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感覺到了北山的尷尬,戈爾貢大長老輕咳了一聲,上一秒還洪亮的夸贊聲,下一秒就戛然而止,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北山看向戈爾貢,朝對方微微點了點頭,同時他看出來,這個大長老的確不同于一般的狂戰士,對于場面的微妙變換有著細致的察覺。
“對于卡伯爾魯尼近期對那四百艘海船所需補給的幫助,我再次先向諸位表示謝意,按照之前柯爾克替我給出的保證,我會去信南疆,把諸位的消耗補上,并且多加三成。”短暫的沉默后,北山率先說道。
雖然剛才柯爾克已經說過,或許長老議團不會要他還這份人情,但該表示的還是要表示,這是基本的禮節。
“北山殿下客氣,雖然按照沼澤的規矩,我們提供了補給,應當從殿下這里獲取到補充,但這份人情我們更希望能換來長久的情誼。”
戈爾貢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像是希望給北山一種親切的感覺,但說實話,這反倒和戈爾貢那如雷般的嗓音產生了強烈的對比,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狂戰士還是應該有狂戰士的風格才好。
“果然。”北山暗暗點頭,和柯爾克說的一模一樣,長老議團并不打算讓他填補那些消耗,這也印證了他的猜想,舍棄小利益的前提,往往是懷有更大的圖謀。
又沉默了片刻,北山才故作疑惑地問道:“長久的情誼?”
他看得出,戈爾貢雖然不像其他狂戰士長老那樣單細胞,但骨子里的直率卻仍沒改變。
不然的話,戈爾貢面對他剛才的表態,應該把話題巧妙迂回一下,而非那樣直接告訴他不需要補充,這樣才能更好的為接下來的目的做鋪墊。
因此,北山才故意這樣發問,用對方的直率作為探尋長老議團真實意圖的突破口。
戈爾貢呵呵笑了一聲,卻沒有直接回答北山的疑惑,而是反問道:“據我們了解,殿下麾下有支叫做‘雷字營’的軍隊,它的主官就是此時在外面和親人相聚的特魯,組成它的也幾乎都是狂戰士,占比至少九成?”
“是的。”北山并不清楚對方為什么突然這樣發問,但他還是決定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反正這些信息都是稍微用心打聽就能知道的。
“不知道那些狂戰士是否給殿下帶去過困擾?”戈爾貢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如果有的話,我們這些老家伙替那些子弟為殿下說聲抱歉。”
他的話引得其他長老們發出笑聲,狂戰士,特別是正當壯年的狂戰士,會是怎樣的魯莽風格,他們都很清楚,因為他們就是從那個階段過來的。
“這算什么問題?”北山看著長老們紛紛發笑,但心里卻更不明白戈爾貢這個問題的含義,聽起來似乎只是一種普通的寒暄,為了拉近他和長老議團的關系,但望向戈爾貢那雙深邃的眼睛,北山卻知道絕不會這樣簡單。
揣摩著戈爾貢真實的想法,北山略微沉吟后回答道:“我不得不贊嘆,卡爾伯魯尼的狂戰士們非常英勇,他們在南疆光復戰爭中起到了不可代替的作用。”
“因此,為了表彰他們做出的貢獻,他們在軍中的薪奉是每個月都有一枚金幣,而且他們除了不能隨意離開軍營之外,任何食物和酒水都可以直接申請獲得。”
“至于大長老你所提到的困擾,他們在軍中表現得很好,除了偶爾喝醉后在軍中打架,但其他戰士偶爾也會出現這樣的一幕,所以并不算什么大事。”
北山覺得戈爾貢真正想問的,其實是“雷字營”里的狂戰士是否生活的很好,因為在大陸其余各國中,也或多或少有著狂戰士的編制,只是沒有他麾下那樣龐大,而在那些軍隊里,狂戰士的生存條件幾乎是最差的。
當然,北山對長老們的描述,也全部都是真實的,當他在數次親眼見證過狂戰士們在戰斗中的英勇后,他自然不會舍得這些戰士離開。
畢竟在他的了解中,魯莽的狂戰士喜愛冒險,不愿意被規矩約束,但軍隊偏偏是約束最強的一種。
所以,為了留住狂戰士,北山給他們提供每月一枚金幣的薪奉,那比大多數普通傭兵每月都掙得多,除此之外,生活待遇的優待,也是為了盡可能滿足他們骨子里對自由與暢快的部分渴求。
至于北山要求狂戰士們不得隨意離開軍營,這也是他不得不做出的考慮,誰知道狂戰士跑出去會不會和別人發生口角,然后給他惹出一堆頭痛的麻煩,畢竟在軍營中時常的打架事件就足夠讓他頭痛了。
戈爾貢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和其他長老們對視了一眼,開口對北山說道:“殿下的描述,和子弟們的來訊一模一樣,我為他們能得到殿下的青睞和重用,再次向殿下表示感謝,贊美戰神。”
“戰神至上。”其他長老也紛紛點頭附和。
北山回以笑容,說道:“這是我麾下戰士應該獲得的。”
他同時注意到戈爾貢話語里透露出的兩個信息點。
其一,是長老議團并不是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單細胞笨蛋,奔波在大陸各處的數萬狂戰士,成為了這里獲取外界消息的重要渠道,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長老議團擁有著全大陸數一數二的情報網絡。
只是北山也很懷疑,以狂戰士那種性格,長老議團獲取的情報是否能夠完全正確,他覺得如果把自己放在單細胞直線條的思維下,很可能對送出的情報要么夸大,要么縮小。
至于第二個信息點,北山這才想起曾經自己的教習就教導過,東北沼澤是大陸上唯一一個不直接信仰上神的地方,狂戰士們認為他們是戰神的后代,狂化的能力也是因為信仰戰神才出現。
這也是狂戰士為什么不受各國正規軍待見的原因之一,另一個方面則是他們的確有點隨時成為炸藥桶的跡象,稍不注意就很可能引起整個軍營的混亂。
這讓北山又感慨起修斯、卡特楊、瑟賽三位“軍中三長官”,他們的能力確實很讓他放心,從他麾下有著數千狂戰士,卻只是給他帶去偶爾打架的困擾這一點就能看出。
北山笑著對戈爾貢說道:“大長老,‘雷字營’的狂戰士們既是我捷斯亞的精銳戰力,也是卡伯爾魯尼的驕傲,從這一點上出發,我認為大長老一開始說的長久的情誼,的確很有必要。”
此時北山也想清楚,不論長老議團的目的是什么,就憑他麾下有那么多狂戰士,和東北沼澤建立起深厚的聯系,絕對有著無法免除的必要。
話音剛落,北山就發現除了戈爾貢的臉上還能保持正常狀態,其他的長老們就紛紛面露喜色,似乎要不是戈爾貢在這里坐著,他們立刻就會又響起一片洪亮的贊同聲。
看著這一幕,北山突然反應過來,他掉入了戈爾貢設下的“圈套”里,之所以故意說那些話,就是為了讓他先表明出和東北沼澤希望建立深厚聯系的想法。
戈爾貢似乎看穿了北山內心,他笑著點點頭:“在殿下麾下的那些孩子們,每次寄回來家書,讓我們這些老家伙都知道他們在南疆過的很好,而就如殿下所說,他們的確可以成為我們之間長久情誼的橋梁。”
“不知道大長老有什么想法,能夠讓我們之間的情誼長久的維持下去?”北山主動發問,他需要掌握這次會面的主動權。
戈爾貢身體微微前傾,北山也不由正了正身形,他知道真正的交談現在才開始。
“真是和其他狂戰士完全不一樣的大長老啊。”他心里又感嘆道。
戈爾貢輕輕吸了口氣,摩挲著放在他身前桌面上的戰斧,緩緩說道:“我們想知道,殿下有沒有興趣再多招募些狂戰士?”
“什么?”
北山努力克制住自己不驚呼出來,只在心里呼喊了一句,聽戈爾貢的意思,長老議團是想以最高決策的名義,讓更多的狂戰士主動加入他的麾下。
這不是不好,而是好的讓北山懷疑是不是真的,狂戰士的武力在他的評斷中甚至能和‘陽字營’的精銳相提并論。
唯一不同的,是‘陽字營’更加聽從指揮,在戰場上的行動會更有條理、更具協同性,而狂戰士們一旦狂化,往往在帶來橫沖直撞的爆發力的同時,也會讓戰局產生意料之外的變化。
因此,北山在內心驚呼之余,也謹慎地看待起戈爾貢的提議,雖然再多些狂戰士他也養得起,現在背靠四大商會,又有個赤焰商會的舅舅,再多的金幣也不會讓他皺下眉頭。
只不過,要是把‘雷字營’進一步大規模擴張,他懷疑就算他和“軍中三長官”也無法很好地控制住狂戰士隨時可能點燃的火爆情緒。
“大長老,你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決定?”北山需要知道對方的理由。
戈爾貢還未開口,一位大胡子落在胸前,像個野人的長老猛地站起身來。
“因為你能夠同意狂戰士們在軍營里喝酒!”他大大咧咧的說著,但隨即就在戈爾貢責備的目光中訕訕坐下,但仍舊嘟囔了一句,“這可是從沒有過的……”
如果不是北山現在代表的是整個南疆,而只是他自己的話,他肯定會捂住臉發笑,這算什么理由?果然不愧是單細胞的腦子,換作其他人絕對說不出這種話。
北山看向戈爾貢,比起其他長老,他更關注這個精明的狂戰士怎么說。
戈爾貢也因為那位長老的發言而感到有些尷尬,蒼老的臉上露出了狂戰士難得的紅暈,他暗暗運了下氣,又給了其他長老一個不要再多說話的眼神,這才看向北山。
“殿下,你應該知道,我們卡伯爾魯尼的土地非常貧瘠,許多子弟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不得不遠離家鄉,去外界做一個傭兵,只是我相信你也同樣知道,多數傭兵的生活仍舊困苦,往往一年也掙不到十二枚金幣。”
“哦?難道是因為錢?是因為我給了每月一枚金幣的薪奉?可如果是這樣的理由,也太牽強了。”北山心中暗道。
戈爾貢似乎看出了北山的疑惑,他接著說道:“當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你給出的薪奉,能讓那些子弟們的家人因此過的更好,更重要的是,我們在你身上看到了不一樣的地方,那是對狂戰士一族的平等對待。”
“平等對待?”北山重復了一下。
“是的,平等對待。”不知道為什么,北山忽然覺得戈爾貢臉上隱隱透出一絲哀嘆,其他長老臉上也是。
戈爾貢頓了頓,然后才說道:“殿下,你是否注意到,在大陸上,我們狂戰士總被別人當成異類,其他勢力雇傭我們,不過是把我們當作沖鋒陷陣的炮灰而已。”
“哪怕我們總能在最危險的時候沖在最前面,但許多人也只不過認為我們是個低賤的、瘋狂的、野蠻的武夫,在需要的時候夸贊我們為最合格的同伴,在不需要的時候卻視我們為麻煩。”
北山點了點頭,他知道戈爾貢說的正是如今大陸上,多數人對狂戰士的看法,瑟賽之前能招募到許多狂戰士,除了因為那時離開南疆的通道斷絕,也是因為那些狂戰士被同為傭兵的同伴瞧不起,而瑟賽表現得則極為和善。
與此同時,他心里也悄聲揶揄道:“誰叫你們并不直接信仰上神,而且你們的魯莽的確帶給了許多人麻煩。”
當然,這種話北山是絕對不會往外說的。
戈爾貢仍在說著:“但殿下你不一樣,從子弟們給我們的來訊中,我們能感受到你是一位真正尊重狂戰士的領袖,你不僅給予他們優厚的待遇,而且讓他們在除了卡爾伯魯尼之外的地方,第一次有了歸屬感。”
戈爾貢指向剛才說話的那個長老:“就像他剛才說的一樣,你竟然會同意狂戰士在軍營中喝酒,這就是佐證之一,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北山無意識地摸了摸鼻梁,戈爾貢給出的這個理由,聽起來倒是相對而言更加可信一點,一個長期被大陸各國都看不起的族群,突然遇見了他這種“異類”,的確會產生不一樣的心理波動。
“特魯是我的朋友,我不會看不起他的族人。”北山輕聲回應了一句,這句話足以證明他想表達的意思。
他的話引起了包括戈爾貢在內的所有長老的點頭認同,對于直率的狂戰士來說,北山的回應很對他們的胃口,因為在東北沼澤就有句諺語:“相信你的朋友,把你的后背交給他。”
“所以,殿下,你是否希望有更多的狂戰士麾下?”戈爾貢回到了一開始的那個提議。
北山在心里飛快的盤算了一下,最終點頭道:“大長老,對于是否能征召更多卡爾伯魯尼的英勇戰士,如果我說拒絕的話,那我大概就是個笨蛋。”
一句話,讓在座的長老們面露喜色,他們立刻就要用洪亮的聲音來表示對北山夸贊,但被北山抬手制止。
“諸位長老,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戈爾貢伸手壓了壓泛起的躁動:“殿下請說。”
北山笑了笑,接著說道:“只是,各位也知道,南疆才從光復戰爭中擺脫出來,我們沒有能力招募太多的狂戰士,最多只能再要九千人,雖然我對此也很覺得可惜。”
他盡量用不傷害對方情感的表述,來表明自己的意思,他從實際的角度出發,認為最多也只能再讓“雷字營”多出兩個兵團,不然太多的話,他真的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在戰場上去掌控。
“這樣嗎?我們能表示理解。”戈爾貢嘴上雖然這么說,但眼里卻還是浮起了難以掩飾的失落,其他長老也面露憂慮,九千對于數萬在外奔波的弟子而言,的確有些杯水車薪。
北山把一切看在眼里,臉上的笑容沒有變化,他說道:“為了確保我們之間的情誼能夠長久的維持,我還有其他辦法去安排狂戰士的去路,而且能夠保證這個辦法能讓狂戰士一族獲得切實的好處,也不必擔憂是否被平等對待。”
“殿下還有什么安排?”戈爾貢立刻發問,長老們暗淡的眼神也重新亮了起來。
北山卻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大長老是否知道我和四大商會的關系?”
他這樣問是猜測柯爾克之前應該已經對長老議團說過,他的舅舅是四大商會會長之一,而他也是赤焰商會下任會長的承繼者。
戈爾貢點點頭:“知道,那位柯爾克閣下對我們說過,殿下也是四大商會下任會長之一,這證明殿下的確是個偉大的人物,不僅僅在南疆能身居高位,四大商會也重視殿下。”
北山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對戈爾貢的夸贊不以為意,這是有求于人的表現,只是說的太直接,看來精明和魯莽并沒有太緊密的關聯。
“我想說的安排,正是和四大商會有關。”北山說著環視了一圈,“諸位長老應該了解,四大商會時常需要運送貨物往返于大陸各地,他們需要足夠的護衛去避免強盜的覬覦與劫掠。”
“以往,商會雖然雇傭傭兵,但多數傭兵都良莠不齊,雖然他們對自己的職責足夠忠誠,卻無法改變自身遭遇危險后的能力,這一點上肯定是比不過狂戰士的。”
“所以,如果諸位長老愿意,可以讓狂戰士和四大商會建立起長期雇傭協議,這不僅比任務不定的傭兵掙得多,相對也安全不少。”
“而且,我想以我在四大商會中的身份,諸位長老也能放心他們被對待的態度,同時,這樣同樣能夠維持卡爾伯魯尼和南疆之間的長久情誼。”
說完,北山靜靜地等待長老議團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