呢。
“那我也會贏。我必須贏?!彼恳暻胺?,堅定地說道。
我便不再說話,只是隨了他的目光一同望向前方。
陽光在江面揉進了一把碎金子,而浪滔點點上一直連到天邊的戰(zhàn)船,一只只隨著江水急速前行,如同離弦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