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經完全停了，但從甘達爾河升騰的霧氣卻更加濃郁，而連火把的光亮都無法穿透的霧氣中，北山正騎在他召喚出來的三階召喚獸“黑默駒”的背上，領著四千五百名龍騎兵急速南下。

當他聽見那名趕來北邊的騎兵，高喊出“修斯大人請求支援”的時候，他就知道他的不安，并非是無的放矢。

北山回憶起剛才的情形。

他猛地一把拉住那名沖來騎兵座下的韁繩，險些讓對方從馬鞍上摔下，詢問的聲音中帶著壓抑不住的焦急。

“你說清楚，怎么回事！”

那名騎兵汗流如注，從頭頂順著臉頰落下，也不知道是急速策馬后的勞累，還是因為心中的緊張導致。

他氣喘吁吁，斷斷續續，卻又毫不停頓地報告：“大人……迦勒城外……突然出現了大批亞尼法特亞軍隊……修斯大人估計……至少有五萬人……”

五萬人？這個數字讓北山心臟“咚”的一跳，這比馬爾科姆傳遞來的情報多了一倍還不止！

可問題是，在馬爾科姆的傳訊中，他和修斯明明都確認過，凱蘭去突襲本部的人馬，最多只有兩萬，哪里又多出來的三萬？

“有看清旗號嗎？”北山急忙繼續詢問，握著韁繩的手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有，有的！修斯大人讓我轉告大人，他看見了‘狼牙’、‘白銀’，以及‘狂獅’的旗幟，還有代表凱蘭的大纛！”騎兵的語氣帶著些許恐懼。

北山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鐵青，敵人的三大騎士團全部出現在了迦勒城外？這怎么可能？

如果說情報中提及本該在奇斯勒的“狂獅騎士團”驟然出現，他還能猜到些許緣由，可不久前從他身邊經過，被斥候們引開，應該被龍騎兵們全部斬殺的“狼牙騎士團”，為什么也會出現？

“銀月！”他厲聲呼喚。

騎在地行龍上的第一龍將，在聽到北山和騎兵的對話后，就隱約猜到了某些東西，她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大人，我們的確伏擊了被斥候們帶來的騎士，無一人生還。”

“斬殺了多少敵人？”北山察覺出不對的地方。

銀月不用過多回想，立刻回答：“大約一千，全是狼牙騎士團的裝束，我們確認過，沒有活口。”

聽到這個回答，北山的腦袋“嗡”的一聲，麻木起來，“狼牙騎士團”分明有四千五百之數，而銀月他們卻只伏擊了一千人。

但他知道這不能責怪銀月，銀月沒在趕來協助伏擊時，把這個奇怪的點告訴他，完全是他的責任。

他沒有對銀月具體交代過“狼牙”有多少騎士，他只是告訴銀月，準備在伏擊圈南邊埋伏被斥候引去的敵人，卻忘了告訴銀月，“狼牙”有四千五百之數。

在不知道這一點的前提下，銀月自然不會對只伏擊了一千敵人感到奇怪，她只會認為被引到她那里的狼牙騎士，只有那么多。

至于沒有出現在銀月面前的，那三千五百名狼牙騎士，和他們的團長斯圖亞特，北山也瞬間猜到，對方肯定在被斥候引去的半路上，就悄然藏入了大路一側的山林，從林中無聲的去往了迦勒城。

北山的心中涌起一陣自責，這個疏忽可能是致命的，如果他能提前告訴銀月具體人數，她就會意識到情況不對，及時向他報告，那他就能立刻意識到，他中計了。

是的，他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他中計了。

凱蘭不僅看穿了他和修斯定下的伏擊計劃，還將計就計的利用了這一點。

這一瞬間，凱蘭在修斯伏擊計劃之上所謀劃的那一切，清晰地擺在了他的眼前。

看起來修斯定下的計劃天衣無縫，就算凱蘭預判到了這一點，也仍會選擇分兵，大部隊走大路南下遭遇伏擊，小部隊從兩河山內穿過，去突襲迦勒城外的本部。

但是，事實卻遠非如此簡單，凱蘭的謀劃顯然更深。

他的確分兵了，也的確如同修斯預料的那樣做出了安排，但不一樣的是，從兩河山內穿過的敵人，根本不止兩萬之數。

修斯的計劃不能說不是一場陽謀，可偏偏凱蘭能在這個陽謀之上，還做出了自己的絕佳應對。

凱蘭利用了他們對局勢判斷的自信，利用了他們對情報的確信，和對伏擊成功的期待，精心編織了一個更大的陷阱，那看似按部就班分兵行進的舉動，不過是他棋盤上迷惑對手的虛招。

至于那突然多出來的三萬敵軍，以及沃爾夫岡和“狂獅騎士團”，他并不認為是馬爾科姆故意隱瞞了這份情報，對方沒有理由，也沒有動機這么做。

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份對馬爾科姆的信任從何而來，但他就是相信對方不至于真的投靠了凱蘭，用虛假情報把他引入凱蘭的圈套里。

北山大概能猜到，凱蘭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把真正的謀劃告訴任何人，也包括馬爾科姆。

這位年輕的敵人元帥，心思縝密到了可怕的地步，他像一個棋手，將所有人都視為棋子，甚至連自己最得力的部將也未必知曉全盤計劃。

馬爾科姆傳遞來的情報，很可能是凱蘭精心篩選后，故意讓他看到并相信的“真相”。

因此，沃爾夫岡和“狂獅騎士團”會突然出現，應該是凱蘭在南下之前，就留給沃爾夫岡的秘密命令，對方則在特定時間點悄然離開奇斯勒，匯合了那支原本被認為駐守熱比昂城的部隊。

而從大路南下的敵人大部隊，應該也不知道凱蘭的計劃，因為如果早就知道，剛才的伏擊就不可能那樣順利，敵人的反應也不可能那樣一點奇怪的表現都沒有。

很大的可能，是凱蘭在兩河山內和沃爾夫岡相聚后，才派人臨時通知的斯圖亞特。

斯圖亞特也是在遭遇伏擊前不久，才得知自己麾下只有一千人是真正的“誘餌”，他則要帶領主力，執行那更為隱秘的迂回任務，繞道悄然前往迦勒城外。

北山盡管還無法得知，他此時對于凱蘭謀劃的判斷，完全符合所有的真相，但僅僅是半信半疑的推測，就已然讓他脊背發涼。

就像他無數次說過的那樣，凱蘭這個敵人，是他到現在為止最為難纏的敵人。

凱蘭對麾下將領和部隊的控制力，對情報外泄的精準控制，對時機的把握，都達到了一個令人恐懼的高度，他甚至不惜讓不知情的大部隊承受被伏擊的損失，來確保對整體戰局的絕對掌控。

他是在用一部分自己麾下戰士的性命，去換取更多的捷斯亞戰士的死亡。

“好狠的手段……”北山低聲自語，凱蘭這種冷酷與決絕的戰場天賦，或許是他此生都無法學會的。

不是他能不能的問題，而是他了解自己根本做不到。

想明白這一切的不僅僅是北山，在一旁聽著幾人對話的卡特楊，同樣的恍然大悟。

他臉色凝重至極，朝北山喃喃開口：“大人，凱蘭他……他明面上按照我們的預判行事，讓我們以為他落入了我們的圈套，卻在背后調動了更多的敵人，從兩河山去突襲修斯他們？”

他盡管同樣想明白，但還是希望從北山口中獲得確認。

北山沉聲道：“是的，我們本以為掌控了局勢，卻沒想到反被他將了一軍，甚至就連剛才伏擊前，我們以為‘狼牙’是誘餌，也只是一個假象。”

卡特楊當然也想明白“狼牙騎士團”不是誘餌，真正的誘餌，反倒是他們伏擊的敵人大部隊。

凱蘭這樣做，就是用大部隊把北山和伏擊隊伍，死死地牽制在這里，當他們全身心投入這場自以為勝券在握的伏擊戰時，凱蘭就能率領那五萬敵人，指揮那三大騎士團，直撲修斯所在薄弱本部。

“大人，那現在修斯他們豈不是很危險？”卡特楊的聲音急促起來，額頭上也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他很清楚，一旦凱蘭在迦勒城外擊潰了本部，甚至如果修斯遭遇了不測，那他們這場伏擊所謂的勝利，也不過就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虛幻泡影。

“是！”北山咬牙切齒，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但他隨即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越是危急關頭，他身為最高指揮官，就越不能顯得慌亂，那樣只會引起在場的將軍和戰士們，產生更大的恐慌。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翻涌的怒火與焦躁，目光掃過周圍聽見更多敵人突襲本部，紛紛走上前來，目光帶著擔憂的將領和戰士們。

“不要慌！”北山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凱蘭的確狡猾，但眼下的局勢，絕對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說的是內心真實的想法，并不只是為了寬慰眼前的戰士。

的確，他中了凱蘭的將計就計，但這并不意味著，修斯的本部就已然遭遇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也不意味著，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前去支援。

“凱蘭他就算有五萬敵人，但想要一口吃掉修斯他們，也絕非易事，以修斯的智謀，他難道會在頃刻間潰散嗎？”北山大聲反問起來。

“不會。”除了卡特楊和幾名營官將軍高聲回答，戰士們的聲音則顯得有些稀稀拉拉。

但北山并不急切，他繼續說道：“凱蘭他以為能用大部隊，把我們牽制在這里，好在迦勒城外，對修斯和本部發動雷霆一擊，徹底擊潰我們的防線，掌控整個戰局。”

“可是，凱蘭卻不知道，我們已經獲取了勝利，即刻就能返回迦勒城外，是也不是？”

“是！”開始有更多的戰士恢復了正常的語調，高聲回答起來。

“凱蘭更不會知道，我們還有火槍，還有龍騎兵，你們認為敵人能夠抵抗我們的反擊嗎？”北山的聲音愈發激昂，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

“不會！”每一個戰士都扯著嗓子吼叫起來。

“那么，現在！”北山猛地舉起手臂，指向南方被濃霧籠罩的方向，“我們已經知道了凱蘭的詭計，我們沒有被拖在原地，我們這支剛剛獲勝的軍隊，將全速前往迦勒城外，告訴我，這意味著什么？”

面對北山這帶著強大自信的話語，周圍將士們臉上的慌亂漸漸平復，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起的戰意，他們齊聲高呼：“更大的勝利！”

北山聽到了他想聽見的回答，再無其他話語，大劍一揮間，一匹“黑默駒”躍出，它渾身如墨，鬃毛在風中肆意飛揚，他翻身騎上去，下達最后的命令。

“銀月！”

“屬下在！”第一龍將叩胸應道，聲音鏗鏘有力。

“帶著龍騎兵們，跟我先走，讓敵人看看你們的厲害！”北山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目光同時轉向自己的參謀長，“卡特楊！”

“大人！”卡特楊立刻上前。

“讓路棋帶著‘山字營’留下，防備敵人大部隊重新轉回，你則帶著‘陽字營’、‘雷字營’、龍族步兵及時跟上！”北山目光如炬。

“遵命！”卡特楊同樣叩胸答道。

“約書亞！”北山又轉頭看向他命令中遺留的最后一支部隊將軍，“吹響骨哨，召集雪狼，帶著狼騎從兩河山迂回到敵軍后方，策應我們！”

“是！”約書亞重重地點了下頭，這次伏擊因為雪狼的毛發太過顯眼，所以它們全數被趕去了兩河山中。

命令既下，再無遲疑。北山一夾胯下“黑默駒”，如同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在他的身后，銀月的清叱隨之響起，她手中的龍槍直指前方：“沖鋒！”

在他的身后，伴隨著約書亞已經吹起的尖銳骨哨聲，沉重的蹄聲再次擂響大地，龍騎兵們爆發出震天的戰吼，緊隨著北山和銀月，悍然撞入南方那令人不安的濃霧之中。

在他的身后，卡特楊的命令聲也很快響徹云霄：“‘陽字營’、‘雷字營’、龍族步兵！全體都有，急行軍，目標——迦勒城！出發！”

快！再快點！

騎在“黑默駒”背上的北山，除了腦海中仍在不斷回憶和盤算，剛才聽見的消息是否還有遺漏，也就只剩這樣一個想法。

不論他如何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出自信，他還是無法避免對修斯和本部人馬的擔憂，畢竟那是凱蘭親率的五萬大軍，還有敵人的三大騎士團！

也不論他是否相信修斯，是否認為修斯可以在他的支援抵達之前，能夠在凱蘭的突襲中堅持下來，時間每過去一分，都意味著有可能出現更大的傷亡。

“黑默駒”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焦灼的心緒，四蹄翻飛得更加迅疾，它疾馳的身影將濃霧強行排開，速度已然提升到了極限。

龍騎兵們也緊緊跟隨著北山，雖然北山不斷地催動下，讓他們和“黑默駒”之間被拉開了一段距離，但他們依舊保持著高速沖擊的陣型，沒有絲毫的慌亂。

每一個龍騎兵都眼神堅毅，他們聚攏在一起，如同一柄巨大的紅色長矛，狠狠的撕裂著眼前的迷霧。

快！必須更快！必須趕在一切無法挽回之前！

沒有人知道過去了多久，也沒有人有心思去計算過去了多久，只有風聲在耳邊呼嘯，只有潮濕的霧氣拂過面容。

“大人！迦勒城！”銀月的聲音突然穿透濃霧，異常清晰地傳入北山耳中。

終于到了！

北山猛地抬頭，前方濃郁得化不開的霧氣深處，隱約出現了一片巨大而模糊的黑色輪廓，那正是迦勒城的城墻。

與此同時，北山的耳邊，也聽見了那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震耳欲聾的廝殺聲！

刀劍撞擊的銳響，弓箭齊射的嗡鳴，士兵沖鋒與瀕死的嘶吼，戰馬驚恐的哀鳴……所有聲音混雜成一片，都無可置疑的揭示著，迦勒城的南邊，正在進行著何等慘烈的血戰！

可惜，迦勒城剛好緊貼著甘達爾河，北山沒有辦法直接看見城南的戰況。

但還好，那不斷鉆入他耳中的廝殺，也證明著他的回援，并沒有太遲！

“老狐貍！可千萬別讓我瞧見你的尸體！”北山在心中無聲地嘶吼。

隨即，他從“黑默駒”上一躍而起，手中大劍閃動青色光芒，緊接著一頭六級召喚獸，翼展足有五米的“蒼穹雷鵬”出現在他的身下。

“蒼穹雷鵬”渾身覆蓋著如鋼鐵般堅硬的藍色羽毛，每一根羽毛都閃爍著電光，它那銳利的雙眼猶如兩顆燃燒的藍色寶石，透著無盡的威嚴與兇悍。

“龍騎兵們，繞過迦勒城后，任何出現在你們面前的敵人，一個不留！”北山駕馭著“蒼穹雷鵬”沖天而起，給出了他這道從未下達過的命令。

銀月望著“蒼穹雷鵬”那羽毛上閃過的銀色電弧，于濃霧中流轉，越來越遠，北山的身影也漸漸模糊成一個青色的光點，她不禁擔憂地高聲問道：“吾王，您去哪里？”

“我……去會會……凱蘭……”北山傳來的聲音，已經變得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