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這天，陰云密布，厚厚重重的壓下來，低暗沉悶，似乎下一秒，就是狂風暴雪一般。崎嶇不平的山路上，一行軍隊，行軍速度很快，轉眼，便進了熊耳山。

只要過了熊耳山，到了襄城與張善相匯合，他們便不用再如此提心吊膽的一路不眠不休的進軍了。

似乎因為目的地近在咫尺，不管是領軍頭領還是下面的兵士，都不自覺的放松了下來，頓時，連日的困乏和勞累，讓眾人顯出了疲態。

斷密澗，臘月隆冬，看不到一點綠色，到處是蕭索的枯枝敗葉，風吹過，卷起的也只是一片蕭索。軍隊前沿騎在馬上的男人裹緊了披風，看了看天，便吩咐停軍休整，架鍋起火，午時用過飯后，再繼續行軍。

看了眼身邊的男人，亮銀的鎧甲，坐下白馬毛色已經失去了光澤，而男人的面容上，出了疲憊滄桑外，也因為連日來的憂慮思緒，而顯得蒼老了許多。那種蒼老，是從心底透出來的感覺。胯間長刀，悲傷長弓長箭，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如同一棵蒼松一般，巍峨挺拔。

她幾步走了過去，將手上剛才拿來的飯食遞過去，男人看了她一眼，黝黑的瞳孔深處，濃濃的不舍，卻沒有接過來，反而推到她面前：“我不用。如果有機會，你就離開吧。”

“三哥……你要丟下我？”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男人，不想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想要確認，她剛才聽到的話里的意思并不是她認為的那樣。

“這是男人的戰場，本就與你無關。”說完，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篝火旁的男人，微微斂眉：“魏公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但是你不一樣，這本來就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不自覺的握住背后的長弓。此刻，她只想要手里能夠握住什么東西，借此來讓自己冷靜下來。騎兵營的統一輕甲穿在身上，如果不說，誰也看不出她是個女孩子，緊咬著嘴巴看著男人，一字一頓的，她堅定的說出自己的堅持：“不！我也是三哥的兵！臨陣脫逃的事情，我不做！”

“你傻嗎？！”男人一把推開她，恨鐵不成鋼一樣的狠狠的看著她，咬咬牙，壓低聲音說道：“此次魏公叛唐，一路上追繳不斷，我們因為完全的準備才甩了開來。可是，這幾日的委實太過平靜的不正常了。就算我們順利進了熊耳山和張善相會和了，你以為，我們就能夠平安了？天下歸屬已經有了定論，我們，已經輸了！你是女孩子，還是找個老實人，一輩子平平安安的，這戰場上的事情，再也不要牽扯進來了。難道，你想死在這里嗎？”

死在這里？君瑤搖搖頭，她不想死！她一直在為了可以活下去努力，她還沒有找到師傅和師兄，她才十五歲，她一點也不想死……可是，君瑤抬頭看著面前的男人，抬手，摸了摸背后片刻不離身的弓箭，弓柄尾處拿出凹痕字跡，是她的名字，是三哥一刀一刀刻下的，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有一個確定獨屬于她的東西，君瑤忽然微微咧嘴綻放笑顏：“我不怕死。三哥，我現在還是你的近衛，在我倒下之前，絕對會保護三哥的！而且，過了這山不就有援兵了嗎？唐軍雖然精良，但是，現在亂起來的也不是只有我們，相對來說，咱們是最不起眼的不是嗎？所以，他們也許是真的沒有時間理會咱們呢？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也不會放棄的！”

男人似乎還要說什么，忽然轟隆的戰鼓擂響，男人面色一變，振臂一揮警戒起來：“敵襲，警戒！”

而男人也隨之沖到那篝火邊被眾人包圍住的魏公身邊，嚴嚴實實的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那人面前。君瑤掃過那人慌亂蒼老的臉，緊緊的抿起嘴唇，如果不是他，他們斷然不會到如此境地！算了……憤恨也好，想要殺了他也罷，她也只能想一想罷了。就算只是因為他是三哥決定了效忠的人，那么，她就不能動他。

抽出腰間的佩刀，站在男人一側，抬頭，四周山崖上密密麻麻一片人頭冒出來，大旗豎起，戰鼓轟隆，那是唐軍的大旗！

竟然在這里設下了埋伏！怪不得就算有追兵也是寥寥無幾不成氣候，原來，竟然一早在這里設了埋伏！看著對面烏壓壓的人弓箭弩車推了出來，烏黑黑的一片，寒冷的箭頭指著他們，她心底一沉，卻也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三哥說對了。看來，她真的要死在這里了。

然后呢，天時地利，唯一的結果，并沒有懸疑。那種絕處逢生畢竟是奇跡，而命運，從來沒有眷顧過她。

當她的瞳孔中映出銀色的閃光，鋪天蓋地的箭矢呼嘯而來，胸口被刺穿的疼痛讓她就連回頭看一看被她推開的人是否安好都不能，君瑤抬眼，模糊的視線看向山坡下唐軍大旗之下保持著射箭的姿勢還來不及收回的人，最后能夠見到他安然無恙……也算不錯了。

抬起捂住胸口的手，顫抖著將手上的血液抹在臉上，視角轉換，烏壓壓的云層，不知道是要死了，還是血跡模糊了視線，似乎被誰拉住了手，卻有被迫分開來，誰叫了她的名字，但是，已經不重要了，戰鼓聲也好，絕望的嘶吼也罷，一切漸漸遠離。最后一眼，沒有看到陽光，倒真是可惜……

………………

“呼……”孟瑤猛然從床上坐起，朦朧的月光透過沒有窗簾遮掩的窗戶撒進來，朦朧的室內，孟瑤坐在床上，身影陷入一片灰暗，渾身被汗水浸濕，額前的劉海帖服在額頭上，半斂的眼眸底處，透露出來的，不知道是何樣的思緒。

屋里的暖氣燥熱著，驅走了寒冬的酷冷，卻讓孟瑤感受不到一丁點的溫暖，似乎周身彌漫的，還是夢境里那個臘月寒冷的天氣里的陰寒，或者，是血液流失過后冰冷的尸寒。

捂上胸口，微微拉開睡衣，白嫩的沒有一絲疤痕的心臟位置，卻讓那被箭刺透的疼痛刻在靈魂里帶了來。

原來，她是這么死的啊。

怪不得，握著弓箭，她就會胸口疼呢，害怕，喜悅，還真是矛盾……

良久之后，孟瑤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書桌旁，打開臺燈，從第三個抽屜里拿出那本沒有寫出結局的筆記本，翻到上個孟瑤暫停的一頁，拿起筆，一字一句的，寫了下來。

以前也有夢境，卻從來是做過就忘，就算記下來，也只是幾個片面，而今天，那么的清晰明了，就連那一箭的疼痛，到現在，都沒有消散。

合上筆記本，蒼白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漆黑的瞳孔，幽深幽深的仿若一汪古井深潭，激不起半點漣漪。

她一直盼望著能夠找回失去的記憶，想要知道師傅去了哪里，師兄去了哪里，他們好不好，是不是安然無恙，有沒有在找她……

而如今，想起來了，她卻覺得，這簡直就像一場鬧劇一樣。

低下頭，抬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間流出，低低的嗚咽聲響起，打破了寂靜的深夜，她的這一生，到底是為了什么要去經歷這些？

如果，她注定了欠了他們的要用命來還，那現在重生一次，又是為了什么呢……孟卓軒早晨醒來，打開房門，客廳里電視機的聲響傳來，看了眼鐘表，凌晨五點，這么早……他微微一愣，疑惑的走過去，看到沙發上圈成了一團的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電視上播放的隋唐演義。視線下落，竟然還是影碟。他確信家里沒有這部影碟，難道是孟瑤一早去買的嗎？想了想，又搖頭，這么早，哪里能夠買得到啊。孟卓軒帶著疑問看向孟瑤，卻在看清楚她臉上的表情時，愣住了，迷惘的眼神，看似專注，其實已經完全空了，直愣愣的看著屏幕，他卻懷疑，她究竟能夠看進去了些什么。周身都是迷惘和哀傷，明明只是很普通的隋唐歷史講解，平板的語調甚至沒有什么起伏，孟瑤卻像是在看一出悲劇一樣。孟卓軒忽然心頭一震，猛然間想起來，此時孟瑤和失憶前的孟瑤真的很像！難道：“瑤瑤……”孟卓軒看著回過頭來看向自己的孟瑤，雖然看了過來，卻依然沒有焦距的眼睛，孟卓軒走過去，一把關掉電視機，空氣凝結，沉寂：“你，是不是恢復記憶了？”孟卓軒問的小心翼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擔憂什么，但是只要想起來，也許孟瑤要恢復到以前的狀態，他忽然覺得恐慌。孟瑤卻像是沒有聽到，依然看著電視的方向，良久之后，輕輕開口：“大哥，你說，如果歷史上沒有記載一個人的名字，是因為什么？”在唐軍軍旗下騎在馬上的人，那張臉即使離得距離再遠，只是看身形她也能夠確定，那個人就是師兄！可是，唐初的歷史里為什么一星半點的記載也沒有？是死亡前太過執念想要見到最掛念的人才產生了那樣的幻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