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蛋哥哥？劉小娣喃喃出聲，手中的饅頭，和剛剛撿起的衣裳，一齊落在地上。

面前的男人，佝僂著脊背，因而顯得個子不高。他的衣裳補丁摞著補丁，明顯已經穿了很多年，但卻洗的十分干凈。他皮膚不白，臉色是營養不良而呈現的蠟黃色，臉盤卻不瘦削，反而由于水腫而顯得很圓。他的五官并不突出，但卻掩蓋不住憨厚踏實的感覺。

這一切，都與劉小娣記憶里的牛蛋哥哥并無二致。牛蛋哥哥，是她的“青梅竹馬”，小時候她因為完成不了父親給的任務而挨打，牛蛋哥哥總是幫她。她撿不夠柴火，以為難逃父親的責罰，卻不知牛蛋哥哥早就偷偷將自己的柴火倒進她的背簍里，使她逃過一劫。

在她童年的記憶里，牛蛋哥哥是唯一一個對她好的人。父親動不動就打她，母親也嫌她不是個男孩兒，再加上家里孩子太多，幾乎當她不存在。她上頭那么多姐姐，疲于在土地上討生活，也沒人待見她。只有牛蛋哥哥，總是守在她身邊。

她家窮，牛蛋家更窮。她爹爹一心想著女兒們都能賣個好價錢，絕不能和這種窮小子扯上關系，所以當著劉小娣的面，將牛蛋打得鼻青臉腫，還帶著她去牛蛋家大鬧一通。從那天之后，劉小娣再也沒敢和她的牛蛋哥哥說話，她害怕被爹爹發現了，又要揍他。直到他十六歲那年，背著小小的包袱，離開了大山，去很遠的地方打工。劉小娣再也沒見過他。

這段塵封在心中的往事，忽然被面前的男人勾起。劉小娣彎腰拾起地上的衣裳，抬眸仔細地注視著武大郎，目光無比柔和：“謝謝你的衣裳。”將坎肩還給武大郎之后，她又將地上的饅頭撿了起來，在衣服上蹭了蹭，很自然地將饅頭放在嘴邊，咬了一大口，立刻豎起大拇指，對武大郎道：“好吃！”

武大郎的眼中閃爍著喜悅和羞赧的光芒。他從沒想到，張大戶送來的女子，竟然如此不拘小節，而且，還懂得節約糧食。劉小娣大大方方地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光吃饅頭嗎？有沒有菜？”

武大郎愣了一愣，連忙彎腰回答：“有，有。馬上就端出來……”說完，還是保持著點頭哈腰的姿勢沒動。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劉小娣，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

真好看。

劉小娣愣了愣，沒好氣地說道：“干嘛老彎著腰？個子本來就不高，再彎就更矮了好不好？”說完也不看武大郎的反應，將饅頭放回盤子，自己沖進廚房，將鍋里炒著的青菜給端了出來。

然后又問武大郎：“筷子呢？”

“俺這就去拿……”武大郎這才從“身高問題”帶給他的自卑感中回過神來，鉆進廚房取了兩雙筷子，遞給桌前坐著的姑娘一雙。

劉小娣接過筷子，立刻毫不客氣地開動了。吃了兩口，就對武大郎的廚藝贊不絕口。

“哇，你做菜這么好吃，應該去做廚師，干嘛要死心眼，一直賣燒餅？”劉小娣自來熟地問道，仿佛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一個陌生人，而是自己的牛蛋哥哥。

武大郎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餉才答道：“俺……俺賣的是炊餅……就是這盤子里放的這個……不是燒餅……燒餅……俺不會做……”說話語速之慢，實在讓急性子的劉小娣無法忍耐。

不過幸好她正忙著吃飯，也就無所謂了。風卷殘云之后，桌上的盤子很快就見了底。劉小娣十分豪爽地打了一個飽嗝，她滿意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對武大郎露出一口白牙。

這行止舉動，怎么看都粗魯得可以。

武大郎呆愣愣地看著面前的空盤子，自己還沒怎么吃呢，怎么就沒了……嘆一口氣，武大郎只好將盤子端回廚房，自己拿燒餅，哦不，炊餅，蹭了蹭方才炒菜的鍋底，沾了點油腥，默默吃完。

武大郎吃的很慢。他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是哪里。思來想去，覺得張大戶一定是坑自己的。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來這么個野丫頭來糊弄自己。

可是……

武大郎嘆了口氣，一邊準備第二天早上做炊餅的材料，一邊自我安慰：就算是個野丫頭，也沒什么關系……反正自己這幅模樣，根本就沒資格挑三揀四。更何況，這姑娘長得像仙女一樣，跟了自己，也是委屈了人家。

待得武大郎收拾停當，走出廚房的時候，屋子里已經沒了那位姑娘的身影。他一下子就慌了神。

這姑娘雖說是張大戶送給自己的，但是自己沒權利獨占，還得和張大戶分享才行。現在弄丟了人，怎么跟張大戶交待？

武大郎著急地奔出房門，卻一不留神，被門檻絆了一跤，摔了個狗啃泥。

正在院子里練拳的劉小娣見狀，捂著肚子笑了起來：“你怎么這么笨呢！”

看到仙女一樣的姑娘，好端端地站在自家院子里，并沒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樣逃跑，武大郎心里說不出的美。他揉著自己的腳踝，傻呵呵地對著姑娘一直笑。黑黑的臉龐看起來也沒那么丑，反而透著一股子淳樸。

與原先的計劃不同，劉小娣不打算走了。武大郎是個好人，和自己的牛蛋哥哥一樣。他有廚藝，只要膽子稍微大那么一點點，再加上一些銀子的支持，他一定能混出個樣子來的！她一定要幫他，就算是……彌補自己心中對牛蛋哥哥的愧疚吧。

然而，假如王婆說的事情是真的，那么，張大戶隨時都有可能會來這里，找自己的麻煩。那么身體還未鍛煉強壯的自己，如何抵御得了張大戶的欺侮？若是武大郎受到了連累，又該怎么辦？

劉小娣的眼睛轉了幾轉，對武大郎說道：“武大哥，快起來，跟我一起練拳！將來也能少受點欺負！”

武大郎這才止住了笑，神情帶著幾分凝重，猶猶豫豫地挪到姑娘身邊，照著對方的姿勢，笨手笨腳地比劃著動作。

劉小娣是現代人，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每逢武大郎出錯，她都會直接上手糾正，武大郎的身子因此變僵了，劉小娣也不是不知道。她皺了皺眉，直率地說道：“武大哥，我們做兄妹吧。我劉小娣，絕不會稀里糊涂就成為你的妻子的。”

武大郎從沒聽過劉小娣的名號，他結結巴巴地問：“劉小娣……是誰？”

“他們都叫我潘金蓮，但是……我的乳名叫做劉小娣。武大哥，你叫我小娣就好。”她就是她，潘金蓮是潘金蓮。雖然她穿入了潘金蓮的身體，但……她不想成為潘金蓮。如果可能的話，她想以劉小娣的身份，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個樣子來！

武大郎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道：“俺也有大名，俺叫武植。”

“武植？好名字。武大哥，你還有個弟弟，名叫武松，對嗎？”劉小娣漫不經心地問道。

武大郎有些驚奇：“你怎么知道？俺兄弟二郎，一身好本事！他……”一說起自己的弟弟，武大郎的臉上就里寫滿了驕傲。武松的故事，對于來自現代的劉小娣而言，再清楚不過了。但她仍然耐心地聽著，還禮貌地帶著微笑，令武大郎越說越高興，將武松從小到大的“事跡”統統講了一遍。他語速很慢，說話也磕磕絆絆，想來平日里很少有人愿意傾聽他的心里話吧……

待武大郎意猶未盡地講完，劉小娣友善地問道：“武大哥，說了這么多關于你弟弟的事情，那你呢？你身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兒嗎？”

武大郎聞言，方才眉飛色舞的神采一掃而空，神色黯然道：“俺爹娘沒的早，俺把俺兄弟武二拉扯大，全靠做炊餅。除了做炊餅以外，俺啥也不會。”說話間，眼眶里居然有淚花閃動。

劉小娣拍拍武大郎的肩膀，算是安慰，然后豪情萬丈地說道：“男子漢大丈夫，別學小姑娘流什么眼淚！武大哥，你若是不嫌棄，從今天開始，就拜我為師吧！我教你練拳，等你學會了，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真的沒人敢欺負俺了？”武大郎認真地問。

劉小娣這才發現自己的牛皮吹得有點大，只好尷尬糾正：“大部分人都不敢欺負你了……要是遇到特別厲害的，比如西門慶什么的，你還是機靈一點，三十六計，跑為上計！”

“可是……”武大郎黑黑的臉龐上面很詭異地透出一點紅，“張大戶把你許配給俺，是讓俺把你當做俺的娘子……俺怎么能拜你為師呢……”

劉小娣愣了愣神，神情嚴肅地問道：“武大哥，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張大戶是真心把我許配給你的嗎？”

武大郎難過地垂了頭。張大戶的心思，他是明白的。還不是看他老實，看他最好欺負，根本搶不過他，所以才把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送到自己這里來的么……歸根到底，還是為了方便他……根本不是給自己許配什么娘子……

“武大哥，你是明白人。你應該知道，想要得到什么，就應該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爭取。你想娶媳婦兒，我理解。我會幫你，等你掙了銀子，成為體面的上等人，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會排著隊嫁給你的。”劉小娣冷靜地說道：“但是假如，你現在就想逼我成為你的妻子，那么就先問問我的拳頭同不同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