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時光

  •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
  • 驢子的眼睛
  • 5103字
  • 2010-12-06 18:11:36

夏天坐在他的床頭上,一只長長的油滑的大黑蟲慢悠悠的從他枕頭上爬過。她說爸,蟲子,怎么你枕頭上有這么大的蟲子?他說那沒什么大礙,這間屋子潮氣重,生蟲子很正常,她驚呼:天哪,蚊子和蒼蠅她都能忍受,怎么可以放這么大個的蟲子在枕頭上。他說哪是他放的呀,是它們自己進來的。她發瘋似的貓著腰到處找蟲子,床腿跟前,箱子架下,臉盆架下,門背后,到處都有這種大黑蟲蠕動,她說爸,你這都成個蟲窩了,不能待了,趕緊辭了走人,或者讓老板給你重新換個地方。他罵她是妖精,哪有那么精怪,一條蟲能把你爸殺了嗎?他站在地上低頭卷煙。她急急忙忙把被子,床單,枕頭全抱出去涼到外面,她為什么不是曬呢,因為那間屋子所處的地方只有風沒有陽光。她清理了床,清理桌子,清理地面。她把所有能看見的地方,全掃了一遍,發現仍然有大黑蟲陸續往床邊跑,原來,門背后有一個洞,通向外面,她又找東西把洞堵起來,然后趕緊把被子床單枕頭抱進屋。她說爸,千萬別往地上潑水,千萬得在睡前大掃除啊,千萬別開門啊,蟲子都是從外面進來的。她走的時候買了殺蟲劑,買了蚊香,買了干燥劑,樟腦丸,她全買了。她保管他一樣也沒用。因為他說你想讓一頭老牛用筷子吃飯嗎。

他不怕嗎?他不怕為什么夢見自己渾身長了莊稼,竟然那么恐懼,以至于半夜給我打電話?可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如同他說的他又有什么辦法呢,蟲子愿意往他枕頭上跑是他愿意的嗎?他天辰還沒娶媳婦,他這半條老命不還得扛幾年嗎,他能辭嗎,他辭了去哪,回那個長滿黃蒿的院子嗎,再買兩頭牲口在那幾片地里刨食吃嗎,那也得等他天辰媳婦娶了再說。我說天辰一月掙六七千,吃住都不花錢,你操的什么閑心,他娶不起個媳婦嗎,非得把你綁到這陰屋子里,讓滿屋的蟲子爬上爬下!他惱了,多年以前那可怕的紅眼睛又出現了。他說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哪知道我和你媽為了要個兒子有多苦。他說他不怕我生氣,老實說,“一聽你媽第三胎又生了個女兒,我腿都軟了,擔著一旦水從水溝路上半天挪不上來,摞下水擔,在半坡上嚎啕大哭。”他說他哭他命苦,要個兒子就那么艱難嗎。所以你想想,娃娃,天辰是我們在老爺山上求的,后來有了天辰,我才和你媽有力氣計劃未來的。他那樣說話,一點都不怕傷害我的感情,是的,有了天辰,他和她才開始計劃未來的。我們都愛他,誰不愛他呢,聰明,懂事,工作好,長的也好。他看天辰是混全的,就如同我看天辰是混全的一樣。可是他那樣說話,他一點都不怕傷害我的感情。可是他會愿意上BJ看看長城嗎。可是他會愿意上BJ看看長城嗎。

你即使平靜的看著一條魚在缸里游來游去,你都無法專注于它的泳姿,它吐出的泡泡,你先是把目光停留在它凸出的大眼睛上,你看到它也在看你,當它在看你時,你又不看它了,你把目光轉移到缸底那些平淡無奇的石頭和假山假草上,后來又看看缸壁的污漬,你又抬起頭盯著修甲鋪上的一雙白手和上面的紅指甲看,看那上面精細的花紋,再看旁邊那張臉,臉上的黑眼圈,紅唇,卷發,你再看柜臺上諸多的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你無法專注在一件事上。你在地鐵里賣碟,有人問你多少錢,哎,多少錢呢,哎,一個破賣碟的還這么拽,旁邊有人碰了碰你,你回頭招呼,你說啊買碟是吧,那人和那人一前一后氣呼呼的走了,那人也走了,那人也走了,都看到氣呼呼的往前走,或者往后走,都看不到臉只看到了背影。“記住啦,看好了,這可是新蓋的薄膜,你就坐在門澗畔看著,別讓烏鴉進來,一旦我回來發現有一個洞,我非打死你不可。”他瞪著眼睛扛著鋤頭和他妻子走了,她把她的童話書收起來,她不敢看啦,一旦烏鴉把薄膜啄一個洞,他要把她打死的。她坐在門澗畔,盯著玉米地里的八行子薄膜,她不敢睡覺,不敢跑到屋里拿瓶水,即使渴的要命也不敢,她碎娘從水溝路跑上來,她說碎娘,碎娘,你能過來幫我看一會烏鴉嗎,我進去拿瓶水就出來。她把水拿出來時,看到一只烏鴉正要飛下來啄玉米地里的薄膜,她扔下水瓶子,一路飛奔下去趕烏鴉,她發現已經有好幾個洞了,天哪!他要把她打死的,他揚言說有一個洞就要打死她,可是已經有好多洞了。她邊哭邊用土把洞堵起來,用腳踩的實實的。后來剩下的那幾個小時,她就在玉米地里來回趕烏鴉,烏鴉似乎有意逗她玩,她剛把一只趕走,另一只又落下來,她總是不停的來回的跑,邊跑邊哭,她心想無論如何要挨打了,她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她數過了,已經啄了十七個洞了,她可是眼睛不眨的在看著的,她已經盡力了,隨便吧,愛怎么打就怎么打吧,她遠遠看著他們從場里扛著鋤頭回來。她告訴他們,她可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卻已經有十七個洞了,她說你要打就打吧。他回頭對妻子笑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他說他的小女兒是最有意思的。他也沒打他呀,揚言有一個洞要把她打死,烏鴉啄了十七個洞,他卻不打她,難道他不會算數嗎?那個下午她并沒有因為沒有挨打而高興,相反她非常泄氣,非常難過。

夏日寧靜的午后,突然雷聲滾滾,閃電撕裂了烏云,狂風撕扯著樹木,瞬間他和她的脾氣就變了,他們說,你,你,還有你,你們三個不看下雨了嗎,不知道把滿地的杏胡往袋子里裝嗎?不知道把驢籠統解掉,把驢趕進圈里嗎,不知道去到場里攬一背簍草回來嗎。他跑過來一把從他或者她手里奪過安徒生童話,揚手一扔,扔到豬圈里。那時候她如果聰明的話趕緊跑啊,她還想繼續蹲著等著那只布鞋底掄過來嗎。他提前跑了,她也提前跑了,她蹲在那瞪著他,她等著她自己像安徒生童話一樣被摔進豬圈。他瞪著紅眼睛,手指頭在她腦門上敲了敲,轉身走了。她就這樣撕裂了與他的關系。他把她看透了,量這樣一個孩子將來也沒多大出息,她也把他看透了,她量他也不會打死他,他充其量只是指頭在她腦門上敲敲而已。

她跟他的關系還能再僵嗎,再僵除非他聯合她都不理她。事情果真就這么發生了。他從麻花洼他哥那回來,他翻山越嶺走了一天吧,他黑紫的臉上全是渾濁的汗,步履沉重,神情陰郁,快走進大門的時候他聽到了羊叫聲,那還得了嗎,他在正午一點多鐘聽到了羊在圈里嚎叫的聲音,他頓時紅著眼睛,喊轉粉,喊天辰,他妻子說天辰去取通家書了沒回來。他喊轉粉呢,轉粉呢,她從屋里躡手躡腳的溜到羊圈旁,打開圈門,夾裹在羊群里飛下了水溝路,她聽到身后他惡毒的咒罵:狗日的養這有個啥用處,大晌午把羊關在圈里干嚎,早知道這么懶,生下來一腳踏死算了……可是就在這時出事了,他最愛的一只小羊羔掉到坑里了,老羊在坑口大聲嚎叫,引得其余的羊也叫起來,對面等紅的那幾只瘦山羊也叫起來,叫聲慘烈,一絲不祥的感覺使她亂了手腳亂了方寸,她要上去叫他下來吊羊嗎,他肯定會打她,毫無疑問,她畢竟沒有那個雷雨天的那份勇氣了,她也沒有小時候薄膜地里的那份勇氣了,她怕挨打,最主要的是怕他的紅眼睛,可是一旦他最心愛的羊羔沒了,她將忍受的是一段很長時期的陰森的冷漠。她氣喘吁吁的跑上去告訴他,她說,爸,羊羔掉坑里了,他拾起地上的鋤頭就要打她,她跑了,跑的遠遠的建議他能不能拿根繩子去坑里,她再去叫她三爸幫忙。他去找繩子了。后來,他在坑底下哭開了,他說媽呀,他快要死了,他快要憋死了,他說快點呀,快使把勁呀,他開始求她,他說轉轉快把爸吊上來啊,爸要悶死了,爸要悶死了,她媽媽在坑沿上哭起來,邊哭邊咒她,“你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看我怎么跟你狗日的算賬!”她嘶啞著嗓子喊“等紅表叔——,等紅表叔——,快過來救我爸呀!”等紅遠遠的從山對面跑過來……他被吊上來后半天喘不過氣來,等紅趴在他胸脯上猛壓,他咳嗽了,他睜開眼睛看著她,眼神復雜,既不像冷漠,又不像仇恨,卻有一種可怕的陌生感。九歲的她突然有一種徹骨的孤獨和悲涼,一種被隔離的多余的感覺。也許只是她太敏感了,因為他們老早就說這個孩子怪的很,又敏感又孤僻,還那么執拗,像誰呢,很顯然不像他也不像她……我問他,還記得吊羊那件事嗎?他莫名其妙的問我,什么吊羊的事,我說我放羊時有一只羊羔掉坑里了,我說是你下到坑里吊上來的,他說他記不得了,他說他只記得我放羊時曾經有一只大肚子老綿羊掉到懸崖下面摔死了,吊羊羔的事是我瞎編的吧,我說哦那可能是我記錯了……他摸了摸他小兒子的頭,他回頭叫他二女兒給他端洗臉水,吃飯時他討論他大女兒做西瓜生意如今臉曬的有多黑,他唯獨不提他小女兒,他不提,她也不提,她的小女兒那時內心承擔著多大的隱憂呢,她坐在灶火門口,默默的吃著飯,嗓子哽的難受。她想父母原來對兒女也是寄予仇恨的。我忘了我是什么時候被重新發現的,重新站在他們四個孩子的隊列中的,我只記得那段時間真是煎熬。

我每每回想童年都不愿提及吊羊的往事,而我總是回想他在每個冬日周五的黃昏,跑到五公里外的小岔梁等我回家的事情,冬天四五點天就黑了,我每每到家都六點了,他一想到他小女兒要一個人穿過那些漆黑的棄有許多死嬰的小岔梁就決定每個周五的黃昏騎著自行車到那等著我了。黑暗里,我遠遠的就能看到那一明一暗跳動的煙火星子,和自行車銀色發亮的大梁,遠遠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嗆鼻的旱煙味。有時候他忙的顧不上來,就指派他大女婿,或者央告石家他親家——這些靠得住的人替他去小岔梁接他中學歸來的小女兒。

他聽說他小女兒每到周三時就已經不得不吃發霉的饅頭了,他蹲在房檐下,捉著煙鍋把,使勁往地上磕。他說走,明兒往學校食堂交一袋麥子,這樣你每頓就能打到軟饅頭啦。周日上午,他邊給架子車打氣,邊問:老三,你今兒上馬渠嗎?老三說他不去,他說他今兒要去,給他轉粉往學校拉一袋麥子,娃可憐見的老吃發霉饅頭不是個事。他打好氣,蹲下去檢查了一下架子車后剎圈,覺得一切沒麻達了,進到糧食窯里背出來一口袋麥子,口袋很長,他沒能完全背起來,有一頭拖在地上。我過去幫他抬,他說你快讓開,有個什么把子勁,這才一百斤不到,他二十幾歲的時候還背過一百五十斤的麻袋呢,他走到架子車跟前,放下口袋,想一把抱起來扔上去,結果沒成功,他又換做小心翼翼的方式,一點點挪,終于挪到架子車上,回頭問我收拾好了嗎,收拾好了就能走了。我問套不套牲口,套上牲口能省力些,他笑了,說這么點東西還用套牲口嗎,套牲口也不嫌麻達。他把車挎繩往肩上一搭,彎下腰猛一用勁,車開動了。他說他真想不通平日里空手走的時候沒見有這么多上坡呀,今兒他答個球咋這么多上坡。車子上坡的時候,我后面推著,他前面拉著,腰都快彎到腳背上了,一個勁罵我在后面看他笑話,也不知道幫他爸推一把。我額頭上汗珠子掉在地上,把塵土都砸的冒花花,他還不信他小女兒已經在玩命似的的幫他推車了。

學校食堂的人說,這糧食臟的不行,不能要,他說他們在開玩笑吧,他的糧食是他跪在場里一簸箕一簸箕播出來的,誰都沒他播的拿手,那人抓起一把麥子,晃了晃,攤開手掌,指著兩顆小土塊,說你看這是什么,拿這蒸出來饅頭能吃嗎。他說他可是好不容易拉上來的,難道要他拉回去嗎。那人說那能怎么辦,除非他愿意跪地上再播一遍,播干凈了就能收。他說那行,播莊稼是他拿手的活,他接過一把簸箕,一個篩子,就地播開了。他一大早拉著架子車,爬了二十里坡,中午又坐在日頭下面播麥子。我給他拿了兩個從家里帶過來的饅頭,又去水房給他接了半缸子水,我說爸吃了再播,他說你放著去學習去,我播完了給你弄妥了就走。我要幫他一起篩,他擺擺手,說快去上課去,別讓同學笑話你,說你爸和你跪地上一老一小像兩個叫花子一樣,我弄好了到你教室門口叫你。

五點鐘,他趴在窗口外喊我。他說幸虧沒聽我話套牲口,不然回去麻達死了,他拉著架子車,輕輕松松的就回去了。他說他回去的路上可是享福啦,一路都是下坡,他估計回家還能趕上吃晚飯呢,說著塞給我一疊糧票,說別弄丟了,丟了你娃子就要喝西北風嘍。

他一直很遺憾我辜負了他,他又說幸虧辜負他的不是他的小兒子,不然該受到多大打擊多大精神上的摧殘呀。他肯定想不到,其實人與人就是這樣辜負與被辜負的關系。如果他知道這點,他不定有多么受傷,他女兒辜負了他,他婆娘辜負了他,他老板辜負了他,他的院子和土地辜負了他,甚至他的力氣也背叛了他辜負了他。他最好不要知道這點,他才能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他如果知道她小女兒過幾個月要騎自行車去XZ,還在枕頭下藏了一份煞有介事的遺書,那還不如要了他的命算了。早知道這個忤逆的畜生這個樣子,還不如當初給麥高喂飽些呢,麥高還陪我度過了一夜又一夜,大晚上打雷下雨時還陪我到前潭摞麥子呢,這個忤逆花錢無數,沒什么出息,臨了難道還要他白發人送黑發人嗎,待在首都當流浪漢就當嘛,起碼還有安全保障,騎車跑XZ這死女子純粹是要氣死他。

可是他要站在那座易發生泥石流和山洪的山上等我回來嗎,他要站在那座易發生泥石流和山洪的山上等我回來嗎。

主站蜘蛛池模板: 绍兴市| 长兴县| 绥宁县| 曲水县| 辉县市| 阳曲县| 平昌县| 通河县| 兴文县| 高州市| 望城县| 邯郸县| 冕宁县| 绥中县| 龙山县| 阜康市| 黑河市| 翁源县| 平潭县| 彭阳县| 凤阳县| 雷州市| 营山县| 佛学| 荥阳市| 平果县| 新津县| 大竹县| 玉林市| 武鸣县| 夹江县| 金昌市| 舟曲县| 闽清县| 昔阳县| 印江| 山丹县| 榆林市| 尖扎县| 民权县| 宁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