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歷一二〇五年四月二十八日,疾馳的戰馬上,北山回過頭向右側看去,盡管已經是從奧羅大營后出發的第三天,但隨行的同伴臉色看起來還是不太好。
隨即,北山又朝左側看去,瑞利的百人親衛隊正寸步不離的跟在身邊,美其名曰是要帶他去往薩比特,不然一路上肯定會被卡哨攔下,但實質上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不過是監視而已。
“閣下,還有十里,我們就正式登上西部高原的地界。”一個親衛策馬靠近北山,輕聲說道。
此人就是在大營的時候,為首的那位,出發后北山知道,他就是瑞利的親衛長,據說是從小就跟隨在瑞利身邊的,名叫伊利亞。
“知道了。”北山的語氣并不太好。
伊利亞倒也不生氣,只是淡笑一聲,隨即又策馬稍稍遠離了幾分,既不讓北山感到不適,但又能在他真有什么異動的時候,第一時間趕上來。
北山橫了伊利亞一眼,心中還是不由感嘆了一句:“果然是大陸兩大帝國之一,連一個親衛長都如此人才。”
其實,用不著伊利亞提醒,北山早就看出他距離西部高原的地界不遠,因為從這天早上開始,一行人就在策馬向上攀登。
西部高原,根據《大陸地理志》的記載,這里的海拔最低也有兩千米,整個落日山脈將它與中央大平原隔開,只在靠近西北的季風森林處留了一個小豁口,北山一行人也是豁口處向上疾行的。
如果此時向身后看去,那么就能看到,一望無際的中央大平原,也是從這里開始,北山就算進入了奧羅帝國控制最為嚴密的地區。
奧羅帝國的領土邊界雖說要到界河一線,但界河以西的大平原地區,卻是曾經的數次亞奧戰爭打下來的,控制力始終趕不上西部高原這里根深蒂固。
特別是數百年來,亞尼法特亞不僅總是出兵爭奪,而且還從不間斷的派遣奸細在那兒搞破壞,也就使得界河西到落日山脈東的那片平原區域,成了奧羅帝國的不穩定地帶。
也是因此,板著臉的爐石在北山回頭望去的時候,悄悄給了他一個眼神,北山當然知道爐石的意思,打從離開大營的第一天起,這已經不是爐石第一次流露這樣的眼神,但他卻微微搖了搖頭。
爐石的意思很簡單,一旦踏上這片土地,進入奧羅帝國的腹地,再想要逃跑的話,怕是就會更加困難。
不過北山之所以搖頭拒絕,倒也不是他認為在這里逃跑已經足夠危險,可能會導致不必要的傷亡,因為早在第一天的時候,爐石就說過干脆逃跑的話。
當時,眾人看見北山陰沉著臉走出大營,就察覺出了不對勁,隨后又看見那些親衛們牽著戰馬跟隨,更是知道肯定出了變故。
爐石和萊特兩人則找機會詢問了北山,北山也直截了當的合盤拖出,爐石當時就悄聲對北山說,要不然等遠離大營之后,趁著身邊只有那一百親衛突然動手,然后趕快溜走算了。
但北山在當時想了想后,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其中的緣由說到底,卻是因為在大帳之內時,瑞利趴在北山耳邊輕聲說的那些好處。
瑞利所謂的好處,的確說的不少,但打動北山,讓他最終決心成為對方手中那把刀的,卻并非開始說的那兩個。
頭兩個好處,其一是瑞利告訴北山,答應了他的要求就可以活下去,雖然去往薩比特刺殺公主也很危險,但總好過直接死在大營里,至少還有機會搏一搏。
其二則是瑞利認為,就算追殺北山的影子騎士被解決,也肯定還有悄然潛伏在后沒出現的,如果北山離開大營,必然還會遭遇追殺,那時候可就無法依靠奧羅大營的保護,生死難料。
但北山當時心中也只是淡淡一笑,對他而言,這兩點所謂的好處實在算不上什么,他當時的想法和爐石后來的意思一樣,大不了裝著答應下來,等出了大營有的是辦法逃離。
可讓北山轉變主意的,卻是瑞利口中的第三個好處,那實實在在的打動了他,讓他最終選擇鋌而走險。
瑞利那時的口吻聽起來有些高深莫測,他告訴北山,如果拉爾比斯和奧羅聯姻成功,必然會齊心協力攻擊凱蘭的軍隊,不論“流風”如何厲害,在雙方近百萬軍隊的壓迫下,大概率也只能飲恨沙場。
而且,一旦拉爾比斯和奧羅聯手,整個大陸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現有的局勢必然面臨重新洗牌的命運,最次的也是兩國聯軍至少會攻占亞尼法特亞的全部領土。
“我不在乎你在四大商會時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你是否真的會在將來發動報復戰爭,但如果你去破壞了這場聯姻,奧羅和拉爾比斯肯定無法再聯合起來。”
“那么今后,假使你的確兵出回廊口,想必也會有個更好的局面。凱蘭那時不論是勝是敗,亞尼法特亞的戰力必然受損嚴重,你也可以更好的趁機而入,不是么?”
“身為朋友,我可是寧愿犧牲奧羅的利益,讓南疆在今后獲得更大的優勢。所以,你難道不認為,幫我做這件事的結果,也能獲得朋友之間的情誼回報嗎?”
那時候,瑞利如此說道。
北山自然對瑞利說的朋友情誼而感到嗤之以鼻,可這個好處,卻讓他難以忽視。
現在的中央大平原上所集結的軍隊人數,與之相比之下,之前的南疆復國戰爭,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家的玩鬧。
而北山本來就一直在擔心,當他回到南疆率兵出擊回廊口的時候,會面對超過自己數倍戰力的敵人。
當瑞利說出這些好處時,北山也同時想起了雙子城中薩爾說過的那句話,衡量戰役的應該是成本,而非成敗。
這讓北山忽然意識到,要想完成林克的遺愿,使今后的計劃成功,僅有自身的力量是難以達成的,還要盡可能把眼下的局勢徹底攪渾,至少在他出兵之前,凱蘭不能失敗,也不能特別成功。
這,是一個成本的問題。
因此,北山才決定了接下這件臟活,并非為了瑞利,更不會是對方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威脅,而是為了南疆的未來,還有……凱蘭。
想到這里,北山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在為南疆考慮的前提下,竟然不得不出手幫助一下那個難纏的敵人。
“凱蘭,要是未來你知道我這次的舉動也幫了你,你會怎么想呢?”北山低聲自語,眼神中,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同時,北山眼前也浮現出瑞利那張臉,心中暗道:“和凱蘭一樣難纏的家伙。”
西部高原吹過的涼風,把沉浸在腦海想法中的北山拉回了現實,他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高原之上。
一眼望去,遼闊無垠,青草繁茂旺盛,就像一塊巨大的綠色地毯鋪在天地之間,偶爾起伏的山頭也不顯高大,反而為高原增添了幾分柔和。
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北山揮動了下馬鞭:“駕!”
日升月落,時間流轉。
四月三十日,在離開大營的第五天傍晚,北山終于遙遙看見此行的目的地。
薩比特,奧羅帝國的都城,它的名字由來其實很簡單,在古語里,“比特”的意思是高原,“薩”則是城,所以薩比特的含義明確而簡單——高原之城。
這讓北山忽然又想起了爐石的故鄉科威比特,他依稀記得科威一詞的含義是指緩坡,因而西南王國說起來也就是“高原緩坡的王國”。
“閣下,前面就是薩比特。”伊利亞又適時地出現在北山身邊。
“嗯。”北山輕聲應道,隨即看向眼前這座深褐色的高原都城。
雖然是第一次來,但北山早就聽說過,當初奧羅王室為了修建這座都城,足足花費了近五十年,總計有四萬五千二百一十四人殞命,據說哪怕直到今天,苦役的尸體還被壓在城墻之下。
根據記載,薩比特的海拔有兩千四百米,這里一年到頭都氣溫宜人,四季如春,鮮花常開,是整個大陸西部最為繁華的城市。
然而,對于北山而言,眼前這座城市卻充滿了未知和危險,他看著薩比特那厚實的城墻,心中感嘆,這不僅是奧羅帝國的榮耀,也承載了許多人的血淚。
“對了,伊利亞,你對薩比特熟悉嗎?”北山問道。
伊利亞回答道:“是的閣下,我自小在這里長大,對每一條街道都了如指掌。”
北山暗暗點頭,怪不得瑞利那家伙會讓伊利亞跟著他,看來不光是監視,以對方對薩比特的了解,也是為了接下來更好的行動。
“那么,伊利亞,前面帶路吧。”北山揮了揮手。
伊利亞點點頭:“閣下放心,這是我的職責。”
北山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再次看向不遠處的薩比特,夕陽的余暉此時正灑在城墻上,為之鍍上了一層金色光輝,顯得無比莊嚴。
一行人緩緩向薩比特城靠近,隨著距離的縮短,北山也就能越加看清細節。
城墻之上,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座瞭望塔,塔頂著飄揚著奧羅帝國的旗幟,藍色底面繡著二十四朵云紋,既符合了奧羅這個本意是“云中之國”的含義,也是因為據說當年起兵反抗龍族統治時,奧羅人只有二十四位勇士。
“只不過,再厲害的勇士,也無法阻止后代的墮落。”北山又想起瑞利,王室的子弟竟然會破壞王國的利益。
城門口,守衛們正檢查著來往的行人,不過北山等人一靠近,伊利亞就策馬上前,守衛們顯然也是老熟人,并沒有盤問就直接放行。
看著這一幕,北山暗自思忖起來,看來瑞利那家伙在薩比特的影響著實不小,按理說作為帶兵出征的殿下的親衛長突然回來,怎么樣也該問上兩句才是,但那些守衛卻像是裝作沒看見一樣。
“我得更加小心一些。”北山心中警惕,說不定瑞利早已買通了薩比特的部分守城軍,如果到時候動了手之后,難保那家伙不會趁機殺人滅口。
這樣想著,北山也就看向爐石等人,給他們使了個眼色,爐石等人立刻心領神會的微微點頭。
進入城內,北山一眼就看出了大婚在即的喜慶,四周的街道全部掛起了彩條,沿街的房屋也被粉刷一新,從他眼前走過的人的臉上洋溢著同樣的歡笑。
只不過,在這喜慶的背后,北山也感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緊張,光是他進城的這短短時間之內,就有不下四五隊巡邏兵從面前走過,這讓他眼中透出凝重,如此防衛之下行動應該不會太過順利。
“閣下,請跟我來。”伊利亞在旁說道。
北山回過神,笑了笑:“好。”
似乎是為了避人耳目,進城之后伊利亞并未帶著北山等人走在主要街道上,而是一路貼著城墻內側,轉過好幾道彎,越走人影就越稀少,最終來到一座有些破敗的庭院前。
“這里是殿下很早之前,用一個商人的名義買下的,閣下可以不必擔心被人看見,安心在此處落腳。”伊利亞輕聲解釋,同時推開了庭院的大門。
北山率先走進去,不得不說庭院外面看著雖然破敗,但內部卻別有洞天,院中一棵大樹枝繁葉茂,正好遮住了四周的圍墻,顯得頗為清幽。
“這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北山環顧四周點了點頭,接下來的行動需要格外謹慎,這里剛好滿足了隱秘的需求。
接著,北山看向伊利亞,忽然問道:“你剛才說,這里是瑞利很早之前就買下了的?”
“是的閣下,大約是在十年前,此事還是由我經辦。”伊利亞幾乎有問必答。
北山開始還覺得奇怪,按說自己這種身份,以及馬上要做的臟事,對方不應該問什么答什么,但他馬上又反應了過來,都已經到了薩比特城內,伊利亞也不怕他此時還做些什么,不如開誠布公,也好安定一下他的心。
想到這一層后,北山接著問道:“那瑞利這些年有沒有來過這里?”
伊利亞搖搖頭,肯定的回答:“沒有,自從買下之后,這里就一直空置著,殿下也從未提起。直到最近,殿下才派人回來將之略微打掃了一下。”
問到這里,北山皺起了眉頭,從伊利亞的答復中,他可以聽出,瑞利能在十年前就買下這座庭院,證明那家伙很早就有圖謀不軌的想法,而他不過是在不恰當的時機,上了一條危險的賊船。
更讓北山注意的是,伊利亞說瑞利最近派人回來打掃過,但按照時間推算,卻絕不可能是他在大營時派人回來的,因為時間上來不及。
甩了甩想不通的腦袋,北山看向伊利亞,說道:“伊利亞,你既然是瑞利的親衛長,那有沒有明天婚禮游行的路線圖,我需要一份。”
既然想不通,不如還是趁著最后的時間,好好想想明天該怎樣動手才是,別到了時候兩眼一抹黑,行動不能成功還把自己也陷在當場。
伊利亞點頭回應道:“這是自然,不過閣下還要稍等一會兒,我需要派人去王宮里去取,畢竟我也才回來。”
“好吧,最好快點,我也好早些安排。”北山摸了摸額頭,連路線圖都沒提前準備,真不知道瑞利是早有預謀,還是臨時起意,簡直看不透那家伙。
“那么閣下和眾位也趁早休息一會兒,明天就是大婚,可別誤了殿下的事情。”
“知道了……”北山出了口氣,“那你們呢?不休息嗎?”
伊利亞笑了起來,根本沒有對即將到來的行動而感到緊張,看得出瑞利籠絡人心也是一把好手,能讓這些人如此輕巧面對生死的抉擇。
“這個閣下就不必操心,庭院是殿下為閣下準備的,我們這些人在外面靠墻休息一夜就好。”伊利亞說著,就帶著親衛們退了出去,還貼心的關上了大門。
“真是一刻都不放松對我的看管啊!”北山無奈的嘆了口氣。
而看著監視的親衛都離開了庭院,爐石連忙拉了拉北山,低聲說道:“我說咱們跑吧,這可是最后的機會了,再不走,明天難道真要去刺殺那個拉爾比斯的公主啊!”
北山轉過身,看著爐石和其他同伴,流露出一絲歉意:“是的,我們要刺殺公主。”
“你這是何必呢?又不關我們的事,之前在大營那邊,要說你是擔心大家的安全還好說,結果一路上我給你使了那么多眼色,你還是一直搖頭。現在都到這里了,你怎么還這樣說,趁著那些家伙沒在,咱們偷偷跑出去,他們不會知道。”
看得出爐石是真有些急了,聲音都壓不住地顫抖。
北山又嘆了口氣,隨即對眾人問道:“你們都這樣想嗎?”
眾人紛紛點頭,萊特也說道:“是啊,這種危險的事情,我們干嘛非得當別人的手中刀。”
北山看著眾人,他本來不想把心里想的那些說出來,那種想法有些黑暗了,可現在的情形,不說怕是不行,于是他輕聲講了出來。
等北山說完,眾人都瞪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議,沒想到北山堅持來此的原因,竟然會是這個樣子。
只是,大家心里也難免仍有些抵觸,要是在戰場上堂堂正正的殺敵還好,可去刺殺一個被當做聯姻工具的無辜女子……
北山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然后說道:“我知道這種事一旦做了,會對不起良心,但為了南疆今后可以獲得更好的局勢,我還是要去做。如果,如果你們當中有人不愿意,現在可以提出來,我會去給伊利亞說,讓他放你們離開,只要我留下來,他應該會同意。”
一陣沉默,沒有人說話,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高原吹過的風聲在耳邊回響。
“到底做不做,大家說句話啊!”最先忍不住的是特魯。
亞斯和亞德對視了一眼,說道:“算了,對不對得起良心,今后睡覺的時候就知道了,總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
萊特只是靜靜地對北山點了點頭。
爐石則哭喪著臉:“早知道我就應該留在家里,這算哪兒和哪兒的事。”聽得出他也答應了下來。
至于那二十名戰士冒充的護衛,北山哪怕下令讓他們下一刻拔劍自裁,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北山感激地對眾人笑了笑,然后說道:“那么在休息之前,我們說一下明天的安排吧,先準備好一切,才能萬無一失。”
隨即,眾人圍在北山身邊,聽他輕聲發布一道又一道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