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街道剎那陷入沉寂,每個人的側臉都沐浴在微光里,冷酷凌厲的線條仿佛融化在了溫暖里。如果不是風里的腥甜味和一地尸首,這一刻會讓人漸漸忘了這是一片戰場。
如雷的奔騰聲洪水般的狂卷而來,怒吼著翻滾,如一頭憤怒的雄獅要把一切事物撕碎。所有人靜默著等待,等待那最后一刻的到來。
驀地,所有的怒吼瞬間又如洪水遭遇瀑布的攔截,傾斜而下之后便戛然而止。
蕭涼從容下馬,剛想挪步便被兩個迦葉士兵攔住,蘇幕軒微微擺手,那兩人立即垂首退到了一邊。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蕭涼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輕輕一躍身便上了城樓。
“樓主。”他眼神復雜的凝視著城樓下如螞蟻出巢般密密麻麻的幾萬大軍,聲音嘶啞的喚了一聲。
“蕭涼?”單手拉住韁繩的錦衣樓主抬頭瞇眼看著他,又看了看他腳下一層的尸首,沉聲道,“怎么回事?”
“現在、現在先鋒部隊三百余人全部被迦葉士兵控制了……”蕭涼語氣艱難的吐出這一句。
“你做了什么?”安擎蒼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所以只是微微一頓,眼神就瞬間變得陰梟難猜——蕭涼,那個被他救下并且由他親授武功的男子已然已經選擇背叛他了。
“我與蘇幕軒秘密通信,告知了他今晚我們會突襲,然后和他串通好,最后由我親自把部隊帶進了這個陷阱。”蕭涼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直視安擎蒼那雙已經狂風暴雨的眼睛時,他的心里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仿佛是一粒沙子掉進了大海里,激不起一絲漣漪。
“理由!”安擎蒼深深的吸了口氣,定定的怒視著高處的年輕男子,胸口的那股怒氣止不住的往上沖——從決定要把這個大漠上最繁華的城邦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之后,事情的發展一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內,就算薛夜陌是一顆失控的棋子,但大局仍然是朝著他期待的方向去發展的。然而到了最后一刻,從背后給他重重一擊的卻是這個他最信任的人!
“樓主,你賜我姓名,助我復仇,對我恩重如山,我本應該拼盡全力去為你完成你的愿望……”蕭涼面色蒼白,帶著明顯的沉痛之色,“但是在行軍的途中,我眼里看到的是一片祥和繁盛的土地,是一群熱情淳樸的老百姓,我不能自私的僅僅為了自己能夠報恩就把滅頂之災帶給他們。”
“我這一生已經做錯了太多事情,從幫助你滅掉夜郎那時開始我的罪孽便已經深種了。我雖然不怕下地獄,但在死前能挽救一些無辜的性命也許是我幫助自己洗脫一些罪孽唯一能做的了。”安擎蒼眼神復雜的聽著他繼續道,“當年冤死的慕容家人總共是一百五十七人,而這么多年來我為樓主除掉的人數應該已經能夠與之相抵了,雖然我知道我對樓主的恩情無以為報,但再加上我這一條賤命的話我的愧疚感也許會少一點。”
蕭涼極輕的笑了起來,彎腰從一個死掉的士兵手里撿起長矛,捏住尖端毫不猶豫的刺向喉嚨!
“蕭涼!”從沒有想過事實竟會是這樣,薛夜陌楞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當看見蕭涼舉起劍的時候,她才如醍醐灌頂般轉醒過來,還沒反應過來,一聲疾呼已經不受意識控制發了出來。
分秒之間,只聽“叮”的一聲蕭涼手中的劍已經被打落在地,他震驚的看向剛才出手阻止他的人,喃喃:“樓主?”
“你以為你這條性命能彌補我三百□□的性命嗎?”安擎蒼收回那只彈出石子的手,重重一哼,“你不會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但因為你一念的偏差竟然讓我前功盡棄,讓你一死了之未免便宜了你。”
“那三百人的命全部給你留著,就要看樓主要不要了。”蕭涼輕聲道。
“你威脅我?”安擎蒼氣極反笑。
“是,這是威脅。”蕭涼忽然屈膝陡然跪倒在地,臉上卻是冷如冰霜的堅定,“請你放過這一方土地上的生命,他們不應該成為狼子野心的犧牲品……我求求你!”
“如果我偏不答應呢?”片刻沉默后,安擎蒼緩緩抬起下顎,聲音陰冷,“你是不是也要和薛夜陌一樣徹底背叛我?”
“……”蕭涼豁然睜大了眼睛,急切的搖頭——他雖然選擇與蘇幕軒私通,但只是因為終究不忍看到這片凈土血流成河,也不愿再奪走薛夜陌的幸福,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和樓主站在極端的對立面。
他回首,視線和薛夜陌那雙一如既往沉靜而又堅定的眼睛對在一起,他看著她一點一點的拉動嘴角,最后一個溫婉的笑容凝結在她嘴邊。那是一個極盡明媚的微笑,如同多年前第一次遇見她時她為他綻放的微笑一樣。那一瞬他竟有穿越光陰的幻覺,以為他們又回到了夜郎族的寨子,那時還沒有陰謀,沒有傷害,只有愛著她的他,和被他愛著的她。
平靜、安之若素,這就是他從來沒有給過的,她想要的幸福么?
那一刻蕭涼忽然明白了自己還能為她做些什么,他回首看向安擎蒼,淡淡微笑:“是,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拼盡全力阻止你。”
“好!好!好……你們都是我教出來的好徒弟!”就在聽到那個決絕的答案后,安擎蒼忽然擊掌大笑,食指顫抖著直直指向高跪在城樓上的男子,“蕭涼,你會為你今日的決定付出代價。”
看到蕭涼朝他跪下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輸了,他輸給了那個他一度輕視、在他看來還是個黃毛小子的迦葉城主。蘇幕軒這一仗確實贏得精彩,不僅猜中了他的心,還把他身邊所有人的心一道算進了局里,并且算得那么精準。
先是利用了蕭涼對薛夜陌的虧欠和人性里的仁愛占到了最大的先機——敵方主帥的相助,接著是算準了那些殺手對功利的貪欲而引他們入城,最后再是猜中了他的心理——他確實舍不得為了得到迦葉而放棄他的三百□□。
血液里流淌著天生的殺戮和險詐,讓他唾棄失敗,只須是認定了要得到的,就算傾盡所有、不擇手段他也一定要得到。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認,他輸了。
“蘇城主。”沉默了許久,安擎蒼驀地收緊了手中的韁繩,那匹馬因為頭被高高扯起而發出了一聲悲鳴。他瞬間收斂了眼中的暴戾,在第一縷晨光中對著城門那頭朗聲一笑,“我承認我輸了,但我也不是輸不起的人,如今我軍退出大漠的范圍便是。但是我的人,必須活著回來。”
“請安樓主放心,我一定讓他們安全抵達。”那個他從未見過的人的聲音隨即堅定的傳了過來。
再次看了看這片夢寐以求的廣袤土地,安擎蒼苦笑搖頭,扭轉了馬頭,高聲道:“撤退!”
初晨涼爽的風中,蕭涼眼中有不可名狀的悲傷,他依舊一動不動的跪在原地,仿佛是用最堅硬的巖石雕刻而成的塑像。待到那個策馬而去的男人的背影也成為一粒黃沙融入了無邊無垠的土地,他豁然垂首,朝著那人離去的方向深深俯下身去。
直到最后一陣馬蹄聲如回音一般徹底淹沒在大漠的風中,薛夜陌終于抑制不住喜悅,猛然回頭對身后的人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終于結束了!”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蘇幕軒似是再也無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側邊一傾,直直墜了下去。那張五官如刀刻般精致的臉已經接近透明的蒼白,嘴唇如同缺水的花瓣,驟然枯萎。
“城主!”眾人齊聲驚呼,看著他倒在緊跟著他跳下馬的女子懷里。
“真的走到盡頭了么……”薛夜陌顫抖著雙臂,緊緊將他的身體擁在懷中,恐懼如困獸一般沖出心臟,從未有過的無力感瞬間覆蓋全身。
“今天你似乎特別愛哭。”蘇幕軒抬起近乎無力的手輕柔的拭去女子瞬間涌出的淚水,無奈的笑了起來,輕聲安慰,“別那么孩子氣了,不就是生離死別么,坦然點面對吧。”
“對不起,直到現在才告訴你,”薛夜陌竭盡全力對他露出一個微笑,俯身親吻他冰涼的嘴唇,喃喃,“我愛你……我愛你……”
“我知道。”蘇幕軒已經虛弱到不能發出聲音,他把她的手指放在嘴唇上,慢慢摩挲,讓她感受他的唇語。
“既然如此,就讓我陪你一起死可好?”薛夜陌喃喃著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一眨也不眨的凝視著懷里的人,眼里的溫柔似水般溢了出來,蜿蜒成一抹絕望。
蘇幕軒瞪大眼睛看著她把紅影劍抵在頸間,拼命想搖頭阻止她,卻終究無能為力。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眼簾慢慢向下閉合,在世界徹底陷入黑暗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個場景,是她舉劍微笑,說愿意陪他死。
這樣倔強而又絕決的薛夜陌,一如初見時,讓他忍不住為之沉淪。因為她,他知道了有些人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瞥,便如驚鴻般烙印于心口,即使是用一生的時間,也再也無法忘記。
也許愛情,就是這么一回事,無關痛癢,卻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