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歷一二〇三年十一月九日，傍晚七時，深秋的回廊山谷送走太陽最后的余暉，黑夜驟然降臨。

在嘈雜的士兵喧鬧聲中，無數支火把被點燃，照亮山谷的天空。

北山有些出神的望著前方，在兩個小時前，亞尼法特亞軍隊終于撤出了狹窄地帶，被后世稱作“回廊攔截戰”的戰役落下帷幕。

在戰斗中，雙方都丟下了上千具尸體，曾經被鮮血染紅的谷地，此刻被染得更加紅艷。

“對方應該在短時間內不會發動第二次攻擊了。”

北山看著千米外同樣燃燒的火把，除了一個大隊的敵人在防守，其余的全部開始安放起帳篷，一直延伸到北方的盡頭。

經過一個下午的戰斗，不僅自己感到乏力，北山覺得凱蘭也大概會有相同的感受。

“也許吧，就算凱蘭想要一鼓作氣突破南下，也要考慮他手下的士兵，還有沒有再次快速戰斗的勇氣。”作為臨時指揮官的瑟賽，站在北山的身邊。

北山沉默著沒有回答瑟賽的猜測，此時的他心中忽然覺得，作為最高指揮官，要考慮的事情太過紛繁，如果瓦倫西爾也在這里，或許會輕松許多。

眼下雖然有著回廊山谷的地利優勢，但北山清楚凱蘭的身后站著大陸第一強國，接下來會有源源不斷的軍隊來到此地。

而捷斯亞，丟失了最重要的回廊口要塞，也面臨著未來不久在兵力和糧草上的短缺，在泰勒沖動的行為下，整個王國被挖空了后續的支撐。

“糧草和士兵是戰爭的前提，如果在這兩者都無法滿足的情況下，一切計謀策略都是空談。”這句話是捷斯亞第二十四任國王的經典名言，這位修建了回廊口要塞的國王，比他同時代的任何人都懂得戰爭的本質。

“真不知道泰勒這個傻瓜難道沒有看過他祖先的名言嗎？”北山不由這樣想著。

北山甚至在心里有些羨慕凱蘭，這個年輕的敵人至少不用像他一樣，去考慮一個前線指揮官根本不需考慮的后勤問題。

這位白發少年將軍只需要坐在自己的大帳里，指揮一場漂亮的戰役就可以對所有人交差。至于什么損失的兵力，糧草，后方民心的穩定這種種問題，自然有亞尼法特亞的參謀大本營去解決。

本來捷斯亞跟亞尼法特亞也差不多，在軍部機構里也常設一個跟對方參謀大本營一樣功能的部門，作戰統籌司。只是泰勒這次出征幾乎把軍部的官員都給帶走了，留下來的全是些沒有足夠經驗的年輕人。

而據北山所知，這些倒霉的軍部大員此時正和他們的國王一起，被押解去了亞尼法特亞的首都奇斯勒。

或許，接下來他們面對的，應該則是由亞尼法特亞國王斯洛八世親自主持的審判大會。至于最后的結局，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全部斬首示眾。

沉思沒有持續下去，瑟賽和休伯利在北山身邊，不停談論著剛才的戰斗，兩人的對話讓他突然意識到，也許剛才的勝利是短暫的。

“要我說那個凱蘭也就這樣，有回廊山谷的存在，他不大可能突破我們的攔截，之前拿下回廊口，多半也是運氣好，真不知道泰勒怎么會輸在一個紈绔子弟手里。”盡管損失不小，但能擊退白銀騎士團的攻擊，休伯利心中充滿了自信。

瑟賽卻在一旁搖了搖頭，提出反對的看法：“我覺得敵人能拿下我們的北大門，絕對不只是運氣那么簡單。剛才的戰斗雖然讓凱蘭暫時退后，可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明明能在拿下回廊口的當天就向南疆進發，卻偏偏等到我們來此才動身，而且第一次對戰就出動白銀騎士，怎么想都不對勁。”

聽完瑟賽的話，北山也疑惑起凱蘭在這場戰斗中的行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有“流風”之稱的家伙，純粹的用士兵來正面廝殺，進行無意義的消耗戰，哪怕派出的是白銀騎士，也不能遮掩戰術上的平庸。

盡管始終覺得不太對勁，可北山卻也想不到對方能有什么后手，歷史的經驗告訴他，擁有四百里回廊天險，捷斯亞絕對不可能被敵人輕易入侵南疆，這是每一代捷斯亞人深信的觀念。

就像是其他國家總是戲稱捷斯亞，是上神懷抱中的嬰兒，可這個稱呼從防御的角度來看，卻也算一種贊美。

北山皺著眉頭把之前發生的一切在腦海中重新捋了捋，希望從中找出他依稀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可無奈的發現自己毫無頭緒。

他不會像休伯利一樣看低這個第一次上戰場的敵對指揮官，不相信一個能拿下永不墜落的回廊口要塞的人，會在十幾天之后就如此不濟。

“也許，凱蘭在四百里回廊天險下，也無計可施吧。”北山想了很久，還是看不透對方的策略，無奈只有這樣安慰自己。

北山甩了甩頭，順手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抬頭看去，星辰被烏云遮的嚴嚴實實，狹窄的山谷除了雙方數百只火把照亮有限的空間之外，其余的一切都隱藏在一片漆黑之中。

北山轉過頭看著瑟賽，同時指著眼前幾百米的紅色谷地，問道：“在三百年戰爭中，這里一直都是我們和對方的戰斗地，是吧？”

“是的，三百年戰爭的絕大多數戰役，都發生在此地。”

“這樣啊……”

“怎么了？大人？”

“沒什么，只是突然覺得這里在千年之后又起兵戈，心里有些感觸罷了。”

“大人，如果不是對方執意要跟我們一戰，我們也不會在此失去我們的戰士。盡管我也不希望我們的士兵流血犧牲，但為了身后的百姓和國家，這一切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瑟賽沒有完全理會到北山的意思，他并不像北山一樣會為所有失去生命的士兵考慮，一般的將領都只會站在自身的立場上去看待戰爭。

就像是所有的兵法書上都告訴人們，要對自己的一方仁慈關愛，而對敵方殘忍狠心，不然的話就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將領。戰爭本就是一場殘酷的競爭，只有對敵人狠心的人才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至于有些像一些理學家所評價的，要用仁慈去感化敵人這種話，完全就是不負責任的語言。

如同亞尼法特亞統治的東北沼澤地區一樣，那里的狂戰士一族絕不會是因為亞尼法特亞的仁慈才歸順的，如果不是有著軍事實力鎮壓，東北沼澤早就成為獨立王國了。

北山當然清楚這個道理，但與此同時，他無法將戰爭看成一種樂趣，每一個生命都應該是獨一無二的，而不論是入侵者還是防守者，戰爭總會帶給最底層的士兵傷害。

在他看來，那些待在后方，安全無比的同時卻鼓吹戰爭的野心家們，才是自私和丑陋的化身。

“我知道，王國存亡之際，這些東西不是我們能選擇的。”北山默默的點了點頭。

“大人，我們回去吧，打了一下午，也該休息休息了，明天對方的攻勢說不定會更加迅猛。”休伯利在一旁對北山勸道。

看著敵人動向，北山點頭：“那走吧，對方應該今晚不會發動進攻了，讓士兵們吃個好飯，晚上盡量好好休息。現在已經深秋了，晚上天涼，讓大家都注意身體。”

瑟賽和休伯利聽聞北山說的話，心里有種莫名的感動。在卡勒斯洛大陸上，這樣關心下屬的指揮官相對來說還是少數。

因為全大陸占據統治階層的，都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對他們來說，血統的延續才是最高貴的證明。

所以，不論是平時還是戰爭里，對于這些貴族老爺來說，底下人的生命都是可有可無的。但北山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血統只是家族傳承的證明，卻不能是高貴與否的依據。

北山會有這種觀念，如果要說最開始的來源，大概來自于霍拉在世時的教導，那個面容嚴肅的養父無數次告訴他，由血統來決定地位和才能，是極其錯誤的看法。

只是北山此時并不會清楚，霍拉為什么會一再重申這個觀點，直到未來的某一天，當他的身世浮出了水面后，才終于知道原因。

考慮到敵人大概不會在夜間再次出擊，北山下令，除了留守的一個兵團外，其余士兵全都返回十里外的中關駐地。

反正只有十里的距離，就算敵人出乎意料的夜間突襲，他也能在很短的時間內率軍馳援，畢竟在寬闊的駐地中才能讓士兵好好休息一晚。

回到駐地的北山，在讓軍官們帶著士兵各自回營后，再次看起了這兩天卡特楊和修斯的來信。

卡特楊已經陸續安排幾萬民壯返回家鄉，而那兩個在回廊口幸存的兵團，也被修斯派來的人帶回了林科蘭爾。

但修斯的來信讓北山有些頭疼，老狐貍告訴他，泰勒離開時調走了原本全部的糧草，現在王國內的存糧已經不剩多少，短時間內可能會面臨糧食短缺的問題。

北山為此思慮良久，在回給修斯的信中，建議他從有封地的大貴族身上想辦法。

從叛亂事件開始，整個捷斯亞國內唯一沒有受到大影響的，也就是這些大貴族了。

雖然不確定這些擁兵自重的大貴族，會不會拿出自家的存糧，但在現今危急的情況下，北山希望他們還能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

北山也寄希望在修斯的身上，希望這個老狐貍能憑借他自身的狡猾，去完成糧草征調的重任。

“大人，飯菜都要涼了，快吃吧。”一道聲音打斷出神的北山。

北山轉過頭，原來是這次出發時，修斯調配來照顧他生活起居的侍從。

之前這些事情都是路棋在負責，但路棋在林科蘭爾傷害后，北山身邊也就沒有人來干這些雜事，而他每天都要考慮更多軍旅上的事務，因此才重新安排了人員。

看著這個比路棋大不了多少的侍從，十六歲的他聽說是某個貴族家里被從小買去的，臉上的稚嫩還未完全褪去，卻在擔任侍從以來就盡職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甚至于有時北山忙于軍旅，而忘記按時吃飯，這個侍從還會忍不住發脾氣。

“納德啊，你說我們能保衛住捷斯亞嗎？”不知道為什么，北山突然問道。

“能的！”已經開始像一個大人成熟般的聲音自信響起。

北山不由地笑了笑：“哦？這么自信？”

“我相信大人！”

“就沖你這么相信我，我肯定會讓捷斯亞恢復榮光的。”拍了拍納德的頭，北山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對北山而言，他必須相信捷斯亞不會就此滅亡。這個國家的未來是林克生前最牽掛的事，十多年的養育教導之恩，是他粉身碎骨也要報答的。

“大人早些休息。”吃過飯菜，納德早已把床鋪好，說著便退了出去。

從來到中關駐地以后，北山就一直住在議事大廳里，為的是隨時防備緊急情況的發生，好在第一時間就能召開軍議會。

幾天以來的緊張情緒，讓躺在簡易床鋪上的北山感到漸漸困意，沒過多久就沉睡了過去。

在夢里，北山似乎看見捷斯亞燃燒起了熊熊大火，百姓流離失所，國破家亡。

隨之而來的，是耳邊傳來嘈雜的哭喊聲，亞尼法特亞的大軍正奔馳在南疆的平原之上，長槍所向之處全是尸橫遍野。

北山最終猛地驚醒過來，發現原來是一場噩夢，才長吁了一口氣之后，卻聽見議事大廳外正傳來真實的哭喊聲。

“大人！不好了！”

“怎么了！”北山被突然推門而入的納德嚇了一跳。

“外面，外面……”納德似乎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口齒有些不清。

來不及穿戴鎧甲，北山連忙起身，光著腳跑出大廳。

在他的眼中，整個駐地燃起了沖天而起的大火，還同時不斷的從地底深處吐出巨大的火舌。無數的士兵從自己的營帳中跑了出來，慌亂的撲打著身上燃起的火焰，慘叫聲不斷的回響。

“剛才的夢，是預兆嗎？”有些被眼前景象驚呆的北山，喃喃自語。

一瞬間回過神來，連忙對站在身邊的侍從下令：“快去把瑟賽他們找來！快去！”

“大人！”不多久，麾下的軍官們臉上掛著黑灰紛紛趕來。

“這是怎么回事？”大山指著漫天大火，大聲的詢問。

負責夜巡的瑟禮是第一個發現大火的人，連忙答道：“還不清楚，大火是突然從地里冒出來的，已經派士兵去救火了，但受到的影響太大，很多士兵根本調動不了。而且下面的人報告來說，火焰根本無法被撲滅。特別是我們的軍備庫，已經……已經……”

“已經怎么了！”北山有種不好的預感。

“已經被燒成灰燼，所有的糧草都埋葬在火海里。”瑟賽代替自己的弟弟說了出來。

聽到這個消息，北山不由的按住額頭，向后退了幾步，倒吸了一口冷氣。

糧草的問題就一直困擾著他，而此刻最后儲備的軍糧也沒有了，北山不知道失去補給的大軍還能如何攔截住凱蘭的進攻。

“一點糧草都沒有搶救出來么？”北山還存了一絲幻想。

瑟禮搖了搖頭：“沒有，這火焰跟平常的火焰不一樣，粘上一點就必然無法撲滅。”

“哦？是這樣？”站在人群中的萊特發出一聲驚呼。

“萊特你知道這里面的原因？”北山趕忙問道。

身為魔法師分支的牧師，萊特皺緊了眉頭：“這樣的火焰只可能是一種，那就是火系魔法，而能這樣大范圍起火，只有頂階魔導師所發的禁咒才能做到。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個魔法應該是很久都沒出現過的‘地獄魔焰’。”

北山一愣，再次看了看四周從地底不斷涌出的大火，一瞬間醒悟，這個魔法的始作俑者，必然只會是一個人——凱蘭！

“流風……”北山喃喃的說出白發將軍的稱號。

瑟賽站在北山的身前，聽見這句話，也瞬間明白了過來：“大人是說這場大火是敵人放的？”

“如果不是他，就沒有別人了。捷斯亞唯一的魔導師早就跟著泰勒，在回廊口外被俘虜。除了凱蘭，也沒有人能調動這種地位的人前來。風助火勢，火起風威，流風之名，名不虛傳。”麾下的軍官們聽見北山的感嘆，都默然不語，這個兵法天才果然不能小看。

“你們快去把士兵都集合起來！這肯定只是凱蘭計劃中的一部分！至于這火，既然撲不滅，就不管它了！”緊接著，北山終于想明白了下午攔截戰時心里的疑惑，急忙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