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公府
一匹快馬從府門前東街盡頭疾馳而來,踏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噠噠的馬蹄聲疾如雨聲。
拉住韁繩,馬匹前蹄揚起,嘶鳴聲過后,在齊國公府門前站立,來人翻身下馬,隨手便將韁繩扔給了迎上來的府門守衛:“長孫大人可在?”
“回將軍,大人在書房,請您直接過去。”
“嗯。”應了一聲,那青年便大步疾行入了那扇朱紅大門,穿廊跨院,如同在自己家一般,可見,他是對這里極其熟悉的常客。
青年很快到了書房門口,卻抬不起手去敲門,身側古銅色的手掌握緊成拳,許久,才讓渾身的顫抖戰栗平復下來。舉起手,還沒來得及落下,里面低沉的聲音響起,顯然已經知道門口站了人:“進來吧。”
青年長長的輸出一口氣,頹然的放下手,卻像是渾身的力氣突然被抽走一般,良久之后,推門而入,徑自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低著頭沉默不語,反而沒有了一開始的焦急煩躁。
長孫無忌在書桌后抬頭,打量起坐下下手的青年,記得初次見他的時候,還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一身正氣凌然,灑脫隨性,脾氣雖然跳脫卻不沖動,心思縝密的往往讓他刮目相看,甚至于現在想起來,很多時候他就像是預知了后事一般的料定先機,他常常感嘆,如此的人才還好是為了他們這一方所用,不然的話,這天下,還指不定落入誰手。
這樣想來,長孫無忌卻是一笑,這樣的人能夠為自己所用,不正好說明了,當今圣上是天命所歸么?這句話,好像在最初就聽他說過吧?
只是……面前的青年已經三十多歲了,在戰場上磨礪出來的殺伐果斷讓他顯得更加硬朗,古銅色的皮膚,五官明明與初見沒有多大差別,卻顯出來一種刀刻般的鋒利來,從什么時候開始,鮮少聽到他笑了?那張臉一直板著,緊抿著嘴角,眉心的川字褶皺,陰郁的眼神,哪里還有半分當初跳脫的影子?
戰場是個歷練人的地方,不過幾年,變化竟然如斯之大。
“卓然來的好快。”
孟卓然抬頭,黝黑的眸子像是迷了霧,有些迷惘的神色在里面,聽到聲音似乎還沒有從思緒中走出來,這樣的孟卓然倒是少見。長孫無忌見此,撫著胡須微微一笑:“是從軍營趕來的吧?我看,你那府邸有和沒有是沒什么區別了,估計你要是回家,門房都不會讓你進去。”
孟卓然這時已經回了神,訕訕一笑,別說門房,就是他那座府邸在哪里,他一時半會的都想不起來。但是,此刻這個不是最重要的,他想要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只是,咽了咽口水,緊張的心跳加速,他的期待和恐懼同時出現在眼底,躊躇不前。
長孫無忌見他這個樣子,長長的嘆息一聲,忽然有些不忍心把知道的消息告訴他,盼了這么多年,卻是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如果他說了實話……這個沙場上的猛將,能夠承受的住嗎?
畢竟,那場圍剿是他一手策劃的,結局漂亮,但是后果,卻太過悲傷了。
孟卓然一瞬不眨的注意著長孫無忌,自然清楚的感受到了他的為難,心下一半已經涼了,難道……
不安的挪動身子,脊背繃直,握住椅子扶手的手指收緊,手背的青筋暴起,指節泛白,“您說吧,無論是什么結果,我都受著!”其實,這么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已經有了覺悟了,只是……多少還有些期盼著,哪怕是想著也許她遇到了另外的人,照顧她,哪怕是成了家,有了孩子……這些都好,只要是還活著,就行!
長孫無忌嘆息一聲,男兒志在四方,如今天下初定,正是用人之際,兒女情長,都是可以放在一邊的。何況,經歷了那么多,孟卓然已經不是二十幾歲那個躊躇滿志的少年,如今他成熟,穩重,殺伐果斷,想來,應該能夠承受才是。
可嘆,世事無常,誰又會想到,會有這樣的陰差陽錯?
孟卓然等不到確切的信息,甚至覺得他一生的毅力都要用盡了,握緊扶手的手指生生的在上面捏出了指印來,眼底泛起血絲來,爆睜著,有些猙獰:“我真的能夠承受的住!她到底怎樣了?是生是死,你給我個準話啊!”
長孫無忌面容一整,沉重的眼神看著他,讓孟卓然的心越來越沉下去,像是要沉入不可見底的湖底一般,冰冷的水包圍著,寒徹心扉的絕望:“她……死了?”
長孫無忌閉上眼睛,沉重的點頭,隨著他的動作,孟卓然頹然的倒在了椅子里,臉色發白,嘴唇顫抖的不受控制,良久之后,嘶啞的聲音響起:“什么時候?怎么死的?”君瑤是有功夫的,就算最初走散了,他也沒有擔心過。因為已經說好了要去的地方,君瑤那么聰明,當年那么小不也在兵荒馬亂中生存下來了?反而那時候他的情況更危機一些,他想過自己可能死了再也見不到君瑤和師傅,卻從來沒有想過,出事的是君瑤。
其實,這么多年,多方打聽也沒有君瑤半點消息他就已經心底有數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罷了。
“武德十年一月,死于,斷密澗。”
話一出口,如同一道驚雷轟的一聲,在孟卓然的腦子里炸開,身子搖晃有些不穩,臉色慘白,凄惶惶的看著長孫無忌:“你說……哪里?”
長孫無忌有些擔憂的看著孟卓然,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點點頭:“斷密澗。就是你所想的那樣。”
孟卓然騰的站起來,嘭的一聲帶歪了身下的椅子,雙手緊握成拳,眼神沉寂的可怕:“不可能!不會的!她怎么可能出現在那里!”而且,而且當初……他是全程參與的,甚至所有關于那邊的情報都是他在處理,如果叛軍中有一女子在,這樣的情報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假的吧……怎么可能呢?
“卓然,人死不能復生,節哀吧。只能說是天意,你們立場不同,造化弄人啊!”
“我不想聽這些!”孟卓然壓低的聲音從喉嚨間發出,眼底的紅色更加濃厚,直直的盯著長孫無忌,竟然這個淡定如斯即便刀劍加身也面不改色的一代謀士臉色微變,站起身來想要走進,卻被孟卓然抬手阻止了。
“長孫大人,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得到的消息。”沉寂下來的孟卓然首先抓住的就是這一點,那么多年過去了,當初斷密澗一役,叛軍頭領李密,王伯當當場誅殺,就算是沒有被亂箭射死的,也在事后被滅了口,如果說……如果說君瑤也在其中,都不可能是在事隔多年的今天,從長孫無忌的口中知道這件事!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這件事,是我不讓告訴你的。”長孫無忌說著,邁步走到孟卓然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按坐在椅子上,看著他冷硬的臉龐上無悲無痛反而一片漠然,長孫無忌心中不免咯噔一下,有些后悔告訴他這個消息,也許,他就該一瞞到底。
“當年你和盛彥師在熊耳山伏擊叛軍,剿滅的叛軍名單和俘虜一起押運上京,后期的審問你沒有參與,就是那個時候,我得到了消息。”長孫無忌說著,在孟卓然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抬眼看了看他,接著說道:“你還記得傳聞勇三郎王伯當收了一弟子嗎?甚喜愛之,親自教導,青出于藍。”
孟卓然驀然抬頭:“你是說……”
長孫無忌點點頭,抬手輕撫著胡須:“因為除了王伯當無人知道他的姓名來歷,又是王伯當親衛,所以,我們先入為主的以為她是個男子,其實,不然。”
孟卓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臉色唰的一聲白了,古銅色的肌膚硬是白如紙一般,隱隱的泛著死氣的青色,手掌有些顫抖,想要握緊都用不上力,喃喃自語:“是了,是她。當年那樣的打聽消息都沒有找到,原來是在軍營里!我們說不定還見過,或者是她可能就站在離我不出十米的地方,我怎么就沒有注意到呢?可她為什么不來找我呢?”李密降唐后,雖然他們之間有間隙,他沒有直接接觸,但是王伯當卻是見過的……驀然的,孟卓然抬眼看向長孫無忌:“她為什么沒來找我呢?因為,她不可能找到我。”
長孫無忌顯然也想到了,看著低著頭喃喃自語的孟卓然,良久之后,為嘆息一聲:“時也,命也。”
“她有留下什么嗎?”
“沒有。”長孫無忌看著已經沉靜下來的孟卓然,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節哀順變吧。這樣的結果我們都沒有想到不是?如果你要怪,就怪我。是我隱瞞了這個消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些年,你還看不明白嗎?”
“我明白。”但是,不接受!誰也理解不了他此刻的心情,君瑤,也許,是他親手殺死的……她肯定是帶著對他的怨恨走的,如此,讓他怎么甘心!還不如當初,生死一起,也不落得如今,只剩他一人。
“別想了。我本可以瞞你一世,只是覺得如今你可以承受了才告知你。圣上的意思你也該明白了吧?如若再推辭,就是我也保不了你。天家威嚴豈能如此一再挑釁。卓然啊,你今年三十五了吧,半輩子都過去了,有什么放不下呢?”
長孫無忌說著,看著不吭聲沉浸在思緒里的人,安靜的有些讓他不安,想了想,轉移了話題說道:“淳風明天會來我府上,你們相交甚好,見一見吧。”
孟卓然一聽,眼底亮光一閃,忽的抬頭:“他明日何時來?”
“……午時。”
“我必準時到達!”孟卓然說完,騰的站起身來,注視前方良久,復低下頭來:“自古伴君如伴虎,功高震主難免遭忌……多保重。”
長孫無忌看著孟卓然大步流星消失的背影,耳邊還回響著他那句話,良久之后長嘆一聲,他何嘗不知道呢?只是,這一大家子,今時今日又哪里由得了他?只是……
微微斂眉,撫著胡須的手指一頓,孟卓然的話,訣別之意如此之重……還是放不開嗎?也罷,他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對于……也可以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