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王宮的荷花園，荷花初開，泛著朵朵水花，一條長長的漢白玉橋從兩岸通向荷花池中央的小亭，放眼望去，倒是與江府有幾分相似。

烈翊面無表情地朝池中嬌艷的荷花凝視片刻，轉身走上那漢白玉長橋，遠遠看去，長橋盡頭的亭中有一個人負手而立，金束黃袍，傲然威儀。烈翊腳步微微一頓，輕笑一聲，朝那人走去。

駐足在三米之處，他淡淡地開口喚了句，聲音冷漠而疏離：“父王找我所為何事？”

“你來了？”烈王背對著他并沒有轉身，只聽到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嘆息從前面傳來，“翊兒，這么些年了，寡人已經好久不曾聽到你喚我‘父王’了......”

烈翊面對著烈王的后背，嘴角輕輕顫動一下，目光中流露出極其厭惡的神情，他自嘲一笑，語氣中不帶有一絲波瀾：“王宮上下這樣稱呼您的人不計其數，我總覺得您整日聽著也應當麻木了，沒想到您還是會因我這一聲‘父王’而新奇啊。只是翊覺得，‘父王’不過是一個稱謂罷了，與主子、娘娘、奴才這些并無異。”

烈王聞言緩緩轉身，嘆了口氣道：“翊兒，你......可還在因當年之事......恨著寡人？”

“父王言重了?！绷荫辞飞砦⑽⒕瞎?，淡淡地說道，“恨與不恨又如何？就像愛與不愛，翊斗膽問一句，這王宮中那么多佳麗，每一位，父王都愛嗎？”說罷，烈翊微笑著目視烈王，似乎在等待回答。

“寡人......已經好久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了。”烈王沉默片刻，緩緩開口說道：“若父王告訴你，除了你母妃，再沒有過一名女子進入過寡人心中，你......信嗎？”

“我信嗎，呵！”烈翊聞言如聽了天大的笑話般放聲大笑，冷冷說道，“你若愛她，為何當年她遭人暗算的時候你不為她辯解，偏生要相信熙妃那個小人！你若愛她，為何當初會毫不留情地把她關入冷宮，甚至讓她在那個地方生下了我？你若愛她，為何我離宮之后，你會派人不斷地追殺我？難道你要告訴我，將一個弱女子逼至絕境，甚至連她年幼的兒子也不放過，這就叫作是愛？那你的愛簡直比這世界上任何一種恨還要可怕！”

“追殺你？”烈王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在你離宮之后，寡人不曾派人追殺你啊，難道......”

“不是你，那便是你身邊那位做的。”烈翊眼眸中含著憤怒，“你為什么寧愿相信這個毒婦，也不肯相信我母妃？”

“翊兒，你無法體會，作為一國之王，身上要背負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你以為寡人愿意這樣嗎？看著心愛的人受折磨卻無能為力，這種滋味好受嗎？”烈王重重地嘆了口氣，“熙妃......寡人并不憚她，只是她的父親寡人不得不讓他三分，熙妃的父親死死相逼讓寡人給他女兒一個交代，再加上當日目睹的宮女們皆說是你母妃把她推下水的，群臣更是強烈要求寡人處置你母妃，寡人還能說什么呢？就算有心偏袒婉荷，但當宮中所有人都認為江婉荷有罪時，難道要讓寡人違逆人心，失去左膀右臂，成為臣子眼中的昏君嗎？”

“所以，你怕了，是嗎？”烈翊冷冰冰地說道，“所以你為了坐穩你這王位，選擇犧牲我的母妃，是嗎？”

“翊兒，寡人知道對不起你，可是，在所有人認為一件事是對的，即使它是錯的，也沒有人懷疑；在所有人認為一件事是錯的，即使是對的，也不會有人相信，你懂嗎？”

烈翊搖了搖頭，輕哼一聲說道：“王位，可以讓一個人變得膽小，果然不假！”

“翊兒......你......”烈王閉了閉眼。

烈翊嘆了口氣，不再看他，語氣寒冷無比：“在您的眼中，任何人無條件的為你犧牲，為你的江山犧牲，都是理所應當的。犧牲了一個江婉荷，還會有無數江婉荷為你犧牲，您有無數王妃，可是我不同，我只有一個母妃！”

烈王聞言嘴角勾起一個冷笑，目光變得銳利：“翊兒，聽你這意思，是不肯原諒父王了，你是要與寡人勢不兩立嗎？”

烈翊微微一笑，抱拳躬了躬身：“父王說笑了，翊怎敢與父王為敵？翊既離宮隱姓埋名十幾年，就已打算遠離世俗，與世無爭，若要有心，何待今日？”

“那既然是遠離世俗，為何又突然回宮？”烈王目光似有若無地掃了烈翊一眼。

他是在懷疑他。烈翊輕笑一聲，心下自然是明了，他裝作露出一絲無奈的神情，微微嘆了口氣道：“自是因為翊是個癡情人吶！”

“哦，此話怎講？”

“不瞞父王，翊這次回宮，是為了一名宮女。”烈翊說道，“我與她在宮外相識，她進宮之后，我便來此護她周全?！?

“聽你這么一說，寡人倒是好奇，究竟是哪位宮女，能得到翊兒如此青睞？”

“這位宮女在三王子的金翎殿?！绷荫葱πφf道，”父王大可放心，翊不過只是個癡心人罷了?！?

金翎殿？烈王聞言微微皺眉，莫非，又是那個方筱筱？一個來路不明的小野丫頭而已，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讓烈少鷹和烈翊如此這般護著她，看來寡人要好好會會她才行。

烈翊見烈王沉思不語，心下大概也猜出了半分，于是說道：“方筱筱的安危是烈翊的底線，我想也是三弟的底線，還請父王不要為難她。”

烈王只是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烈翊與他聊了甚久，早已身心俱疲，此時此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結束這場試探性的談話，他淡淡說道：“父王想知道的，翊已經回答完了，不知父王對我的答案是否滿意？若無他事，便不打擾了，先行告退?！?

烈王揮手默許，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烈翊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再次經過荷花池，烈翊心中倍感凄涼，暗暗替自己的母妃哀傷。她將自己最好的年華傾注在那個他稱為“父王”的人身上，卻又因他獨守六年冷宮，他曾將她視若珍寶，隨后卻又棄之漠然，這就是宮中女子的命運嗎？金籠鎖芳華，顏盡冷伶終，新舊交替，日星斗轉，又有誰能夠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榮光不滅，一世芳傾？

烈翊記得那時，他被熙妃關在又黑又冷的小屋子里，無數次從窗戶眼巴巴地望著別的孩子在屋外玩耍、嬉戲，他多么想出去和他們一起玩啊。有一次，他鼓起勇氣，從窗口問道：“我可以和你們一起玩嗎？”可是那些孩子們看到他后，都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其中一個孩子還喊著：“快走，母親告訴過我，這個屋子里關著一個狠心女人的孩子，他是個怪物！”然后他們邊喊著“怪物”、“怪物”，眨眼就跑的無影無蹤。唯有一個小女孩，沒有和他們一樣逃走，而是有些猶豫的、慢慢地走近那扇窗子。

“他們，他們都說你是怪物，可我覺得不像......”女孩眨著她那雙大眼睛好奇而又小心地問。

男孩搖搖頭，拼命喊道：“不，我不是，我不是怪物！”說著流下兩行眼淚。

“我相信你不是，你不要哭了......”女孩把手從窗戶伸進去，攤開稚嫩的手掌，掌心是幾顆彩色的糖果，“這些糖果給你，你不要傷心了好嗎......”

他從未問過女孩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誰，只是從那天以后，女孩會時不時的給他送來好吃的，好玩的。

后來，女孩突然間不見了，他問過好多人，但沒人知道那個女孩的下落。

再后來，他離開王宮，在躲避追殺的路上，偶然間看到城墻張貼的懸賞畫像，懸賞內容他已無暇去看，可他一眼認出，畫像上畫的，正是那個女兒臣。他沖過去，一把把那副畫像扯下來，撕得粉碎，然后繼續逃......

思緒悠悠回轉，如今已經時隔十幾年，那些往事時不時還是會縈上心頭，隔三差五地折磨著他，使他想忘而無法忘卻。烈翊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疲憊之意，但他知道，現在，他還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