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我和杜一明相處已經大半個月了，他母親的生日也快到了，我心里越來越忐忑不安，一方面，當初我和老板許下只離開一個月的約定快到了，也就意味著我將要告別一明哥，重新回到“夜魅”，另一方面，我怕一明哥的爸爸媽媽會不喜歡我，反對我們兩個在一起，一明哥是出了名的孝子，也許在他父母親的強迫與壓制下，他會真的選擇放棄我。歸根結底，該來的終究會來，似乎所有可能的情形都會把我和一明哥殘忍的拆散，而我們能做的，只是掙扎。

提前一天，我就和一明哥一起給他媽媽買好了禮物，他說他的媽媽喜歡收藏玉，家里到處都是玉，我就在古董市場買了一個白色的玉扳指，小巧玲瓏但又不失華貴。我想杜一明的媽媽一定會喜歡的，走到柜臺結賬的時候，杜一明硬要搶著付錢，我望著他，鄭重地說：“一明哥，這次我是絕對不能讓你付錢的，這是我對伯母的一點心意，你就讓我給自己一點自由選擇的權利吧。”

杜一明沒有說話，縮回了握著錢包的手，我付了錢，拿著已經包裝好的禮物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我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精心地打扮過后，便催促著杜一明出門，杜一明收拾收拾東西便拉著我走出了家門。我們坐了幾個小時的車終于在中午之前趕到了他的老家。家里已經聚了很多人，就連小叔也來了，我疑惑地看著身旁的杜一明，問：“一明哥，你不是說小叔很忙的嗎？怎么今天會來給你媽媽過生日呢？”

杜一明笑了笑，得意的說：“其實你不知道，我媽是小叔最敬重的人，我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小叔是我爸給拉扯大的，我媽嫁給我爸的時候，小叔也還沒多大，有一次小叔誤喝了放在家里的農藥，差點兒送了命，正好那幾天我爸沒在家，我媽就推著家里的三輪車把小叔送到了市里的醫院，并在醫院里陪了他三天三夜，小叔知道后感動得哭了很久，所以從那以后，小叔就把我媽當成他的親姐姐一般看待，每一年我媽過生日，就算公司再忙，他也會回來的。走吧，海棠，我帶你去里屋見一見我爸和我媽。”

說完杜一明便拉著我向里屋走去。屋內坐了很多人，都在交頭接耳地說笑著，杜一明的爸爸和媽媽很年輕，有著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樂觀，我走到他們面前，笑著說：“伯父，伯母好，我叫何海棠，小時候我們是同村，隔得也不遠，我還到你們家玩過呢，可能你們不記得了，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后來你們搬到了省城，我就再也沒見過你們了，沒想到今天一見，伯父伯母還是那么年輕，呵呵，今天是伯母的生日，海棠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一邊說，一邊把昨天買的玉扳指遞了上去。

杜一明的媽媽笑得合不攏嘴，直夸道：“好，好，好，前幾天就聽明明在電話中跟我們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我們還不信呢，今天終于見到了，還真是漂亮啊，看閨女多懂事，還知道我這老婆子喜歡玉飾，給我買了個這么好看的扳指，嗯，我喜歡這丫頭，老頭子，你呢？你覺得怎么樣？”

杜一明的爸爸顯得有些穩重，微微笑了笑，說：“我們都老了，年輕人的事就讓年輕人們自己去做主吧，我們也忙了半輩子了，該享享福了，至于明明的事，他自己看著合適就行，我們就別插手了，以后過得好或不好他總不能反過來埋怨咱們，是吧？”

杜一明的媽媽笑著點了點頭。杜一明緊緊地攥著我的手，興奮地說：“海棠，看到沒？我爸和我媽都同意了，那就是說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我好開心吶！海棠，你開不開心，我們一直等的就是今天，能讓所有人都為我們祝福，能得到所有人的贊同，我要娶你，現在就要，我真的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十幾年了，我都快瘋了，走，我現在就去跟我爸和我媽說，他們那么喜歡你，一定會同意我的請求的！”

我還來不及回答，杜一明便迫不及待地喊住了他的爸爸和媽媽，大聲道：“爸，媽，我要娶海棠！希望您二老能夠成全我們！”

噪雜的屋子一瞬間靜了下來，杜一明堅定地望著對面有些不知所措的父母，等待著他們的回答。

此刻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緩緩蠕動的肥蠶，垂暮臃腫，丑陋并怯懦，我沒有想到一明哥會如此直接地征求我們的幸福。他只是想盡快得到一個結果，也許這樣做是對的，至少我們不用再擔心某天早上醒來，各分兩地，天人相隔，至少我們不用再承受彼此苦苦煎熬的痛。我低下頭，如等待宣判的罪人……

“等等……”小叔打斷了將要說話的伯父伯母，然后走到我面前，冷笑著說：“你說，我是該叫你何小姐呢？還是美美小姐呢？有個人已經把關于你的一切都告訴我了，你覺得我會讓我的親侄子去娶一個做了三年的妓女嗎？你覺得我大哥和大嫂會接受一個被那么多人玷污過得兒媳婦嗎？你覺得杜家祖宗可以容忍一個不能傳延香火的風塵女子嗎？是，你很漂亮，你可以勾引誘惑我們家一明，以至于他能為你魂不守舍，甚至眾叛親離，但是只有你自己清楚自己厚妝香粉下藏著一顆多么骯臟的靈魂，竟然還理所當然地出來招搖，第一次在大街上時我眼拙沒有看出來你的真面目，既然現在我知道了，那我就不能坐視不理。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大哥大嫂，你們定奪吧。”小叔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憤怒地退回到一旁，不再說話了。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是站在懸崖邊上的羚羊，后邊有獵人的追捕，而前方，走投無路，只有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我緩緩仰起了頭，望著杜一明，沒有一絲恐懼和膽怯，相反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冷靜，而杜一明臉上剛剛燃起的熊熊喜悅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陰郁濃重的悲傷，他靜靜地看著我，輕聲說：“海棠，沒關系，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你，以前是這樣，現在依然是這樣，將來永遠都會是這樣。”

這時候，杜一明的爸爸開口了，他聲色俱厲地說：“明明！倘若眼前這個女人真如你小叔說的那樣，我和你媽媽是絕對不會同意你們的婚事的，我們杜家還沒有下賤到要迎娶一個妓女當兒媳婦的地步，你們趁早斷得一干二凈，再這樣相處下去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結果！”

杜一明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爸，媽，我和海棠是不可能分開的，你們知不知道這十多年來她受了多少苦，她是被迫無奈才去做小姐的，對！她是被人騙了，她是被人騙了的啊！其實她心里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但是命運是冷酷無情的，她只是個平凡的人，不可能主宰命運，不是嗎？爸，您是個人民教師，這點道理您不會不懂吧？”

杜一明的爸爸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逼不得已就去出賣自己的身體？世界上有那么多苦命的人，有多少像她這樣糟踐自己的？你甭給我說這么多廢話，正因為我是一名教師，所以我才更丟不起這個臉，只要我還是你的老子，只要我還沒死，說什么也不會讓你娶她的！”

我像一個毫不相干的局外人，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這對父子面紅耳赤的爭執。太多的侮辱，太多的嘲弄，太多的唾棄，我早已麻木，而對于杜一明爸爸的諷刺與詆毀，也只是冰山一角，不足以為之動容。只是唯一令我痛心的，是一明哥竟然會為了我，這個所有人眼中骯臟不堪的妓女，而去遷怒家人……

我轉過身，在眾人唏噓中離開了杜一明的家，我要回去，回到“夜魅”去，外面的生活根本就不屬于我，雖然陽光是無限柔情的，但它卻不能帶給我溫暖，雖然春風是微煦清爽的，但它卻不能吹走黏在思想中的悲傷，我始終都是一個人赤裸裸地走著，鬧市，僻壤，鄉間，胡同，如孤煙直上，刺眼并寂寞。

還沒走出大門多遠，杜一明便快步追上了我，從后面拉住我的手臂，依舊溫柔地說：“海棠，別走……”

記得第一次在“夜魅”，他同樣是這個動作，同樣是這句話。但是如今，一切都以不可阻擋的姿態改變著，從內到外，從頭到腳，煥然一新，不忍目睹。

我扭頭，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佯裝輕松地說：“一明哥，請容許我給自己一段回憶過去的時間，那樣的話我就會覺得現在的挫折根本微不足道，我就不會哭，更不會感到痛苦，相信我，只要三天，三天后，我就會重新回到你的身邊，然后，不管前方的路有多么難走，我們一起笑著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