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秋楚的那一個意外的小插曲，接下來的節目也倒平淡無奇，無非是些歌曲舞樂，偶有妃嬪宮妃吟詩作對一番，雖不稀奇，但宴會也總算是在歡樂中結束了。

散席后，方傾依順路與烈翊同行回去，二人緩步并肩走在楊柳濃郁的小徑。

“謝謝你的琴，真沒想到，九爺也喜好彈琴啊！”

烈翊輕輕搖搖頭：“我并非通曉琴律，這把雙鳳純陽琴不是我的，而是我故去的母親的。”

方傾依稍稍有些吃驚：“你怎么可以拿這么寶貴的東西給我呢，萬一我弄壞了可怎么辦啊？”

“除了她之外，也就只有你能配得上此琴了，在宴會上，當第一聲琴音傳來時，我就知道，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烈翊微微一笑，“謝謝你，讓我能夠再次聽到這純陽琴奏出的曲子。”

“沒什么啦，我應該謝你才對。”方傾依說著似乎想起什么，因問道，“對了，說起宴會，怎么感覺九爺在宴會上并沒有很開心呢？”

“這并不是一件值多么得開心的事情，回不回來，其實并無分別。”烈翊淡淡一哂道。

方傾依不解道：“那為什么還要回來？”

烈翊腳步一頓停了下來，揚起眉毛意味深長地看向方傾依：“你覺得呢？”

“我……”方傾依一時語塞，搖了搖頭。

烈翊淡淡一笑，繼續前行。微風輕輕吹拂，攜卷來一種淡淡的、奇特的香氣。

“好香啊!”方傾依努力嗅了嗅說道，“這是什么花啊？”

烈翊對這樣的氣味在熟悉不過，因隨口答道:“荷花。”

“荷花？”方傾依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前些天與熙妃沖撞時，明明記得荷花還沒開，這不過三四天的功夫，就已經開花了。

沿著香氣的方向，不知不覺走到了荷花池邊，才不過幾天，那里已然與往日景象大相徑庭。池中荷花芬芳氤氳，嬌粉欲滴，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煥然一新——誰能想幾天前到池底還是一片枯枝敗葉的泥潭？

烈翊目光微微一滯，緩緩走近荷花池，凝視良久。

“你好像……很喜歡荷花啊!”方傾依突然想起那日在江府，他喝醉后在桌上殘留的一朵荷花，對了，他的母親好像是叫江什么荷，她記得他放花燈時曾把她的名字寫在上面，他喜歡荷花，是因為他對母親的思念嗎？她望著烈翊那暗含憂傷的清俊側顏，不禁感喟，究竟經歷了些什么，讓他對一個人念念不忘至此，十幾年也無法釋懷，又是什么，讓他對世事漠漠冷淡至此，寧可隱于鬧市也不愿回宮？

烈翊望著荷花的目光有些疏離，緩緩將手向花伸去，卻又在離花一寸之處停下，他輕聲嘆息，像是在回答方傾依，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當如是。”

方傾依不愿看他如此傷感，便玩笑道:“我剛才還奇怪，為什么一夜之間荷花池的花全開了，原來是九爺喜歡，它們是為了迎接九爺回宮才開的呵!”

烈翊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淡淡的，波瀾不驚，卻是如沐春風搬柔和:“筱筱，謝謝你。”

他突然一語，讓方傾依有些摸不著頭緒:“誒？”

烈翊轉過身不再看那些荷花，二人復沿著石板路并肩前行。

“我想你一直很奇怪，那日我為什么會把你誤認為我的母親。”

“怎么會不奇怪呢，我也想過，但始終不清楚緣由，以九爺的性子，即使是醉了，能把我認成她，那一定是極像了。”

“你和她，都一樣的善良，從你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母親過去的影子。”烈翊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這十幾年來，第一次有人為我包扎傷口，第一次有人為了給我采草藥割傷了手，第一次有人見到我脆弱流淚的樣子，第一次有人不被我冷漠的目光逼退，依舊熱情洋溢地迎上來……”

烈翊突然轉向方傾依，目光明亮:“是你，讓我仿佛看到了這個世界除了黑暗與陰霾之外的另一面，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這個世上只有兩個人帶給我快樂，一個是她，一個是你。”

“我只是……”方傾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希望看到九爺傷心難過的樣子，雖然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么，但我想如果我能盡我所能讓你開心一點，那也算是對九爺救命之恩的回報了。”

烈翊目光黯了下去，輕微地嘆了口氣:“我于你而言，就只有救命恩人之誼么……”

“并不!”方傾依趕忙搖頭，一雙靈動的眼睛在春日的照耀下顯得明媚無暇，臉上洋溢起燦爛的微笑，“九爺不只是筱筱的恩人，更是筱筱的朋友啊!”

“也罷。”烈翊不禁被她可愛的模樣觸動，聞言亦是微微一笑道，“朋友也好。”

“誒？”方傾依有些懵懂，這句話，怎么聽都有些怪怪的呢？

烈翊只是笑著，也不作解釋，二人就這樣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一處略顯陳舊的殿宇，抬眼望去，殿門正中的牌匾布滿灰塵，匾上三個金色大字已斑駁不堪，但依稀能辨認出刻的是“翊和殿”。

“這里是……”

“這是我早年在宮中時住的地方，本是父王賜給母妃的宮殿，因為王子只有到束發之年才能擁有自己的宮殿，我那時還年幼，便一直在母妃宮中居住。”烈翊凝目久久望著牌匾，末了輕嘆一聲。

這時，從殿內走出一人稟道:“二王子殿下，翊和殿上下已全部打理干凈，可即刻入住，門上舊匾待下會差人更換。”

烈翊微微點點頭，示意那人退去，對方傾依道:“陪我進去看看吧。”

翊和殿雖已經過宮女太監的打理，但還是掩蓋不住經久歲月的滄桑，殿內擺放的幾盆植株花草，皆已枯朽不堪，憑看枝莖依稀可辨那是荷花。與江府相比，翊和殿規模并不大，只能算是烈王宮眾多殿宇中的一個，與尋常宮妃皇子的宮殿并無二制，內部結構平平，也并無稀奇，不像江府還有座湖心亭和長橋。

烈翊推開內堂殿門，一股淡淡的檀香迎面而來，像他身上的氣息。屋內陳設古樸雅致，桌上是幾本翻開的書卷和幾張紙，毛筆靜靜擱在硯臺上，而硯臺上的墨早已干涸成塊。

“居然……還是我走時的樣子，一點沒變。”烈翊輕輕觸摸著桌上那本落滿塵埃的《詩經》，有些吃驚道。他的目光掃過旁邊散落的紙張，突然之間凝滯住了，緩緩伸手從拈起其中一張，眼波溫柔無比，一看就是許久，已經泛黃的紙張隨著他的手輕輕顫抖。

方傾依湊近看去，發現那是一張畫像。畫上的人年紀不大，十八九歲的樣子，笑靨如花，溫婉大方，美麗端容，發髻上的一朵荷花襯得她嬌艷無比。

“這就是你的母親吧？她真漂亮。”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人。”

“雖然我沒有真正見過她，但我相信你說的。只是這樣一張畫像，就已經驚艷世人了，其真人定是更美。”

烈翊將手中畫像輕輕放下，眼神中含了些許怒意，雙手纂拳微微顫抖，突然身子一顫一個趔趄坐了下去。

方傾依趕忙扶住他：“九爺，你還好吧？”

“無妨。”烈翊閉目良久，目光悠遠而悲戚：“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母親那絕望的眼神，她是那樣的無助……最后一面，我眼睜睜的看著她跳進荷花池，她慘白的臉上露出一抹凄涼的微笑，對我說……要我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