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同樣在蓮香居，同樣是7號臺，可人卻仿佛不是那個人了，如慧比上回年輕漂亮許多，以致阿難如約而來時不無惱怒地說是你嗎？真的是你嗎？這也太殘忍了吧？我家破人散的慘敗，竟換來你的返老還童！

如慧不計較，莞爾一笑，親自為阿難斟茶。阿難卻不買賬，推開茶盞說我不是來喝茶的，更不想分享你的勝利，有話就說，沒話就散，不必演戲！

如慧還是不言語，自顧提過那把不繡鋼的小號水瓶，往紫沙壺里續上熱水，蓋上蓋子，細捻輕搖，有滋有味地表演起茶藝來。

阿難就更惱了，奪下茶壺說別再演了！聽見沒有？**也太欺負人了，竟還敢約我見面，你就不怕我找人揍你？毀了你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如慧也還是淡淡的，看了阿難一眼，拿過紙巾擦著桌面上被阿難晃蕩出來的茶水，篤定地說你不會的，你不是那樣的人！

阿難就不好再撒潑，丟開茶壺正色道：謝謝你的信任，不過我也不是沒脾氣，我們沒必要再見面，原先我還以為自己老了，拖著不肯離，可誰知到了最后關頭，卻依然能夠笑對人生，我很高興我還輸得起，我是真的放手了，你沒有必要說謝謝，我只是不想難為自己，和別人沒關系！

如慧就笑，意味深長地，說我知道，以后我也不會再約你，其實今天找你出來，也只不過想敘敘舊罷了，要說感謝的話，也不是因為現在，而是因為從前。

從前？阿難有些迷糊，抬眼看，廳堂里燈光迷離，音樂細細的，似乎也確實有很多從前，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該來的總會到來，該去的總會離去，握在手里的，永遠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碎片。而于這碎片，你又何必去認真？

然而如慧卻很認真，如慧說是的，從前，我想還你一個從前。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不是問我你有沒有見過我？我現在告訴你，你不僅見過我，而且還救過我！

阿難就笑起來，嘿嘿的，說言重了吧？我救過你？其實男人算不了什么，千萬不要因為我拱手送你一個男人你就感恩戴德，胡言亂語。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卻也不是懸壺濟世的好人，不記得有過除暴安良的壯舉。

如慧卻壓根不是胡言亂語，轉身從坐椅背后拿出一個禮品袋，放在桌上，推到阿難面前：你確實救過我，還記得一個叫黃鶯的婦女么，十五年前，這個叫黃鶯的婦女帶著一對雙胎女兒到城里來打官司，狀告自己做包工頭的丈夫，罪名是他不僅喜新厭舊，始亂終棄，而且還轉移財產，拒付贍養費。案子先到了法院，后轉到婦聯，最后又因證據不足推到了報社……

阿難目瞪口呆，指著如慧：你——你是黃鶯？

是的，我是黃鶯。如慧說。

天啦，怎么會這樣？我是說我在哪里見過你，原來是你！你還真敢承認？還記得嗎，為了那個該死的案子，為了給你找證據，我相機被人砸得稀爛，人也差點挨了打，可如今你卻恩將仇報！阿難撲在桌子上，氣得要打人。

可卻被如慧躲開了：記得的，我都記得的，那時你還是實習記者，血氣方剛，少不更事，而那混蛋卻是個慈善家，四處捐贈，八方留名，人人都不肯替我出頭，唯獨你出來打抱不平。——妹兒，雖然一晃十五年過去了，可我直到現在都還在想，當年要不是你，我根本就打不贏那官司，拿不到財產，那我也就沒有今天體面的生活，別說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就是活命也難……

阿難跌回椅子上，仍然憤憤的：你倒是脫胎換骨了，可我呢，我又離了一次婚，你也是女人，你知道一個離過兩次婚的女人這后半輩子將怎么過？何況我還連個孩子都沒有。這真是農夫與蛇啊，早知如此，當初我要救你我就不是人！

如慧卻似乎也不著愧疚之色，只是替阿難換了一盞熱茶，說要怪就怪命吧，全都是命，當年你可不叫夏明明，當年你叫文刀，一個肯替別人兩脅插刀的記者，所以我只記得文記者，不記得夏明明，要不是上回見面時你問起，我還就真認不出你來。可是太晚了，我和周舟，已經不可能再分開。

阿難就笑，說好一個不可能再分開！當年我遇到他，也覺得不可能再分開，結果還是分開了。他比我們年輕，未來還存在著太多的不可知。我如今倒是解脫了，可你呢？你就不擔心他惦記的不是你而是別的？據我觀察，你也算有錢人，可有時候越有錢反倒越尷尬，只怕到頭來輸得比我更慘。

如慧也笑，埋首吃茶。

再說我也老了，再不會有當年那種傻乎乎的勁頭，不可能再為誰兩脅插刀，你自己好自為之！阿難卻似乎更來勁了，如慧的坦白其實并不使她難堪，而是又使她想起過往的青春歲月，那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實習記者，文風如刀，哪怕救的是面前這個恩將仇報的女人，可卻也不悔，畢竟她曾經算是一個好記者！

誰知如慧卻不買這一單，說不會了，不會再讓你替我強出頭。我是有幾個錢，你當年你幫我打贏官司，拿到應得的財產，之后我就帶著一雙女兒遠走他鄉，發誓脫胎換骨做個女強人。所以除了錢以外，我更有女人的經驗與智慧，我不再是當年那個沒了男人就天塌地陷的鄉村婦女，卻也不是有了男人就神魂顛倒的都市富婆，我不會再傷著自己！

阿難就惱了，說那就好，算我瞎操心。我算老幾？敗兵之將，不自量力！自己的稀飯都吹不冷，還踮起腳尖幫你吹點心。

如慧就笑：你變了，不象以前那樣大氣了，動不動就翻臉。說著把禮品袋又推了推，說收下吧，一部相機，當年你蹲在墻角，抱著散了架的相機哭得像個孩子的時候，我就發誓，有機會一定要賠給你一部世界上最好的相機，同時悄悄地告訴你，你是這世上最仗義、最善良、最好看的女子！

阿難的眼睛就翻不回來了，真正地有些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