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北山努力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似乎站在廣袤的白色虛空之中。
一道光亮由遠及近,慢慢飄來,漸漸顯露出一個人的身影。北山定眼看去,這個人金發下的臉龐露出笑容,胸口的位置空著一個大洞,不停地緩緩流出鮮血。
“大哥!”北山失聲叫道。
“好久不見了。”柔和的聲音出現在北山的耳旁。
看著熟悉的面孔,北山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猛然跪坐在地上,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怎么了?”林克笑著,虛幻的手拍了拍北山的肩膀。
“大哥,我……我失敗了。我沒能阻攔敵人,捷斯亞將會面臨戰火的侵襲。大哥,對不起,我沒能做到你的囑托!”抽泣漸漸轉變成嚎啕大哭,年僅二十三歲的北山,痛哭的聲音回蕩在這片虛無的空間。
“然后呢,你打算放棄了嗎?”林克的聲音仍然輕柔。
“不!我沒有!可是……可是攔截失敗,敵人會通過回廊山谷南下,我不知道怎樣保護住捷斯亞的未來。王國內沒有其他的軍隊可用,沒有多余的糧草,我也沒有凱蘭那樣的天賦異稟。大哥,我該怎樣做,我該怎樣打敗他!”夾雜著哭聲,北山低著頭,不知道是對林克說話,還是在懊悔即將失敗的結果。
“所以,你就對未來失去信心了嗎?這不是我教你的,難道你喪失了信念和勇氣?”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平淡中帶著堅毅。
北山連忙抬起頭,在林克的身旁,是一副剛毅的面容,雙眼的其中一只留著黑色的空洞,披肩的頭發里夾雜著些許銀色的發絲。
“父親!”十一年前就再也沒見過的人出現在眼前。
“告訴我,你對未來失去希望了嗎?”就像生命中最后一次談話一樣,霍拉的眼中露出期待的神情。
“我不知道……不知道……”北山喃喃自語。
“我記得我說過,不要因為你是孤兒就放棄成為高貴人物的可能,而一個真正高貴的人物,忍耐是必修課。暫時的失敗,也是需要忍耐的。你只有學會接受它,習慣它,才能去戰勝它。所以,告訴我,用你的內心告訴我,你失去希望了嗎?”霍拉第三次問到相同的問題。
看著站在身前,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有些動搖的北山再一次恢復了勇氣,站起身來。
“不!我沒有失去希望!”堅定的決心在這一刻下達。
“這才是我兒子!”霍拉伸出一只手,拍在北山的肩膀。
“不枉我把王國的未來交給你。”林克同樣伸出了自己的手。
“該回去了,我們相信,你必定成功!”兩個人同時說著。
北山沒想到,相見會如此短暫,急切詢問道:“這是哪里?我們還會再見嗎?”
寬厚的笑容同時浮現在兩人的臉上:“這就是你的內心啊。放心,我們哪兒也不去,會一直在你身邊,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會再見的。”
說畢,林克和霍拉同時向前推了一把,北山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隨之,嘈雜的聲音響起,再次睜開雙眼,身邊圍著所有的軍官們,正關切的看著自己。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歡快的叫喊從每個人的嘴里奔出。
“大人,沒事吧?”侍從納德連忙把北山扶起。
“沒事,讓你們擔心了。”北山歉意的說著,同時回想了一下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他的內心已經不再絕望。
“士兵召集的情況怎么樣了?”不知道暈過去多久,北山心里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那么就只能接受,并盡力去改變。
“因為這火焰實在太過猛烈,所以現在能召集起來的不過只有九千多人,其余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不過好在原禁衛軍出身和莫奈軍出身的士兵都幾乎召集起來了。”親衛長休伯利回答道。
“凱蘭呢?”北山現在最關注的,還是這位年青的敵人。
“已在三里外,正迅速逼近我們。”瑟賽一臉嚴肅。
北山再次環顧了四周,漫天的火焰已經把整個中關駐地籠罩住,指揮廳的門前,還存留著的近一萬士兵仍有些慌亂,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被大火熏的漆黑。
沉思了一下,北山下了決定:“撤退吧!這一仗我們輸了,中關駐地也不可能守住了。我們回南疆,休整之后,再向凱蘭報這個仇。”
“可是大人,如果我們撤出回廊山谷,那么對方可就會進入南疆了!等那個時候,以我們的兵力,怎么和敵人抗衡!”聽見北山的命令,瑟賽不免有些著急的喊著。
在場的所有軍官都清楚,如果丟失了回廊天險,那么以現在捷斯亞的力量,是無法和凱蘭對戰的。甚至于不要說現在,哪怕就是捷斯亞全盛的時期,也很難在沒有回廊山谷的情況下,去保衛住自己的王國。
北山拍了拍瑟賽的肩膀,朝著軍官們一字一頓的說道:“我知道,如果我們撤離,那么凱蘭就會長驅直取,捷斯亞也有滅國之危。可是,我想你們也清楚,我們哪怕留下來,難道就能把現在朝我們進發的凱蘭攔住么?看看你們身后的士兵,難道你們覺得他們此刻還能和對方的數萬大軍對戰嗎?特別是我們的糧草補給也被這場大火燒的干干凈凈,哪怕我們都是以一當十的勇士,可接下來呢?誰能告訴我,餓著肚子的士兵怎樣和精力充沛的敵人打仗?那么你們還有誰認為,我們應該留在此處?”
一連串的反問,讓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瑟賽本來還想說些什么,但卻無奈的張了張嘴,只留下一聲嘆息。
“既然沒有問題,那就聽我的,撤退吧!保護這些士兵的生命,總是一股力量,我們至少不是輸的干干凈凈,還有機會和希望。而且,從前幾日修斯來的信件中,我們也知道瓦倫將軍此刻也集結了南部防區的士兵。所以,我想我們退回南疆,去下廊鎮跟瓦倫將軍匯合。那時候,得到休整和補給的我們,或許還有機會把凱蘭攔在回廊的最后一線。這,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大人,我們能保衛捷斯亞嗎?”問出這句話的不只是瑟賽,幾乎所有的軍官都滿腹疑慮。
“能!我對此深信不疑!”北山的右手狠狠的敲響自己的胸膛,朝著所有人行了捷斯亞軍的最高禮節,堅定而大聲的許諾著。
沒有人再說話,軍官們紛紛回禮,轉身朝著各自的大隊走去。不一時,剩余的士兵在大聲命令下,朝著來時的南疆撤離。
“去把我的大劍拿出來,我們這就離開。”北山對身邊的納德吩咐道。
“大人,我相信你!”納德看著北山,再一次表達了對最高指揮官的信心,純凈的瞳孔里充滿了堅定,隨后轉身去拿大劍。
看著納德的背影,北山的臉上泛出復雜的神色,悄聲而言:“謝謝你們的相信。”
北山不知道的是,從他下令撤軍的時候,被亞尼法特亞人稱作“回廊大捷”的戰役,就已經完成了它的最后一步。從開始的“回廊口奪取戰”,到“中關大火”,凱蘭只用了不到五千士兵的代價,就讓亞尼法特亞一直垂涎的南疆富土,完全敞開了自己的懷抱。
特別是“中關大火”之中,一萬多捷斯亞正統軍幾乎沒有和敵人正面對戰,就落下死傷慘重的結局,糧草也盡數被毀,佇立了千年的中關駐地同時在大火中成為歷史。而“回廊大捷”的最后收尾,對凱蘭來說極為輕松的追擊戰,也緊跟著之前的步伐展開。
雖然北山從是幻覺,還是真實發生的,在和林克、霍拉的見面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可一路撤軍以來,他仍然免不了擔心和焦慮。
因為這一次,身后的凱蘭并沒有在奪取中關駐地后,而停下他的腳步。在空曠的山谷中,北山仍然可以清晰地聽見,不到幾里的距離外,敵人不斷靠近的踏步聲。
深秋的南疆,烏云遮擋了月亮柔和的光芒,夜晚的黑色包裹了狹長的回廊山谷。零星燃起的火把,在衣衫襤褸的捷斯亞敗軍手中,照耀著撤離的前方。
不時有人回頭張望,乏累讓越來越多的人減慢了撤離的速度,而凱蘭率領的敵軍卻越來越近,絕望的情緒無法抑制的漫延著。
“不要放棄!加快腳步!下廊鎮就在前方!到了那里,還有我們之前從回廊口撤回去的大軍,他們現在必定已經恢復了士氣,可以讓身后的這群敵人飲恨敗北!快點!快點!疲累的不只是我們,還有我們的敵人,我們的袍澤必然會讓他們悔恨此時的追擊!”
北山不斷的鼓舞著慢下來的士兵們,但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士氣已經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雖然年青的黑發男子可以保持著不滅的希望,但早就被大火打擊了的士兵們,卻無法堅定的相信生命不會就此消失。
但不論如何,北山也無法拋下這些跟隨他保衛國家的戰士,哪怕越來越感受到鼓舞并沒有多少作用,他也決不放棄。
“大人!不行了!照這樣下去,凱蘭必然會趕上我們的!”休伯利一直跟在北山身邊,此時他也明顯感覺到了安全撤離的可能是多么渺茫。
“說什么喪氣話!我們肯定能回到南疆的!”北山呵斥著,可他的心里也并沒有多少底氣。
休伯利并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定眼看著這個年青的統帥,眼中復雜的神色不斷閃現。
腳下沒有絲毫停頓的北山,逐漸感覺到自己親衛長的不自然,不由詫異的問道:“休伯利,怎么了?”
現年四十三歲的休伯利,在一陣沉默之后,似乎下定決心的說道:“大人,林克陛下當年讓我帶領禁衛軍的時候,我心里本來還有一些不甘心。但這兩天我想清楚了,陛下那樣做,其實是為了考驗我,我想如果我表現的足夠堅定的話,或許軍部最高長官的位子就是我的了。可是我在泰勒反叛之后,卻辜負了陛下的期望,帶領著本可以維護正統的禁衛軍投降。”
“說什么胡話呢!”北山隱隱感覺到了不對。
“大人,讓我說完吧。投降了泰勒的時候,我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讓忠誠隨之消失。而后,說句不好聽的,王都也在我的守衛下,敗給了您,我又辜負了我的職責。作為這樣的我,您卻沒有論處罪責,讓我活了下來還愿意讓我擔任您的親衛長。今年我四十三歲,在辜負自己辜負國家辜負陛下之后,我想此刻就讓我最后一次負起自己應盡的職責吧!讓我為您開創出回到南疆的道路!”
聽完休伯利的話,北山已經知道自己的親衛長想做什么了:“不行!如果我還是你的長官,那么就聽我的命令,我們一起回到南疆!”
然而,讓北山沒有想到的是,休伯利突然一拳打在他的腹部,沒有絲毫準備的北山,一瞬間倒了下去。接著休伯利把暫時無力的北山,轉身交給了同樣在身邊的瑟賽。
“大人就靠你保護了!”
“真的打算這樣做嗎?”瑟賽問道。
“不然我們都回不去的,以后有機會,來這里給我倒杯酒就好。”
瑟賽不再說話,而是長長的嘆了口氣,看著休伯利點了點頭。
一瞬間,休伯利的聲音突然回蕩在山谷之中:“原禁衛軍的士兵們,聽我說!身為禁衛軍,我們的職責是保衛王都,保衛國王,但我們都沒有做到!我們的恥辱,是我們自己造成的!但此刻,我們可以洗刷這份恥辱,讓我們的后人可以不必不敢提起我們的過去!跟我來,讓我們為袍澤保衛回去的道路吧!只有國家不亡,那么王都必然存在!而如果國家滅亡了,我們連最初的職責都無法盡到!禁衛軍的士兵們,我,你們的將軍,請求你們跟隨我!”
撤離的大軍中,無數的原禁衛軍士兵紛紛走了出來,無言的看著休伯利。
“好!不愧是禁衛軍的大好男兒!跟我走!”說罷,休伯利帶著這些明知必死的士兵們,朝著回到南疆相反的方向,堅定的走去!
“休伯利!你要活著!哪怕投降凱蘭,你也必須給我活下去!”逐漸恢復的北山,在瑟賽的阻攔下,朝著休伯利遠去的方向大聲喊道,淚水涌起。
“大人保重!為了我們,請一定要保住王國!”聲音遠遠的傳來。
王歷一二〇三年十一月十日凌晨三時,在距離下廊鎮一百多里的山谷中,休伯利帶領著原禁衛軍士兵,為了袍澤們能活著撤離,跟追擊而來的凱蘭展開殊死搏斗。
一個小時之后,包括休伯利在內的,總計3219名禁衛軍戰士,全員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