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早晨。

茶花壩子。

壩子上，茶花開了，朵朵潔白如蓮花，一絲絲粉白的蕊兒在花囊中搖曳，紅燦燦的蕊柱頭敲擊著花壁，似乎是淺唱低吟，發出絲絲聲，很小聲。因為是早晨，天剛剛亮凈，谷風依舊沒有退去，它順了幽谷徐徐走來，走上壩子，依稀留有晨霧，看不清它的著裝，只見滿身潔白如玉，娉娉裊裊。它只消抖動衣袂，輕輕地，便教滿壩子的茶花暗香盈袖，于是一時間壩子上溢滿陣陣花香。

茶花壩子中央，一塊面積稍大的場地上，早早集結了人，喧嘩聲，爭吵聲，小孩子的哭聲，豬嚎聲，一聲接著一聲，頻頻傳來。遠遠望去，人影幢幢，人頭攢動，一派匆忙的樣子。

東方，日頭漸漸升高了。

這是個沒有朝霞的日子。

青山碧水一一顯露了，很是清晰。

壩子上，響起了鞭炮聲。

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

鞭炮激起了滾滾揚塵，場子那頭，拍打褲腿聲，吼叫聲，一陣高過一陣。

待揚塵散盡，便見了那濃濃的水汽，從場子里頭升起來的，不時便朝四周彌散開來，嗅一嗅，只覺肉香撲鼻。

哦也，他們在煮肉。

哦也，他們在煮肉。

聽，鍋鏟拂過鍋底的聲音，錚錚。錚錚。

聽，切肉的聲音，塔塔。塔塔。

貢翔，一瘸一拐，往場子那頭走去。

“翔弟，現在才來啊，快，幫忙往灶頭添柴禾吧。”一個人中年男子說。

“腿......所以......來晚了。”

“哦，這就添，添柴禾。”貢翔一怔，繼續說。

“今天是采花山落幕的日子，要大擺宴席，很忙的，前幾天村長就和我說了，喊我今天幫忙著掌勺，嘿嘿，你看看，這些菜都是我弄的。”中年男子撩起圍腰揩揩汗，興奮說。他臉上溢滿喜悅的微笑。

“哦，呵呵，那敢情好嘛，好嘛，這方圓幾十里內誰不知道大哥你掌勺是一流的呀！”貢翔夸贊道。

“唉，都是瞎弄的，上不了大排場，糊弄相親們罷了。”中年男子咧咧牙齒，道。

“大哥，你莫謙虛嘛，好就是好嘛，一會兒擺上桌鄉親們吃吃不就知道了。是吧？自己的手藝還不放心？”

“呵呵，你小子怪能說話的。來，來，你嘗一塊試試。”

說著便將一塊肉塞進貢翔嘴里。

“怎么樣？”

貢翔慢慢咀嚼著，遲遲不肯吞下，做出滿臉痛苦的樣子。

“唉，說呀!你倒是說說味道如何嘛？”中年男子似乎有些急了。

貢翔雙手捋捋脖子，將肉往肚里咽。還不時地齜齜牙。

“怎樣呀？”

貢翔不語。

“怎樣？”

“哈哈，好著呢！真是太好吃了。大哥，想不到你這掌勺的技法如此之棒呀！小弟這頭好生佩服你喲！”

“是嗎？嘿嘿，一......般般，一般般。”中年男子略顯忸怩，謙虛道。

“真的！哪個會騙你嘛，鄉里鄉親的，你說是不？”

“是，是，是的。”

“來，再嘗一口湯。”中年男子舀了碗肉湯遞給貢翔。

那碗肉湯油光閃閃，香氣撲鼻，幾塊細碎肉末飄蕩在湯面上，看上去可口極了。

貢翔一飲而盡。

他抿抿嘴。

“謝了，味道好極了！”

“是嗎？”

“嗯。”

“謝謝。”

“呵呵，不用客氣。”

“添火，添火！”中年男子急忙說。

“哦，哦，一時間忘了。”

小小的灶頭灶前，兩人急切地忙起來。

日正當午。

笙歌漸起。

人，越來越多了，越來越多了。

場子中央，擠滿的人群，黑壓壓一片。

“鄉親們，今天咱們的采花山就要結束了，馬上就開飯了，請大家耐心等待，現在，我宣布采花山落幕！”

掌聲陣陣。

掌聲陣陣。

幾個年輕小伙在老人的引導下緩緩將那株松樹拔起，幾個人相幫著把松樹送上山。

“現在，開始吃飯！”

一聲令下，人頭攢動。

噼噼啪啪的腳步聲。

揚塵滾滾。

揚塵滾滾。

貢翔被擠到一個小角落，只有一張小小的桌子，上面卻擺滿了豐盛的食物。而且這一桌酒他一個人吃，他不禁轉怨為喜。

貢翔看著滿滿一桌子菜，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小膠袋，他慢慢捋順膠袋口，他拾了筷子，夾肉放進膠袋里，一塊，兩塊......

嘻嘻嘻。

呵呵呵。

小孩的嬉笑聲。

貢翔急忙將膠袋揣進衣兜里。

筷子掉了地上，滴答。

嘻嘻嘻。

呵呵呵。

貢翔轉過身去。

“啊？......”

“毛毛......娣媚......”

“怎么會是你們？快，一起吃吧。我......”

“我們遠遠就......看見......你了。”

“哦，那......一起......吃......吧。”

娣媚看看周圍的人群，不語。

“毛毛，要和叔叔一起吃飯不？”貢翔輕聲逗毛毛說。

毛毛看看母親，這此他自己決定了，沒待母親發話，便小聲說：

“嗯，要。”

“呵呵，來，來，到叔叔這坐。”

“嗯。”

說著毛毛蹦蹦跳跳朝貢翔跑去，貢翔蹲下了身，張開雙臂，將小毛毛擁進懷里。

娣媚臉上泛了淡淡的微笑，朝他們走來，手里拿著背帶。

“毛毛，吃肉不？”

“吃，那塊。”

“叔叔給你夾哈。”

“嗯。”

貢翔開始將一塊塊肉夾到毛毛張開的小嘴里。毛毛吃得津津有味。

娣媚在他們身旁坐下來，她沒敢看貢翔，偶爾眼神的交接，都會使她不自在，所以她盡量使自己低垂著頭。

貢翔夾了一塊肉，遞到娣媚碗里。

“娣媚，你......也......吃。”

“嗯，知......道。”

貢翔偏了頭來，看著娣媚吃飯的樣子，這一切好熟悉，卻又迥遠，以至于現在想起，心頭總有抹不去的陰霾。

娣媚額前灑下劉海，遮擋了蒼涼的雙目，不知為什么，她臉頰上掛了幾抹淚痕，晶瑩的，酸澀的，凄涼的。她的手好抖，好抖，敲打著碗壁，敲打著貢翔的心。

好不容易的一次飯，吃完了，時間持續得很長，卻也很短，很短。

“毛毛，好吃嗎？”

“好吃。”

“叔叔帶你去叔叔家玩，你愿意嗎？”

“我......不......知道。”

毛毛伸頭看看母親。

娣媚搖搖頭。

“我......不......去......”

“哦。”

鄉親們吃得正酣，吵吵鬧鬧。可貢翔那桌卻很安靜。很安靜。

“娣媚，我......們......”

“什么？”

“你......”貢翔支支吾吾。

“哥，你想說啥？”

“這么些年了，你沒想過找個男人一起過日子？”

“我？......孩子在這，不要亂說。”

“他還小，不懂的。”

“我......沒......想......過”

“哦。”

“哥，嫂子呢？”

“誰？”

“嫂子。”

“沒有。”

“這么些年了，你就沒找一個？”

“沒。”

“為什么？”

“我這顆心只為一個人保留，過了，寧愿荒蕪，任它荒草一堆。”貢翔低頭絮說。

“誰？是誰讓你這樣？”

“我......你......”

“我？”

貢翔點點頭。

“怎么會是我？我不值得你那樣，真的。”娣媚自責道。

”在愛情面前，不存在是不是你的問題，而是確實是這樣的，我在......等......你。”

“哥，我......”

“娣媚，你愿意......再回到我身邊嗎?”

“我？不，不......”

“我配不上你了。”娣媚繼續說，落了一臉的淚。

“我毫不介意這些的，真的。”

“可......”娣媚遲疑了。

“哥，不早了，先回家吧，我們，明晚老地方見，我會告訴你我的想法。”

“哦......”

“嗯。”

娣媚領了毛毛，轉身，走了。人群隱沒了娘兒倆的身影。

西天頭，晚霞璀璨奪目，艷照千里萬里。

大地上，青山碧草萋萋生長著。

貢翔起身。

他揩揩嘴。

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