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歷一二〇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北山一眾人馬經過連續幾天的急行軍，再次看見林科蘭爾時，捷斯亞千年不落的紅色火焰，依舊在南疆廣袤的平原上熊熊燃燒著。

走近王都北門的那一刻，北山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僅僅過去二十天，就有一萬多人再也看不見這熟悉的城墻。

特別是倒在中關大火里的，還有北山從林科蘭爾征召的三千民壯，那些自愿為了王國而隨軍出發的大好男兒，都與自己的父母妻兒天人永隔，北山心中升起不知道該怎樣面對王都百姓的恐懼。

“我說你站在門口發什么呆呢？”修斯詫異的看著目光有些呆滯的黑發男子。

“沒什么，走吧。”北山知道不論怎樣，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

林科蘭爾仍然和之前一樣，混亂所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紅色的城墻磚瓦上，被大火燒過的黑灰還沒被抹去。從北門進入，王都最大的平民區映入北山眼中的，是許多成為灰燼的房屋，仍有不少百姓在廢墟中翻找可用的物品。

“斷壁殘垣，家亡國破……”不知道為什么，北山腦海中只有這八個字，作為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恐懼感在一瞬間更加猛烈，讓他恨不得反身逃離。

“咦？那不是北山大人嗎？”

“什么？北山大人回來了？”

“真的是他！北山大人！北山大人！”

發現北山的民眾，蜂擁而來，里三層外三層的擠在他的身前，紛紛跪下高聲叫喊。和想象中該出現的完全不一樣，讓北山錯覺他不是導致凱蘭入主南疆，該被唾棄和辱罵的那個人，反而是一個打了勝仗的英勇將領。

“怎么會這樣？”百姓的反應讓北山呆立在原地，久久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修斯看出了北山的疑惑，微笑著解釋：“很驚訝是嗎？自從你讓卡特楊把泰勒征調的六萬青年民壯安排回來以后，這些百姓就天天跑到議事廳來詢問，你什么時候才回來，要好好感謝你一番！”

“這是他們還不知道我已經兵敗回廊，凱蘭也會領著敵人，讓南疆陷入烽煙，不然的話……”一臉苦笑，要說的話沒有說完，但誰都知道北山的意思。

北山自認為，如果這些百姓知道即將面臨兵災的話，那么現在可能迎接他的就是滿天飛舞的臭雞蛋和西紅柿了。但這個想法并沒有維持下去，就被出現在眼前的爐石和麥克萊打斷。

“聽說你在回廊戰敗了，怎么逃回來的？可惜了我買好的這些祭品，還說就近燒給你，省的你去上神那里沒有路費。不過現在你生龍活虎的站在我面前，那么等下把買這些東西的錢給我結了吧，林科蘭爾現在的物價可是很貴的。”帶著一臉壞笑，侏儒先生晃了晃手中的籃子。

“你怎么知道我攔截失敗？”北山非常奇怪，“至于這些東西，你可別找我報銷，又不是我要你買的。”

爐石搖頭晃腦，調笑的表情越發濃厚：“堂堂最高指揮官，這點錢都舍不得，難怪會敗在凱蘭手里，別是克扣士兵的薪水太過分了。自從圣山跟你以來，我到現在可是一個銅子都沒見過，再這樣光干活沒金幣，我可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現在不僅是我知道你戰敗，整個大陸或許都知道了。”

“大人，您看看這個。”長相稱得上賊眉鼠眼的麥克萊，遞上一封卷軸，解除了北山對爐石怎么知道自己兵敗的疑惑。

自從來到林科蘭爾后，修斯要負責整個王都的政務，新建立沒多久的間諜探查組織就交給了麥克萊。用老狐貍的話說，這叫物盡其用，誰讓這家伙長得就不像干正經事的。

北山接過來，展開一看，才知道怪不得爐石會那樣說。這張卷軸分明就是四大商會通用的公告，上面的內容清楚寫著，凱蘭率兵進入南疆的消息。

轉念一想，北山就知道了凱蘭的用意，這個天才將領不斷地將最新情況通報全大陸，無外乎是希望以此對捷斯亞國內產生信念上的動搖，只要哪怕有一絲作用，也會讓接下來的征伐南疆有不錯的幫助。

“真是個難纏的對手啊！我們的指揮官跟這個家伙相比，單純的就像小孩子。”修斯的腦袋也從旁邊伸了過來。

沒有理會修斯的調侃，北山望著仍然跪在地上敬拜的百姓大聲問道：“你們都知道我已經兵敗回廊，捷斯亞將會面對千年來從未有過的戰火，可為什么……為什么你們不恨我嗎？”

“大人！您讓我們還能父子相聚，夫妻團圓，就已經是最大的恩情了！”人群中一個老者揚聲回答。

“是啊，大人能如此心系百姓，可比泰勒那反賊強征民壯出征好上千百萬倍！”

“我們相信大人肯定能率兵打贏凱蘭的！

“我……我其實并沒有做些什么……”面對嘈雜的人群，北山感到自己的眼角有些濕潤，對于這些尋常百姓，上位者的極小恩惠，都能讓他們銘記一生。

“快起來，快起來。”北山沖上前去，紛紛扶起跪在地上的百姓，但并沒有任何用處，往往扶起這一個，那一個就又跪了下去。

“捷斯亞萬歲！北山大人萬歲！光榮故土，天佑吾國！”叫喊聲漸漸匯聚起來，回蕩在林科蘭爾的天空。

足足過了半個小時，王都的百姓在修斯讓士兵以北山需要休息為借口，不斷勸解下，才紛紛退去，北山也才回到了駐地的議事大廳。

空曠的議事廳里，只有北山一個人，其余的軍官都在修斯刻意的命令下，都沒有出現在這里。

坐在椅子上，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北山只覺得內心洶涌澎湃。他此時才注意到，原來對于百姓的幸福，并不是統治者的開疆拓土，也不是大興土木。

在這些平凡而偉大的民眾眼中，幸福只是簡單的和家人在一起，有口飯吃，有塊地安身擋雨，就已經很好了。

他暗自思索，不論接下來將會面臨多少敵軍，也要保護這些百姓的安全，林科蘭爾在他的手里已經經歷了一次動亂，他不想再看見下一次。也許等凱蘭到達林科蘭爾后，他會戰死在火紅的城墻上，但就算這樣也要為百姓筑起最后的護盾。

漸漸地，北山只覺得困意來襲，最終抵擋不住眼皮的下墜，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熟睡中的北山，突然聽見耳旁傳來嘈雜聲，猛然坐起，抬頭向外看去。自從中關大火之后，熟睡中的吵鬧成了他最害怕的事情。

“你醒了？”修斯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把破扇，在深秋的冷意中緩緩扇動，手里仍然端著他那個心愛的小茶壺。

北山揉了揉眼睛：“老狐貍，外面怎么回事？”

“放心吧，沒什么問題，只是有些百姓代表想要見你，我看你睡得正香，就攔著沒讓他們進來。既然你醒了，那就見見？問問是有什么事情。”說話的同時，修斯喝了口茶水，“嘖嘖，這茶都沒什么味道了，我去后面拿茶葉，你自己去，我就不陪你了。”

北山理了理身上的衣物，推開門走了出去。外面的站著好幾個六十以上的老人，為首的北山還認識，是之前在林科蘭爾和路棋探查情況時，坐在一起吃過飯的老人。

“大人！”看見北山出來，老人們紛紛跪下。

“老哥快快起來，有什么事進去說。”北山連忙扶起。

回到議事廳，才落座下來，為首的老人就開口說道：“說起來我跟大人也算老相識，之前沒想到會是您，還希望大人不要見怪。”

“老哥不用客氣，有什么話就直說吧。”北山知道這些人跑來見他，不是敘舊這么簡單。

老人轉身看了看身邊的同伴，在互相點頭之后，開口問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大人，這些話本來也不該我們來問，但王都百姓推舉出我們老哥幾個，想知道些情況。聽說，這次亞尼法特亞有幾萬大軍進入了南疆，回廊防區好像也有個叫卡洛的貴族叛變，整個防區都歸了敵人。這么看來，王都就成了最前線，凱蘭那家伙遲早會來攻打，不知道大人麾下還有多少人馬能夠抵擋？”

北山有些奇怪，這些情報應該只有軍中人士才會知道，王都的平民怎么也會這么清楚：“老哥是從哪里聽說的？”

“大人不用奇怪，我們這些人在王都住了多少年了，軍中也有些親戚，總是能聽到些流言碎語的，所以才讓我們幾個來問問情況。”

北山沉默了片刻，最終點頭道：“老哥聽說的情況，的確屬實，亞尼法特亞進入南疆，回廊防區也在卡洛的叛國下成了敵人的囊中之物。不過，各位可以回去告訴百姓們，不論敵人如何，我都會保護百姓周全。而且，王都城墻堅固，只要我堅守不退，等瓦倫西爾將軍從南方返回，凱蘭也不得不飲恨在此。”

“那大人到底有多少戰士可用？”

“至少近兩萬。”

北山撒了個謊，他并不希望王都的百姓陷入慌亂中。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北山也并不算全然謊言，王都里有六千余之前的敗軍，他帶回了三千多人，加上瓦倫西爾那里大概還有兩個兵團，的確還有近兩萬人。只不過，這個事實并非眼前林科蘭爾能動用的人數。

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嘆口氣道：“大人，你不用騙我們這些老家伙。王都里那六千敗軍根本無法戰斗，而跟大人一起回來的，只有三千吧？至于瓦倫西爾將軍那里，怕是短期內都沒法回援王都了。”

北山聽到這話，還想繼續解釋，卻被老人打斷：“之前回來的那些士兵，天天在王都大營里哭天喊地，說什么敵人強大無比。我們這些老家伙活了這么久，不用別人說也看得出來，這些士兵已經喪失了斗志，自己先怕了的，怎么可能還能上戰場。”

“所以，我們這次來找大人，其實是想了個法子。我們希望大人您能帶著王都那些年輕人，暫時從王都離開。俗話總說，只要保存住實力就能贏得勝利，只要先避開敵人的鋒芒，等捷斯亞這股勁緩過來，王國就還是我們的。”

北山沒有想到，這些老人來找他，是為了讓他撤離林科蘭爾，他斷然說道：“不行！如果不能保護百姓安危，那還要我們這些人干什么！這種話老哥不用再說，北山就是戰死，也要死在林科蘭爾，絕不會后退一步，舍棄百姓做個逃兵。”

看北山說的堅決，一時間，被推舉來的老人們紛紛跪下，眼淚不止，痛哭流涕的說著：“大人啊！我們都聽聞凱蘭是不世出的天才，九個兵團在回廊口要塞都能敗給他，現在憑借這點人馬又怎么能抵擋！我們知道，大人您是不愿意讓我們這些平頭百姓面臨戰火，可要是大人您不走，整個王國可就沒希望了！”

一聲嘆息，隨之久久沉默，北山此時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你們先起來，我考慮考慮。”

“大人如果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跪死在這里！活了這么久，我們也都不是傻子，大人說考慮，等我們走了，還不是只想和敵人拼死一戰！”看來每一個老人都不能小覷。

“你們可知道，如果我走了，林科蘭爾怕是會血流成河，你們全都性命難保！”

“我們知道，可總好過于都葬送在這里。大人，我們都老了，活也活夠了，可我們的子孫不能就這樣死在敵人手下啊！大人只要愿意帶著他們走，那我們這些人的香火就斷不了，這對我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報答了。只要大人今后為我們報仇，那我們就是死也沒有什么遺憾！所以，大人請你答應吧，答應吧！”

最終，面對苦苦哀求的老人，在萬般掙扎里，北山狠心下了決斷：“我答應你們，帶著士兵和年輕的百姓離開。我在此對上神起誓，只要我北山有一日性命，就不辜負各位所托，必然保全你們血脈的延續！”

“大人大恩！大人大恩！”老者們不斷的朝著北山磕頭，感激聲回蕩在議事大廳里。

看著眼前滿臉皺紋，哭泣不止的老人，北山心里好像有塊石頭堵了起來。是誰說這些最底層的百姓愚昧？是誰說他們自私自利？是誰說在危難來臨的時候他們只曉得保全自己？

當那些世代深受國恩的貴族們為了私利，不顧國家存亡的時候，是這些被看不起、被貶低、被嘲諷的樸實百姓在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衛這個國家，去延續自己的王國。他們才是捷斯亞最堅實的基礎！

當后來的學者們每每研究，為什么北山會在后來力排眾議的進行改革時，總把“林科蘭爾大撤退”作為根本原因。

在當時，北山首次深刻的感受到了，曾經被無數次忽視的百姓的重要性，他發現原來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民族，最重要的根基不是貴族，不是軍隊，也不是賢明偉大的統治者，而是這些最平凡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