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世上最硬邦的弓箭
-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
- 驢子的眼睛
- 2094字
- 2010-12-09 02:28:10
一只麻雀銜著一朵白花飛向窯背,蛇窩里探出一根細細的舌頭,收下了那朵花,并把麻雀攬進溫暖的胃里。像一把玫瑰的芬芳,古老荒宅的溫情依然健在。
站在長滿蒼苔的階上,我依稀看見門前裊裊升起的炊煙,依稀聽見一些精神獨白式的絮語,像孩子畫的蠟筆畫,紛亂而濃重……
我夜夜睡在驢窯里你在哪里我的母親地頭上的月光多么亮我被打昏迷了竟然錯過了看最圓的月亮我的母親你知道那最圓的月光是哪一年的哪一月的哪一天嗎我的母親你離開后我只看到了一個無情的背影我的母親沒有一個人不打我我的母親夜夜挨打的時候你在哪里我的母親你把我當成一只狗生下來就不耐煩的把我送掉黑暗來臨之前你從來沒有露面我的母親……
娃娃你太傷人心了你太傷人心了我大哥膝下無兒我能看著不管嗎眼看斷了香火眼看沒有人來續眼看一大家子折了一支我能看著不管嗎娃娃早知道你這樣杵逆我就不生下你娃娃早知道你這樣絕情剛生下來我就把你腸子揪掉弄死算了娃娃你怪娘還要怪到幾時娃娃事情過去多年你還讓娘安不安心
你蹲在地上雙手并攏彎成一個圓碗把臉和眼睛埋在里面,你母親跳下炕,在門背后找到拐杖,大聲慟哭著在冬日冷風里凌烈的離去,走出大門又折回來,伸出拐杖抵住你的額頭,告訴你她曾經多少次翻山越嶺來看你,她曾經怎樣在秋日人來人往的街市上為你挑一頂鴨舌帽,怎樣偷偷摸摸的站在大路上看你,看你倒掛在埂塄上寂寞的剮著柴禾,怎樣攀著脆弱的蘆草,蹲在溝畔畔上看,看你擔著兩半桶水邊走邊停邊哭泣,告訴你她怎樣在夜間無人時淚落如雨,怎樣夜夜無眠,全是為了后悔和牽掛……你個杵逆啊你個杵逆,你母親在你額頭上狠勁點了一下把你點了個趔趄,然后像盲人一樣用拐杖狠敲地面離開了。你跟著走了出去,沒有追上去,卻徑直跑進了驢窯。
有人吆喝著一對銅牛,撒一把龍牙,就能收割一筆英雄。你只是撒落塵世的一把莊稼,卻希冀最貴重的愛,你終于知道多少個鮮花壓枝的破曉和黃昏,還有一雙眼睛曾在黎明和黑夜里搜尋過你,你不再打人了,變得和婉可親,突然間生活中的一切皆有了秩序,碗和灰耙都放在了該在的地方,而不是飛在天上,飯間有了笑語聲,油燈下,你也愿意和小兒女們把頭攢在一起討論問題。
晌午吃過飯,你笑盈盈的跑過來要給你的兒女們做全世界最硬邦的弓箭,你領著他們鉆進門澗畔下面的水窟窿里找半截鋼筋,你說你小時候曾經在水窟窿里藏過半截鋼筋,用來做弓畔好到不能再好,你們撥開幾十年的垃圾,果真找到了半截鋼筋,其實是一段生銹的硬鐵,恰好彎成弓畔的樣子,后來你就用這半截硬鐵和一段車胎,做了一個弓箭,那個弓箭你們誰也沒拉動,你的兒女們把你制作的弓箭丟在地上,用竹子彎成輕巧的弓箭,高興的跑出門外,把你丟在日落里,清越的竹音在四月的天空此起彼伏的響起,你默默的撿起你笨重的弓箭,最后一次拉了一下,然后把它掛在糧食窯外面,飽經風吹日曬。
我再度回到荒宅的時候,看見了它,歷經這么多年的風雨,它倒是完好無損,一點沒有朽壞的樣子,和它并列放在一起的一個塑料水壺和兩雙舊雨鞋都破損的不成樣子了,指尖輕輕一碰,頃刻間變成了一堆碎屑。它被懸掛在門口,年深日久,竟沾染了荒宅孤僻的氣息,在很多年前那個遙遠的下午,它曾躺在白凈的院子里,竟然使得孩子們暴躁的父親臉上有了處子一樣的溫柔情懷,這些最初的笑語和宅子里最后一個人的腳步聲連接起了時間的綿延長河。這張弓箭靜待在一面偏僻的墻上,聽到宅子里最后一個人的最后一次鎖門的聲音,定然是無限凄涼和落寞,誰能想起,在宅子荒草叢生的時候,家族的殘疾兒在落日余暉中獨自歸來。歸來后只掃了它一眼,它卻把她鎖在故事的深秋里。
我仍然驚訝,如同我最初的驚訝一樣,驚訝你在擔驚受怕的年月,還能在水窟窿里為自己藏半截硬鐵,你也是打算用它來做弓箭的嗎?能想象得出,當你掛在埂塄上剮柴禾時,定是哪個輕浮的小少年在你面前炫耀過他華麗的弓箭,看,輕輕一拉,就能射下一只白鳥。你迎著正午的強光朝天空望去,真是有一群白鳥,美麗的羽毛上抖落著太陽的金光,悠然的朝著云中飛去。你就真的在心里渴望一個弓箭了。也許你為了備齊這些做弓箭的材料頗費了一番功夫,首先,找一個東西彎一個弓畔就不容易。深夜無人的時候你應該曾多次出入過某個堆垃圾的地方吧,因為在白日里你是不得空閑的,你在垃圾堆里撥拉了很久,突然觸到一截硬物,你定是欣喜若狂的吧,拉出來一看竟然也彎到恰到好處,你只需一截有彈力的繩子和一段竹子,就能有一個完整的弓箭了。你后來大約是沒找到繩子吧,或者埋在水窟窿里忘掉了,因為你是那么忙,尤其上學的時候你變得更忙了。曾經有一個人帶來了一個免費上學的名額,要留給老紅軍的兒子,就這樣你見到了學校,其實你在心里暗自嘀咕驢日的學校怎么那么不理解你,不看你已經夠忙了嗎?難道非要你焦頭爛額不可嗎?時間就像厲鬼一樣,要把你想方設法折磨死,你反復這樣說,你從溝路上呼哧呼哧往上擔水的時候,背一句語錄,說一句“時間像厲鬼一樣,要把你想方設法折磨死”,后來竟然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記憶方式,時間就像厲鬼一樣,要把你想方設法折磨死……至于埋在水窟窿里用來做弓箭的那截好弓畔,也許真是被你遺忘了,直到二十幾年后你承諾為兒女們做一個像樣的弓箭時,才想著到時間的荒涯里去把它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