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第一堂課，班主任代表學校致歡迎辭，回首往事，前瞻未來，說了一大通，意思很簡單，高考的準備已經開始，考上的和考不上的將走兩條不同的道路。黃巖卻不以為然。他討厭那些說辭，可是他不能無視，他在逃避與接受的夾縫中找到了平衡，那就是形式上接受，內心逃避。他第一眼看到江楓的時候，就對他產生了好感，他喜歡那些看起來很聰明的人，因為他自詡屬于聰明的那種人，可是常常被老師罵很蠢，他覺得老師的眼光有問題，而自己的眼光沒有問題，江楓的確很聰明，不僅僅表現在學習上。在一個集體，最先熟悉的人可能就是到最后都是朋友的那種人。黃巖討厭那些看起來很猥瑣又不修邊幅的人，那些目光呆滯、說話毫無幽默感的人尤其不入他的眼。

這天，上完一天的課，黃巖感覺沒有任何事可以做，于是決定去校門口的街上閑逛。一到街上，他又很茫然，該干嘛呢？好像沒什么好看的。既然出來了，就到處看看吧。

校門口有兩家小超市，一個是校長的弟弟開的，一個是校長的弟媳開的，他們不競爭，只是壟斷，所以這里的東西會不經意地比別的超市貴幾毛。一公里之內，就這一家，不對，是兩家。校門口有很多賣油條和饅頭以及各種餅的小商販。在早上和晚上出來擺攤。下面放一大油桶，里面加碳，上面放一大鍋或鐵板。鍋里的油很滾，看起來很濃，已經呈黑色。很多年以后，它們才被命名：地溝油。

黃巖看到滿街的油餅和饅頭，突然感覺很餓，于是決定買個餅，再來杯豆漿，就吃得很開心了。攤位很多，可是人更多，得排隊。其實也不是排隊，只是按先來后到，人都站在一堆。眼看著就要到自己了，黃巖開始掏錢。正在低頭看褲兜里的錢有沒有掉地上的時候，發現一輛面包車停在了身邊。幾乎是在抬頭的一剎那，油桶被人踢了一腳，油鍋有點擱不穩，往旁邊歪過去，油慢慢潑出來，流進油桶里。火上澆油，那火卻沒有立即旺起來的意思，先發出嗞嗞的聲響，隨即大發起來，想躥出油桶。黃巖一站定，發現車里又下來了幾個人，手里什么也沒拿，然而小販們開始陸續逃離。

城管來了！

第一次看到城管趕小販的時候，黃巖沒有絲毫的驚訝，這不就像以前的計生辦來掃蕩村莊一樣嗎？不同的是，小販們可以逃跑，而超生的人們無處可逃。城管只是掀翻小販們的油鍋，而計生辦的人直接開車來拖糧食和家具，偶爾還威脅要掀房頂。人們總算是越來越文明，黃巖想。后來在城市里目睹了拆遷隊，黃巖百感交集，這可是來真的，不止掀房頂，連地基都要挖出來，世界真還不好說，有時看起來很文明了，可是還是很殘酷。人性是什么呢？去掉心，就是人生。

黃巖唯一不爽的是，晚餐沒得油餅吃了。他只好去小飯館點菜，晚上炒菜吃實在是件奢侈的事情。

到了教室，和以后的每個傍晚一樣，一片沸騰，大家放肆地張開緊閉了一天的嘴巴，發出各種聲響來擾亂這略顯沉悶的空間，就像剛從污水里撈上來的魚，放入清水后，拼命地吐氣。如果突然寂靜，那說明班主任來了。目前還沒有安靜的意思。

黃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旁邊的人聊天，有時大家都大笑，他迫于壓力也抬起頭笑笑，但是他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因為他根本沒聽到全部的內容。這個時候，他希望班主任早點過來，來安靜這個吵鬧的空間。

晚自習是上語文，新來的語文老師剛剛大學畢業，這讓黃巖想起了初中的語文老師，初一新來的語文老師剛高中畢業，他開始細想人生中的各種第一次，暢想未來還會發生的各種第一次。第一，真是個好東西！

老師推薦了幾本書，讓大家去圖書館看。有人問，哪里有圖書館？

老師想了想，突然發現這里是高中，說，這里似乎沒有，大學里有，你們考個好大學，里面什么書都有。他為自己的應變感到滿意。

隨后不久，班上開始熱烈討論《紅樓夢》，為了方便大家背誦詩詞，老師還復印了很多份里面的詩詞，“葬花吟”當然又是最被喜歡的了。

于是傷春悲秋的情緒在班級里蔓延，寶玉，黛玉的話題被人們爭相討論，但是真正看完過這部書的人卻少之又少。

黃巖好不容易去租了本，待翻開一看，發現很難看，因為是文言文居多，很多字不怎么見過，于是看書的進程越發慢下來。不過就看懂的部分來講，還是很吸引人的。

這天，黃巖又在看《紅樓夢》，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終于耐不住寂寞要從嘴里冒出來，問同學肯定是沒有答案的。看到滿臉寫著學問的語文老師來了后，黃巖高高地舉起了手。

“老師，我最近課下在看您推薦的《紅樓夢》，有個問題不太清楚，賈寶玉是二爺，那是因為他有個早夭的叫賈珠哥哥，可是那個里面的賈璉為什么也叫二爺？”為了表示誠懇，黃巖的眼神射出迷茫的光芒來。

“這個……恩……你提這個問題，說明……你在認真看書，先別管這些小問題，好好欣賞曹雪芹的那個，文學才華。遇到問題，就先記下來，等看完了還沒弄明白再問我，知道嗎？有的問題是懸念，得看到后面才知道，別人給你講了就失去了意義。知道嗎？”老師發現自己真的很有才，但是天氣好像忽然有些熱，額上差點沒出汗。

“好的，知道了！”黃巖回道。也許這是個懸念吧，他想。

“你知道什么叫懸念嗎？”黃巖若有所思地拍了下旁邊的江楓。

江楓停下正在預讀的《滕王閣序》，轉過頭，問：“你說什么？”

“待會再告訴你！”黃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懸念。他回想起看電視的經歷來，每次到了關鍵時候，那一集就完了，那就是懸念。他順著想下去，凡是想知道卻不能馬上知道的事情都是懸念，我的未來就是個懸念，我總會知道的。死也是個懸念，以后總會知道的。

后來黃巖跟江楓說起自己關于懸念的深刻認識，想博得江楓的贊揚。

江楓說：“有的事情看起來是個懸念，其實毫無懸念。比如班主任每天早上都會來教室，他什么時候來是個懸念，但是他一定會來，這點毫無懸念；三年以后，我們會走向哪里是個懸念，如果沒考好，只能去復讀或者打工，這點也毫無懸念。凡是可以推出來答案的，都不是懸念。還比如，現在所有的無論穿越劇還是言情劇還是武俠劇到了精彩的時候必然會出現廣告，這毫無懸念的事情卻是為了制造懸念，什么時候新聞聯播也要插播廣告的！”

江楓說完這些的時候，窗外的梧桐樹正落下最后一片葉，班級里正用放聽力的音響放著陶喆的《寂寞的季節》，江楓心中突然有些難過，因為他看見黃巖正用憂郁的左臉對著他，低著頭落寞的盯著桌面看。窗外秋風正在掃落葉，這時你要是以45°仰望天空，說不定會看見正在消逝的年華的倒影，或許還有那令人蛋疼的憂郁。當然他真正難過的是，紫燕的成績比初中時還差，幾乎沒有可能考上本科，而她的家庭正面臨著破裂的威脅。這是一個老朋友告訴他的，他自然深信不疑。他想寫封信給紫燕。

冬天就要來了。

這里的冬天總是來得很早，走的很晚，給人的感覺就像沒有春天和秋天。

在季節的交替中，黃巖開始發現自己在理科方面的差勁，但他還是看著各種武俠，言情和雜志。那本《紅樓夢》終于翻到了最后一頁，黃巖心里很不舍，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希望這本書再厚一點點，哪怕幾頁也可以為一個人翻案，或者改變整本書的結局格調。還是看完了，再怎么辦呢？林黛玉就那樣沒了？湘云就這樣消失了？柳湘蓮呢，真的出家了？寶玉呢，也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嗎？黃巖帶著一團疑問悶悶不樂地問著自己。

黃巖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一天比一天多愁善感的，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渺小，不，應該是人類的渺小，那些遇到過或即將遇到的千千萬萬人，有誰能長久地陪在自己身邊呢，有誰能真正成為自己的知己呢？

他問江楓：“你怎么不去看看《紅樓夢》，很好看的！”

“沒時間，也買不起書，盜版都買不起。我還要準備高考，你懂的！”江楓漫不經心的答道。

可是，現在才高一。時間就像乳溝，擠一擠總會有的，黃巖想。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驚訝，卻又很羨慕那些品學兼優的同學。有段時間，他發狠再也不看課外書籍好好學習物理化學和生物，因為這是分科之后要高考的科目。可是那次期末考試，他還是一敗涂地，沒有天賦就是沒用。于是黃巖又開始看書，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晚上常常做夢，呂虹經常進入他的夢里。難道我喜歡她？黃巖一遍遍問自己，他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這種遠處的仰望讓黃巖常常感到自卑，他覺得自己是配不上呂虹的，然而他又經常情不自禁地偷偷看她在做什么，看她什么時候來到教室，看她什么時候離開。這幾乎成為了一個習慣，每次一來到教室就要往她的方向看去，然而呂虹似乎從來沒有注意過他。

有一天，語文老師找黃巖出去談談，勸他讀文科。老師說，你不要隨大流，我問過班主任了，你的理科那是一團糟，文科那幾門還是可以的，我覺得你比較適合讀文科。

黃巖說，這是毫無懸念的事情，我得讀理科。

老師說，那你好好考慮下。

這學校雖然很多人，但是文科班很少，里面大多都是些混日子泡妞的浪蕩子弟和大眾情人類型的女生，當然也存在有文學才華的文藝青年，還有只會上網玩傳奇的網蟲。由于他們都有些背景或者錢，家里都為學校做了些事情，學校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別太明顯地亂來就可以了。所以每年文科班能有幾個考上一本的就算不錯了。但是后來他們的地位受到了挑戰，學校增加了藝術班。藝術班的女生個個花枝招展，成為了學校一道靚麗的風景，關鍵是她們還沒什么課，天天到處招搖，她們欺騙的只是純潔的感情，并不是為了藝術獻身。搞藝術的，必須閱人無數，或者被無數人閱才能有激情有靈感，她們說這是圈內的不成文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