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雨靴
-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
- 驢子的眼睛
- 3244字
- 2010-12-06 12:33:01
你也有一雙兒時的小雨鞋吧?粉色的,或者紅色的,綠色的,那時候我們鎮上鞋子的顏色還不齊全,最亮的只有深綠色。有一對父母,他們深夜一起密謀,決定是讓他的小兒子和小女兒那兩對驢蹄子再糟蹋幾雙辛辛苦苦做成的好布鞋呢,還是買雙雨鞋,尤其是那兩對蹄子在下雨天特別喜歡聽布鞋里鉆滿泡泡的感覺。這一對父親最后決定天亮后一起去集上,把半袋胡麻賣了,給他們小兒子和小女兒買雨鞋。這個密謀被他們的小兒子和小女兒聽見了,他們是再也睡不著了,不會是高春麗穿的那種綠色高腰的雨鞋吧,一側還有米老鼠,把褲子塞進鞋腰里,像個有武功的俠客?他弟弟說,以他們的眼光最多給咱買雙短腰的黑的橡膠鞋。不對吧,媽會挑有顏色的,你不見我小時候穿的那身毛蘭衣服和那身橘黃色的衣服嗎,媽在膝蓋上和肚子上秀了好多的彩線小貓。
他們后來相信了應該是有顏色的且是高腰的像靴子一樣的。天亮了他們都磨蹭著不想上學,他們是想看看他們的父母起來了嗎,如果他們的爸爸一早去割草了,那十有八九他們會去趕集的。“快去看你們的魯事款爸爸把草背回來了嗎?等太陽出來后,天熱的還怎么走啊。”他們的媽媽每逢趕集的早晨總會這樣說。
“快去看你們的魯事款爸爸把草背回來了嗎?等太陽出來后天熱的還怎么走啊。”媽媽邊喊邊往一個蛇皮袋子里灌胡麻。啊,這可不是要有雨鞋了嗎?他們速速去上學,課堂上也祈禱但愿那是雙亮綠色的高腰的且一側有米老鼠的。
是亮綠色的高腰的且一側有米老鼠的。他們趴在柜子上定定的瞅那一團滿窯最耀眼的顏色,兩雙三十四碼的綠色小雨靴站在窯里最高的柜子上,朝他們笑。這一對父母站在門口望著他們笑。很奇異的寧靜的傍晚,黑漆剝落的門框,夕陽斜斜的余輝刷在門框上,白白的亮亮的,像淺淺的上了一層乳膠,那對父母側著身子站著朝窯里望,目光落在那一對小兒小女身上。
大約有19年了吧。后來就是關于雨鞋的幾個笑話,他們的小兒子穿上死活不脫下來,他們的父親就說你看你個燒包,像不像那個不周山,說不周山買了雙新雨鞋,天不下雨,他等急了,往院子里潑水,穿著雨鞋在水里踩,到真下雨時鞋已經壞了,又說不周山買了個手電筒,等不及天黑,就拿了一本黃歷鉆進炕里看,把頭發和黃歷都燒焦了……
這一對父母那年都不到40,男的雙眼皮很緊致,手腕有勁,臉上是有光的,女的一碼頭發是厚實且烏黑的,梳的整整齊齊卡在耳后邊。他們是雄心壯志的一對,他們有十五畝地,且不算他們的父親死后要收回還未收回的五畝,他們的糧食已經是左右兩間窯里各堆滿了鼓鼓囊曩的兩囤,他們接下來的計劃是給他們的十八歲妙齡的大女兒在鎮上辦家理發館,再物色個好女婿,他們的二女兒不是有人家了嗎,瞧他們的打算多精到,她上學和每年的衣服都是石家給的,他們幾乎不用操心,他們的二女兒從七歲就是人家的一口人了,雖然養在自己家里,但是等那孩子長大學校畢業,人家是要來娶回去的。兩個小的嘛,還小,小的很,以后再說。當務之急是給她大女兒把理發館辦起來,兩千塊這不夠了嗎?交給她自己看怎么好怎么張羅吧,她一向是聰明有主見的。趕在秋后院子里這兩間新房子是要砌起來的,不是早盤算好了嗎,一間給女人用作裁縫鋪,另一間嘛會客,以后來人多著呢,像咱們這樣的大家子。
她那年特別愛哭,都快趕上夏日發大洪水啦。她的二女兒長到23歲時,石家的大學生不要她了,諸位你們聽無非是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之類的借口。他后來遇上了一個上專科的細眼睛的小個子的女生,我怎么知道的呢?我記得我的傻二姐給他織了一個口罩,央告我送到他家里并且別讓他家人看見,我于是像做賊一樣飛奔到他家窯里,把東西放在紅箱子上又飛奔回來,在他家井邊停下來歇息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個小紙條,我一直都是勇于窺探別人隱私的一個人,我曾經狡詐的把我姐姐愿意和不愿意告訴我的話都套的停停當當的,即使她向我隱埋了她唯一的小秘密,我也在上廁所時從擦過屁股的一片紙上那是她的小日記知道了,我就是一個偵探,我是有這個潛能的,我就利用我的潛能和我剛學會不久的幾個英語單詞把那首他寫給他的細眼睛姑娘的一首短詩組裝起來:DearJuan,Canyoutellmeifmyprincessisokonholiday?能看出他是頗看了幾部英文電影的,學會了佯裝和油滑。Imisshersomuch.Icannotstandleavingyousolong,mylove.我不能站著離開你,他當然是跪著離開她的。Iamsolonelyhere.Myfamilycannotunderstandme.Youknowthat.IhopeIwereabirdandcouldflytobewithyounow……youruglyfrog:ZhengZi.其實他是她丑陋的青蛙也就夠了,不必署上自己的名字,偏偏命運之神非要給我個確定,這個男人的紙條讓我姐姐坐在月光下哭的很傷心,那晚她說她想走遠一點拉一泡屎,問我去嗎,我跟著她果然走了很遠,一路月光照著,我家白熊(狗名)跟著,在我們一貫躲著邊上廁所邊看日本童話的地方,她蹲下來就開始哭了,眼淚橫七豎八的像長江的許多小支流,她說她這幾年無非兩個目標,供我考上大學和供他上出大學。估計后來他有獎學金了,他用不到了,因為我當初上大學獎學金就特別豐厚。不過誰能說的清呢。我們家人格外惡毒的說,哈,那女孩子個子矮的像個耍雜的,石家那個陳世美也是個矮呱雞,將來生的種子怕都要給碎兔娃子(我們鎮上的一個侏儒修鞋匠)當徒弟啦,我們家人就這樣幸災樂禍的圍成一圈笑起來,笑到哭。她是最不讓人省心的一個,她嚎啕大哭的時候還破口大罵,她說那個碎狗日的不知道哄著花了你二姐多少錢,咱們家這個瓜子也不知道留一手,剛好逢著她大女兒前幾天被丈夫打的皮青臉腫的在菜場賣西瓜。她說把那些狗日的怎么喂也喂不卵,來到家了我想方設法做好吃的往狗日的嘴里塞,讓他有勁了好打我女兒,我就知道苦瓜扯苦蔓,我跟你爸就沒在人前頭活一天人,指望你們過得好都是白日夢,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她扯著自己的頭發,一遍遍的抹眼淚,她是頗不順心的,大晌午的,她就坐在院子里,往席子上一個一個擺放杏皮。那頂舊草帽下面是一張痛苦到近乎扭曲的臉。她這樣一個女人,我外婆說是個人尖子,供應著全大隊人春節的新衣服,在全隊人家紅事白事上掌廚,就她這樣一個女人,有一年給她的小女兒用膠泥捏了一只吐著紅舌頭的黑狗,給小兒子畫了一副女子騎驢圖,分別獲三岔鎮的少年藝術獎,就這樣一個女人,在大晌午里,坐在院中央,邊干活邊哭泣。
……
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少年,他是越長越齊全了,寬寬的額頭,細長的眼睛,高脾梁,白且齊整的牙齒,勻稱的身材,從眼前的面相能看到長成后的行款。就這樣一個少年,眼睛清澈,行動拘謹有禮,親切的一聲“小姨”,勾勒出了我跟他的血緣關系。他的媽媽在他身后對著我笑,她說你看他長高了嗎?我說他長的很值。她的臉頓時變了,她變得沉默了,不答應了,爸跟著訓了我一句,二姐和弟弟在旁也沉默了,我的思緒飛向了遙遠的8年前四月的一個下午,我驚愕的聽著一個講來講去重復多次的故事,我那小外甥放學后雀躍的走在大路上,他跟他的五舅爺玩捉迷藏,他五舅爺說沛沛,沛沛,小心!舅爺的蹦蹦車不是鬧著玩的。
五爸的聲音在我們家窯背上急促的響起時,她正在屋里切土豆,她穿著破爛的家常衣服,舊鞋子,打了好多補丁的襪子,她瘋狂的沖上大路,抱著她的外孫,她想著她的大女兒該要怎樣責備她呀,她沒有把孩子看好,一定要治好呀,不過沒關系,只碰了一下,她又安慰自己,然后又新一輪的譴責自己,后來在醫院門口聽到一聲刺耳的響聲時,誰也沒有想到她就真的走了,她把孩子推了好遠,自己頭磕在石頭路上,耳朵里汩汩的往外冒血,她就這樣一個姿勢隨著那個四月的風一起走了,盡管耳朵上汩汩流出的血是熱的。
眼前這個孩子早已忘記了吧,忘記了自己童年那個欣悅的下午,他定是忘記了,不然怎么會長的這樣健全這樣單純這樣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