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件事上，他一直覺得對我們有愧。父母供他讀完大學，本該到了他回報父母的時候，本想讓父母從此依靠他的時候，他卻為了一個女孩又做回了啃老族。我們其實并不這么想，我和他爸爸都有編制，每月領著工資，退休了也有退休金，應付生活是綽綽有余的，我們不需要依靠他。

“況且他上大學后自己打工掙學費，并沒有給我們增加負擔。你和羅綺經常來我們家玩，自然知道我們家很開明，隨便沈堯繼續讀書還是在酒吧里唱歌，我們都不會干涉的，也不會給他心理壓力，只是他自己給自己壓力，認為自己不夠孝順。

“但即便這樣，他也不后悔他的決定，每天和你在一起才是他最大的愿望。他希望我們不要因此怪你，不要對你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怎么會呢安琪？兒子因為一個女孩而認真學習，對于一個教了半輩子書的我們來說，其實是件樂于見到的事不是嗎？我們怎么會對你有不好的印象，喜歡你還來不及。”

我忍不住開口道：“阿姨……”

“可是！”她的音量突然拔高，緊盯著我的眼睛光芒銳利充滿譴責：“沈堯他這么愛你，我們也像愛沈堯那樣把你當女兒來疼，你是怎么報答沈堯和我們的？那么多年的感情，說分就分。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沈堯失魂落魄地從外面回來，渾身上下都被傾盆大雨淋透了，嘴里念叨著‘為什么’，我和他爸爸還沒來得及問他，他就又沖進雨中，走之前我們聽到一句：我一定要問清楚，你為什么要和我分手。不久我們就接到一通電話，再見到他便是在離你家不遠的車道上，他躺在血泊中。

“五年有多久，對于你來說，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的，不知不覺五年就過去了。而對于我，對于我們這個家來說，卻是無比的煎熬。將近兩千個日日夜夜，沈堯都是在痛苦中度過，不僅是身體。我們陪他在康復醫院里接受治療的起初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晚都痛得睡不著，有時我不經意醒來，總能聽到他輕聲叫著你的名字，仿佛那樣就不痛了。

“作為一個母親，看著兒子這副樣子，我無法不埋怨你，而沈堯對我說：‘媽媽，不是安琪的錯，你不要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也不要去找她，她那么善良，要是知道我受傷了，她會把過錯全都歸咎到自己身上，她肯定會不顧一切地到這兒來照顧我，我不能破壞她的幸福。我也不愿意讓她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只有康復了才有勇氣去見她。’因為聲帶受傷，他的嗓音嘶啞難聽，說那么一段話費了好大的力氣，我不能代他受苦只能陪他流淚。

“你肯定不知道那些日子他是怎么熬過來的，他最愛的兩樣：你和音樂，在那一刻全都離開他了，在找回你的路上出了車禍，聲帶受傷讓他唱不了歌，手臂受傷讓他彈不了吉他。而他只字不提自己的痛苦，只是歉疚地對我說：媽媽，對不起，因為我的傷，現在徹底地做了一個啃老族。你知道我聽到這句話有多難過嗎？”

“阿姨，對不起，對不起……”我泣不成聲，只能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沈阿姨冷冷地看我一眼，“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是沈堯。他的痛苦都是你造成的，可他還對你念念不忘。他復出后的首演邀請了你，回家后便一臉笑容，說他今天見到你了！這是我這幾年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笑容，竟然只是因為見到你了！喬安琪，你有什么好，讓我兒子對你這么上心！”

待人一向溫雅親切的沈阿姨，話說到最后，忍不住質問起我來。

我說不出來我有什么好，我什么都不好，是我對不起沈堯，是我害了他。

“今天叫你過來，說了這么多沒用的話，其實我只想問你一句：當初為什么要和沈堯分手？”

為什么要和沈堯分手？我回答不上來。

在沈家這樣任由子女做什么都不會干涉、給予子女足夠理解和支持的環境里，沈阿姨自然不會相信，竟然有母親以心臟病突發、拒絕去醫院搶救來來逼女兒立誓，和她最愛的人斷絕往來，嫁給她選中的男人。

我曾對方舒冕說，我嫁給他只是因為云勛，不是因為我媽。那時候的我只想著，我的愛情一定要一心一意永不背叛，大不了跟著我媽一起死。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作為女兒，我真的能眼睜睜地看著辛苦撫養我長大的母親，因為不愿搶救而在我面前撒手人寰嗎？光是想想，心痛都不能自已。她生我養我，是何其地了解我，在那種情況下，明知是計，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很多時候，當親情和愛情發生沖突時，我們往往會選擇親情，也只能選擇親情。可是做出選擇之后，又將面臨新一輪的折磨和煎熬。

一個母親，不應該從子女幸福的角度去為他們著想嗎？嫁給不愛的人，我的婚姻不會幸福，看著親人因為自己而死，我這一生都不會幸福！為什么把我逼到兩難境地！為什么不為我考慮一下！

我用了整整五年，才讓自己釋懷，才讓自己不再恨她。

我低頭平復著心情，沈阿姨一直靜靜地等著我的回答，我抬起頭看著她，說：“當時不是因為不愛了才說分手的，因為碰上一些我不得不妥協的事情，我以為我和他的分開是暫時的，我還會回到他的身邊。可……”可已經回不去了。

“安琪，你知道沈堯對你的感情，這么多年一直沒變過。他這一生，都不會愛上別人了，也許我這一生，都沒有兒媳婦了。”沈阿姨緩緩說著，語氣有些悲涼。

我怔怔地看著她，“阿姨……”

她輕嘆口氣，“先吃晚飯吧。”

我跟著她走進客廳時，才看到沈老師已經忙碌出一桌菜來，很多都是我愛吃的，我的鼻子忍不住又酸了。

沈老師看到我和氣地笑笑：“沈堯可能今晚有演出，不回來吃飯了。坐吧，安琪。”

他臉上的皺紋似乎加深了，為了這個家，也是操碎了心。

這頓飯大家都懷著心思，默不作聲，食不知味。

吃完飯，我搶著幫沈阿姨收拾碗筷，她由著我去了。等我洗好碗從廚房出來，她對我說：“你隨我進來。”

我溫順地應了聲，跟著沈阿姨走進臥室。她從一個鎖著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錦盒，在手上摩挲了兩下，然后遞給我。

我本來下意識就要去接，可視線落到錦盒上，心里突然閃現出一種可能，一下子定住手，急急縮了回來。

沈阿姨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道：“你很聰明，不怪沈堯這么喜歡你。”說著打開盒子，我看到里面是一只晶瑩剔透的翡翠鐲子，被一層溫和的柔光包裹著，很漂亮。我曾陪羅綺買過類似的玉鐲，知道它價值不菲。

她把它取了出來，迎著燈光細細地看著，說：“五年前，我和他爸爸跑遍了本市所有的珠寶店，比較來比較去，最終選擇了這個玉鐲，它是我們準備送給兒媳婦的禮物。”

我呼吸一滯，手指不自覺地掐著手心，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只翡翠鐲子。

沈阿姨卻握過我的手，輕輕掰開捏緊的手指，把這只玉鐲放到我的手心，說：“因為兒子那天興高采烈地回來說要向你求婚，他準備向你求婚了啊！安琪！”

她握住我的手的力量突然加大，我不能掙開，忍痛聽著她用復雜莫名的語氣說：“我們也高高興興地替他張羅著，商量著你們的婚禮該怎么操辦，在哪里舉行，中式還是西式，請多少賓客……可最后呢？他帶著我們買的手鐲不顧外面下著大雨，喜不自禁地去找你，聽到了什么？分手？”

我終于掙開了她的禁錮，退后兩步顫著聲音說著“對不起”，可是沈阿姨不給我退路，她抓著我的手，把鐲子使勁套進我的手腕，“本來就是送給你的，過了五年它還是你的。安琪，你要想得到我的原諒，就和方舒冕離婚，嫁給沈堯！”

我大驚，猛地抬頭看她，不由自主地又退了兩步，重重地撞在身后的衣柜上，狠狠的磕到衣柜的把手，金屬制的把手冰涼又堅硬，我的背火辣辣地疼。

沈阿姨的話依舊不依不饒地鉆進我的耳朵：“沈堯一直忘不了你，雖然人前歡笑嬉鬧，做父母的又如何不知他內心的苦，只有和你重新在一起，他才能真正開心。”

過了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阿姨，我和沈堯已經不可能了，現在的我有家庭有孩子，我……”

她打斷我：“怎么，舍不得離婚？也是，方家有錢有勢，你公公經營著幾家大酒店，收入的零頭都讓人咋舌。而我們沈家清貧寒酸，我和沈堯爸爸都是普通的人民教師，還因為沈堯的傷欠了一筆債。你丈夫也出息，憑自己能力開了公司。而我們沈堯只是個流浪歌手，都不能給你買你身上的這些名牌衣服。你當然不愿意跟方舒冕離婚，和沈堯在一起。”

聽到這些話，我心里陣陣難過，夾雜著委屈，不由得站直了身體為自己辯解道：“不是這樣的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