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北山帶著爐石等人,站在包圍盧亞城的大營邊緣,看著眼前這座草原城市那并不算高聳的城墻,以及城墻上面的叛亂者們因為大營里傳去的號角聲而緊張地舉起武器時,心里生出了一絲感慨。
此時,天色以近昏暗,只有太陽最后的余暉從地平線之下射向天空,把原本的蔚藍變成絢爛的橘紅色。
既然北山和蘇和已經商量好了接下來的計劃,在他返回帳篷打算支使爐石的同時,蘇和也對整個大營下達了準備全面進攻的命令。
因此,在他的身邊,兩萬左右忠于蘇和的拉爾比斯戰士,正沉默而有序地調整著鎧甲、擦拭著刀劍,檢查著箭囊中的箭矢是否齊備,馬蹄也不時輕輕刨著地面,揚起細碎的塵土,這股靜謐的肅殺之氣,與天邊絢爛的晚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的目光從城墻上轉移到大營這邊,又從大營轉移過去,這相隔兩里的敵我雙方,卻是同一個族群,出生和成長在同一片草原,吃著差不多的食物,帶著差不多的習慣,甚至長著差不多的面容,都有著草原漢子特有的壯碩身軀,以及草原民族那寬大的臉龐。
也許,此時此刻,城墻上的某個戰士,與大營里的某個戰士還有著親屬之間的關系,但為了一個家族的權力之爭,他們又不得不兵戎相見。
望著雙方陣營上飄蕩著的同樣的飛鷹旗,北山感慨之余,同時沒由來的生出一個念頭:“七國的局面也許是時候該進行改變了。”
他陷入了沉思,這個念頭讓他意識到,在他主動接受起預言,承認他可能會在未來成為萊特口中制止“黑色大霧”的命定之人后,他看待許多東西的視角,在悄然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果說之前的北山眼中只有南疆的未來,只有關乎對于林克遺愿的許諾,那他在如今的視角下,能夠穿透曾經的迷霧,看見七國林立的大陸下的腐朽潰爛的病灶。
再聯系起在圣庭之塔時萊特對他解釋的“黑色大霧”,所謂的大陸即將陷入無休止的戰亂,人類整個文明都會步入毀滅,他此時忽然有了更新的認識。
北山暗自思忖:“為了奪取權力,內部可以兄弟反目,外部則戰火紛飛,大陸的確只會在戰爭的陰霾下越陷越深。”
自從戰爭在人類之間產生,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不論是一個王國之內的爭奪,或是不同國度之間的攻伐,其本質都是一樣的為了權力,其中的區別也只不過是有的為了掌握權力,有的為了擴散權力,有的則為了留住權力。
他又想起泰勒的反叛,不管當時泰勒給出的是怎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卻仍不能擺脫對于權力渴望的事實,哪怕泰勒的確從內心相信林克的想法對南疆有害,因此想去改變和糾正,這一切的前提也是首先把權力從林克手上奪過去。
不同的人,乃至于不同的國度,都有著各自不同的目的,為了屬于各自看起來符合自身的權力需求,對內或對外的戰爭與爭奪就會不停歇地產生,這就會如同一團亂麻,越滾越亂,越亂越大,最終迎來徹底的爆發。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難道接受預言,解決那所謂的黑色大霧,是我需要統一大陸,然后還弄出來一個符合多數人權力需求的全新制度?”北山越想越覺得荒誕不經,對自己內心嘲笑了一聲。
開什么玩笑,統一大陸,別說以他現有的力量,就算在這上面又翻個三四倍,他也相信那只會是癡人說夢。
至于一個符合多數人權力需求的制度,北山倒是覺得可能并不會太難,從某種方面來說,得益于泰勒的反叛,以及后面的光復戰爭,南疆的原本權力結構被打的七零八落,曾經占據主導地位的南疆貴族十不存一。
也是因此,在北山重建的權力結構下,除了國王的地位仍舊不動搖外,剩下的幾乎都有了全新的改變,對于南疆多數民眾而言,他們獲取到了之前從未有過的權力,政務評審團負責各地政務官的選拔和任免,使他們的需求得到了滿足,也應該能維持下去。
只是,如果把南疆這個試驗性的制度推廣全大陸的話,北山不難想到還是要靠戰爭去進行,沒有人愿意主動分享出屬于自己的蛋糕的,更不用說那些本就不是捷斯亞的貴族們,只要他真有了統一大陸的舉動,那他將面臨的必然是與其余六國為敵的局面。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北山又在內心重復了一句。
他努力搖了搖腦袋,把這些想法拋出去,接受預言不代表要按照預言去做,還是那句話,他想要的只是南疆和他所愛的人們有個更好的未來而已,接受預言也只是為了能在未來降臨之前,他能夠提前做好相應的準備。
此時此刻的北山根本不會知道,他所想的這一切并非沒有道理,卻不是準確的,因為他不知道萊特對他解答的“黑色大霧”,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但這些冒出來的想法的確在未來的某個時刻,給予了他在面臨一些局面時的幫助。
“萬歲!”
震天的齊聲高呼讓北山回過神,夕陽的最后一縷光芒已經沉入地平線,暮色如潮水般涌來,盧亞城的輪廓在昏暗中顯得愈發模糊。
“萬歲!”
又一聲高呼響起,北山回過頭朝高呼的對象看去,蘇和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他身后,他穿著一身青色暗紋的華麗鎧甲,戴著鑲鑄王冠的頭盔,正高舉左手響應他的戰士,而那只顫抖的右手則被他死死貼在身側,看不出一點端倪。
如果北山不是知道蘇和的身體狀況,單從外表看去,他看不出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蘇和的身軀顯得偉岸,氣勢也足夠磅礴,頭盔又剛好擋住了他那憔悴的面容,讓拉爾比斯的戰士們只會看見他們的國王仍舊安好。
再次回應了麾下戰士們的呼喊后,蘇和走到北山身邊,悄聲說道:“我不能影響士氣。”
北山默然地點點頭,這樣的舉動無疑是正確的,要是那些戰士看見國王已經病入膏肓,指不定會有怎樣崩潰的行為,但蘇和這樣做也顯然是在更快地消耗掉自己的生命殘余。
蘇和嘴角上揚,扯出一抹略顯苦澀卻又無比堅定的笑,對北山又問道:“你的同伴準備好了嗎?”
北山看向身側的另一邊,爐石正微閉雙眼凝神冥想,為接下來在嘈雜的環境下釋放五級魔法做準備,防止等會兒一個不留神引起魔素爆炸。
特魯和亞德、亞斯三人則帶著其余護衛們把他掩在一個圓圈里,雖然這里離城墻足有兩里,但難保會有流矢,他們需要保證爐石的安全。
萊特更是已經提前給爐石釋放了好幾個牧師咒,從“神圣護甲”到能夠幫助安定心神的“靜心咒”,能用的都給用上了。
“陛下,我們準備好了。”北山轉回頭對蘇和說道,雖然兩人在金帳里時是平輩相稱,但現在四周還有那么多拉爾比斯戰士,他因此換上了陛下的尊稱。
蘇和眼神露出對北山的感謝,他知道北山為什么會這樣稱呼他,隨后他轉向不遠處已經騎在戰馬上的阿爾斯楞,點了點頭。
“陛下有令,全軍準備,今夜攻下盧亞!”阿爾斯楞的聲音響動在大營上空。
號令傳遍全軍,戰鼓聲驟然擂響,低沉而震撼的鼓點,催促著每一個拉爾比斯的戰士緊繃的神經。
蘇和又看向北山,指向不遠處一座臨時搭建的高臺,說道:“我也得去那里了,戰士們需要看見他們的王。”
“嗯。”北山應了一聲,沒有多說其他,他知道,蘇和這是在燃燒最后的生命,用自己殘存的力量為這場戰爭注入最后的士氣。
“咚——!咚——!咚——!”
隨著蘇和踏步而去,戰鼓聲也越來越急,戰士們紛紛行動起來,大約八千人組成了兩個方陣,然后朝著盧亞的城墻一步步走去。
“爐石,開始吧。”北山也適時的對爐石喊了一聲。
爐石睜開雙眼,深吸一口氣,對北山笑了一笑,接著開始低聲吟唱起咒語,聲音漸漸由小變大,最終開始大聲的呼喊起來,好在四周震天的鼓聲響徹,北山也不用擔心被盧亞城內的敵人聽見而提前有所防備。
以北山對爐石能力的了解,這個五級魔法的釋放應該至少需要好一會兒,他于是在仔細看了眼爐石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后,把目光轉向了正朝著盧亞走去的那八千拉爾比斯戰士。
按照之前在金帳里和蘇和的商議,蘇和會讓他的戰士們,分別從城門兩側百米的位置,去強行攀登城墻,把盧亞里面的敵人注意力吸引過去,方便爐石釋放的魔法既不會誤傷自己這邊,也不至于敵人都擠在城門內而不好一擊之下轟開城門。
隨著爐石咒語的吟唱愈發激昂,空氣中的魔素也躁動起來,北山在感知到魔素不斷地涌向爐石的同時,目光也緊緊盯著那八千戰士,他們步伐堅定地踏過草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命運的鼓點上。
他看得出,這些本身是騎兵出身的拉爾比斯戰士,在放棄了戰馬,轉而充當起步兵時,所表現出來的舉動實在有些不盡人意,因為面對城墻應當以較為松散的陣型前進,以此防備上面射來的箭矢傷及太多人,但或許是受騎兵沖鋒戰術和固有思維的影響,他們卻還是貼合著緊密的陣型。
北山面露不忍,他已經預料到了接下來的畫面。
“我應該提醒一下蘇和才是。”他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忘了這件事。
不過,北山也知道,就算他提醒了蘇和,并且蘇和也提前下達了指令,那些騎兵出身的戰士們也或許無法做到,只要雙方正式接觸起來,長期戰斗的習慣還是會讓他們不自覺地靠攏在一起。
“怪不得拉爾比斯曾經每次侵入亞尼法特亞都無法占據太久,缺少其他兵種的配合下,根本無法占領一個可以長期固守的城池,只能在平原上和亞尼法特亞打消耗戰。”北山心里想著。
與此同時,如同他預料的一樣,當那八千戰士才走到距離盧亞一里的范圍內,遠處的城墻上就響起了弓弦的震動聲,隨即黑色的天空里傳來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音,數息過后,慘叫和哀嚎交織成死亡的樂章。
“這還有五百米距離,對方怎么就能把箭矢射入陣型當中?”萊特走到北山身邊輕聲發問,他也看見了眼前的一幕,那些走向城墻的戰士如同被狂風掃過的麥浪般成片倒下。
北山看了眼萊特,雖然這個圣子牧師在大陸上也行走了許多地方,但對戰爭的了解卻仍舊不太熟悉。
他解釋道:“這是因為拉爾比斯所用的弓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他們制造出來的弓,弓身更長、弓弦更韌,射程就會比普通弓箭遠上一倍,這樣做是為了配合上他們精湛的騎術,能夠在草原這種開闊地帶對遠距離目標造成極大威脅。”
“而且,你現在看見的根本不是拉爾比斯長弓的距離極限,我認為是現在天黑了的緣故,城墻上的敵人才在一里的距離下放箭,擔心太遠傷害力不夠,要是白天的話,我們站著的地方說不定都會有箭矢射來。”
“這樣啊,怪不得你讓特魯他們保護好爐石,還讓我釋放‘神圣護甲’。”萊特眼中閃過一絲憂慮,“那這么看來,等這些戰士摸到城墻邊,他們幾乎會折損大半?”
北山微微皺著眉,望著前方不斷有人倒下,但仍舊一步都不停頓的戰士,沉聲道:“是的,再加上這些戰士本身就對步兵攻城缺乏常識,或許還會死的更多。”
作為一個牧師,萊特眼中的憂慮更濃郁起來,之前雖然在南疆也經歷過戰爭,但他畢竟一直都是留在大后方帶領醫療隊伍救治傷兵,從沒親眼看過此刻這樣的大片鮮活生命消逝。
兩人說話間,那些失去大片袍澤仍不斷前進的戰士,也舉起了手中的長弓,隨著帶隊軍官的一聲令下,上千支箭矢同時離弦,劃出密集的弧線,朝著城墻上的敵人射去。
此時雙方距離也只才進入四百米,由此可見拉爾比斯長弓的威力的確要比普通弓強得多,城下的戰士就能把箭矢射上城墻,當然這里面還有軍中戰士都是至少一階武士的緣故,要是換作沒進入四大職業的普通人,哪怕拿著長弓也不要想有這樣遠的射程。
“反擊開始了。”北山低聲道。
然而,當箭矢飛去的時候,敵人紛紛矮下身子,依靠著墻垛的防御,抵擋了大部分的箭矢,只有零星的慘叫傳來,顯然地利上的優勢讓反擊收效甚微。
“這些戰士根本就不適合去攻城。”萊特也皺起了眉頭,說出了剛才北山心里說過的差不多的話,以騎兵為主的拉爾比斯,根本就不適合攻城。
北山點點頭,并沒有回應萊特,他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蘇和定下的策略,就是讓這八千戰士去送死的,而且他相信這八千戰士也知道自己相當于去送死,但他們,視死如歸。
看不清那些戰士在前往城墻下的過程中究竟倒下了多少人,北山只能借著初升的月光隱隱瞧見,越靠近盧亞城墻的位置,就越橫亙了更多的尸體,而原本看著還人頭攢動的八千戰士,也變得稀疏起來。
付出了大約一半的代價,剩余的戰士們終于抵達了城墻腳下,也如同計劃的那樣,盧亞里面的敵人幾乎都被引去了城門兩側百米開外,只剩下少數敵人守衛城門。
而因為北方草原樹木稀少,好不容易貼近城墻的拉爾比斯戰士,連像樣的云梯都沒有,除了少數幾根用鐵鉤鏈接的獨木上面,被鑿出可以容下一只腳的淺窩能當做攀爬工具,其余的戰士只能借助簡易的繩鉤奮力拋向垛口。
萊特虛著眼睛,看見那些粗糙的麻繩在夜風中晃蕩,無數個身影抓住繩索,像螞蟻一樣奮力地向上攀爬,然后被城墻上的箭矢射落在地,連一聲慘叫都沒發出。
不論他之前是否對戰爭如此親眼觀看,都不影響此時對他內心的沖擊,他不由看了北山一眼,同樣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語言。
“希望,你未來真的能拯救大陸,讓比這更慘烈的情形不會落在人類的頭上。”他心里想著,同時手在胸前比了個圓圈,那是象征上神的太陽標志,說道,“愿上神庇佑他們。”
“接下來,才是最慘痛的時候。”北山卻喃喃自語。
他話還未說完,就看見城墻上數十個火把被拋下城墻,照亮了正在攻城的拉爾比斯戰士,緊接著滾燙的熱油從城頭傾瀉而下,慘叫聲頓時響徹夜空。
伴隨著慘叫的,還有那熱油和火把沾染后,一瞬間沖天而起的火光,無數道人影扭曲著、狂奔著、叫喊著,空氣中彌漫起皮肉燒焦的令人作嘔氣味。
“上神啊!”萊特的臉色蒼白,他看向北山試探的提議,“能不能讓亞德和亞斯上去放些箭?以他們兩兄弟的能力,又有城下的火光,肯定是百發百中,射一些敵人下來,讓他們淋倒熱油的速度慢一些。”
北山搖頭拒絕道:“沒那個必要,兩個人在戰場上根本起不到作用,反而還可能把敵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們身上,我不能讓他們去冒險,這場戰場說到底還是拉爾比斯自己的事。”
還有個理由北山沒說,如果亞德和亞斯去放箭,以他們倆的箭術,有心人不可能猜不出他們的身份,名揚大陸的風族本就少的可憐,他們一出手就會被人看出他們是南疆的“神箭”和“鬼矢”。
一旦亞德和亞斯的身份顯露,那他的身份也就自然會被人聯想到,之所以讓爐石釋放魔法,就是因為爐石成了五階魔導士的信息并未流露出去,別人不會想到這一點。
不然的話,北山直接去釋放召喚獸就好了,以他現在的能力,說不定都不用那八千戰士上前,數十只召喚獸就能撞開城門。
不過話雖如此,北山也沒那么狠心能看著那些戰士去送死,他看向爐石,現在只能寄希望于爐石的魔法盡快釋放出來。
爐石的額頭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看得出在嘈雜的環境下釋放五級魔法,對爐石來說是個很費精力的事情,好在他至少掌控的很好,沒有出現魔素爆炸的意外。
北山之所以會讓爐石做這件事,也是他仔細考慮過的,雖然前年在圣山時爐石遭受過魔素爆炸的侵害,但隨著時間推移,特別是“第三次林科蘭爾攻防戰”的時候,爐石在城墻上放過那么多一級“魔法之火”,北山相信爐石能夠在這樣環境下駕馭魔素。
盡管,爐石看起來的確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