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聽了微微一笑道：“那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據，也并非是為兄一人說改便可以改的。再說了，這些規矩已經延續了百年，自然也是有著它的道理和大用處。唐門上千口子人的性命安危都在為兄一人的肩膀之上扛著，許多事情在去做它之前，便要先考慮很久很久，方可著手才得行哦。”

小魚聽得此話，心中不禁一黯，大哥身為唐門之主，江湖中人大凡見之無不退避三舍，看上去自然是身份尊貴，風光無限，可是那些個中苦處，外人毫無身感，又會有誰知曉？

唐九見小魚默然，不由得一笑，道：“哎呀，小魚你在想啥子喲？難道是擔心為兄這一大家子人平時咋個過哇？”

小魚點了點頭道：“小弟在想，像我這樣頑皮自在慣了的人，若是生在大哥這樣的大家族里頭，不曉得會不會憋悶得要死?！?

唐九拍了拍小魚的肩膀，哈哈一笑道：“沒得啥子，沒得啥子，過習慣就好啦，其實也不是好不得了的事……”

說到這里，唐九突然停住腳步，盯著前面的草叢，臉色陰沉起來。小魚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灘殷紅的鮮血灑在其間，草尖、地上到處都是，而在距離血跡五步遠的地方，還有一柄尺許長的短刀半插在土中。

唐九看了一眼，口中吁了一口氣，低聲道：“那是唐遇的刀。看來，對方到底還是下手了。”

小魚心中明了，唐九和他一樣，對此早有預料，只不過沒有見到唐遇的尸體之前，誰也不想揭破。對方既然能夠動手殺了唐力，再殺唐遇又有何難？之前一直被追蹤卻引而不發，只不過是時機未到而已，所以唐九才會說唐遇已經被人家套住了。對了，尸體呢？小魚仔細看了看那些血跡，突然伸手折下一段樹枝，蹲下身子撥弄起來。

唐九勉強笑了笑，道：“賢弟，唐門也不是啥子東西都要下毒，何至于如此防備過甚？那灘血里，卻并沒得啥子毛病?！?

小魚頭也不抬，仍然用那段樹枝小心地撥弄著那灘血跡，挑起一些來，放在眼前細看，口中應道：“小其心而平其氣，遇事先懼而后謀，事乃可成?！?

唐九搖了搖頭道：“有時候為兄都有些詫了，賢弟到底是軍將，還是秀才啊，那夜坐觀星相，談詩論對，現在又是出口成章，日后卻不妨去考取個功名來哦……”此時此地，雖然安靜如常，但莫大的兇險也許便潛伏于四周，唐九故意說出這些話來，不過是要緩解兩人的情緒而已，誰知小魚卻根本沒有注意到，在他拿小魚和沈月奴的事打趣時，小魚卻正在小心地將沾了血的樹枝湊向鼻下，仔細地嗅著。隨后，就聽小魚輕輕一笑道：“大哥，這根本便不是人血，恐怕我們兄弟被人家耍了?！?

唐九一驚，也蹲下來細看，口中疑惑地道：“這不是人血？賢弟如何看出來的？”

小魚緩緩地道：“這并不難辨認，馬血發腥，羊血發膻，雞血發甜而人血發臭，大哥可曾讀過宋慈的《洗冤錄》？”

唐九瞪眼道：“宋慈？賢弟所說的莫非是那個宋朝的六扇門第一斷案高手宋慈？為兄卻未讀過。”

小魚笑了笑道：“不錯，正是那位高人，《洗冤錄》的記載便能幫我們辨別這些詭計……”

唐九猛然站了起來，恨聲道：“難道是他……”

小魚點了點頭，也站了起來，輕聲道：“大哥，也許從一開始我們就已經錯了，以為他在追蹤敵人，然后又不小心被發現了行藏，有了危險，到了這里又看到鮮血和他的刀，自然會以為他已經遭遇不測——其實這一切可能都是圈套，從我們發現唐力中毒身亡到路標暗記的變化，都不過是他設計好的，只為讓我們上當。對了，大哥，前面你那位屬下是中毒死去的，而且尸體衣著整齊，面容安詳，全身無傷，可見他死前非但沒有同人打斗，甚至完全沒有經過掙扎，小弟素知‘釘子’的能力，就算對方武功再強，難道他連一分還手之力都沒有么？何況他既然是唐門的高手，又豈能輕易被外人毒死？”

唐九目瞪口呆地看著小魚，眉頭卻越皺越緊，顯然心中波瀾大起，小魚的分析讓他不愿接受，又不能不接受。唐力是“釘子”中的一把好手，而能夠被選作“釘子”的，在唐門子弟中無不是佼佼者，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機敏國人，除非是被親近信任之人突襲一招斃命，豈能連掙都不掙扎一下？何況對方用的還是毒藥，唐力若非不是根本沒有提防對方下手，又怎么會輕易中毒？

但無論是誰，遇到這樣的變故，心中總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承認，即使是唐九這樣的豪杰，也遲疑著猶自強辯道：“可是，唐遇乃是我的堂弟，他的父親唐墨是我嫡親的叔父……再說，他能夠成為‘釘子’，都是經過嚴格的篩選……唐力與他一同長大，他怎么忍心下得手去……”

小魚拍了拍唐九的肩膀，卻也不知說些什么是好，被屬下背叛，天下又有幾人能夠輕易接受呢？即使是帝王將相，遇到此等痛心之事，也不免心中憤怒驚疑彷徨，又何況是唐九這樣的門閥之主。

唐九勉強地對著小魚一笑，口中自言自語道：“為啥子，為啥子要吃里扒外？他要做啥子呢？難道竟想把老子誆進啥子鬼圈套？”

小魚沒有回答，他想了想，突然指著前方道：“大哥，你可曉得，此處便是這峨眉山最幽靜之地冷杉林了，那林叢的高度恰好聳立在云層之中，所以終年都是云霧繚繞，一丈之外皆不可見。那林子之中的冷衫樹又密又高，地上還有無數的怪石雜草，卻是個人跡罕至的好去處。”

唐九順著小魚的手指，狠狠地瞪著前方，口中突然冷笑道：“好，好，果然是一個好去處！唐遇，既然你已經選好了死地，那老子今天便來成全你！”說罷，率先邁步向前走去。

小魚見狀忙出聲道：“敵情不明，逢林莫入！大哥，小心林中有埋伏！”

唐九聞聲站住，口中卻哼道：“那又怎樣，他的武功有一半是為兄親手所授，為兄不出十招便可輕取他的狗命，怕他怎地？”

小魚趕上唐九，和聲道：“大哥，你的心情小弟自然能夠理解，但大哥卻有所不知，順此方向而進，自然能夠入林，但這峨眉山卻是小弟自幼便跑慣了的，何必非要走這一條路徑呢？大哥既然要擒拿叛徒，何不與小弟繞到他的前面去？”

唐九神色頓時一振，笑道：“不錯，賢弟對此地再熟悉不過，既然這叛徒沿途所留下的路標暗記都是些圈套，為兄帶路已無意義，接下來便要勞煩賢弟了！”

小魚盯了盯著唐九肥大的肚子，突然撲哧一笑道：“大哥，小弟要走的那條路極為陡峭，大哥這肚皮……確也無礙么？”

唐九一拍肚子佯怒道：“賢弟此言欺人太甚！適才一路之上，為兄可曾落與你的身后？今日一定要拿出看家的本事，將你娃娃比了下去！”

小魚哈哈一笑，唐九的輕功的確高超，他便也不再調侃，轉身便在前面帶路而行，三扭兩拐，一個縱身便先躍入了峭巖之中。

他少年生性頑皮，常常漫山遍野價瘋跑，常常與虎狼靈猴為伴，不僅對這大山四處極為熟悉，并且還從靈猴、巖羊身上學到了許多攀登懸崖峭壁的本事，因此盡管腳下陡峭險峻，他的人卻如御風飛行一般平穩迅捷地前進著。

緊隨其后的唐九更是沒有胡吹大氣，恣意施展出一身的好本領，盡管身軀肥大，卻始終亦步亦趨，甚至每一步都能準確地踏在小魚剛剛落過腳的地方。遇到需要凌空翻上之處，他使出的身法竟還似在小魚之上。

小魚少年心性，見此也暗暗生了競賽之心，前行速度也是越來越快。身后的唐九口中喘息聲倒也越來越重，但距離卻是一點都沒有拉遠。小魚心下佩服，大哥能夠名滿武林，恐怕也不僅僅是因為執掌唐門，一身的真功夫在年輕一輩卻也一時無兩，倘若自己與大哥一戰，也不知能有幾分勝算。

兩人飛步疾行，一方面是為了盡快趕到唐遇的前面，希望出其不意將其擒住，另一方面卻是真是存了競賽之心，于是一路無話。從嶺側翻上冷衫林邊時，已是接近正午時分了。頭頂之上金烏交輝，但林中卻是黑沉沉地夾著濃霧，連一絲聲響都沒有，竟仿佛陰曹地府一般陰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