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路漫漫,一望無際。
北山半跪在甲板上,雙手扶著船幫,看著不斷起伏的海浪,雙眼失神,最終還是沒忍住,張大了嘴,“哇”的一聲,噴出一口濁黃之物。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甚至連出發到現在究竟是第幾天,北山混亂的腦袋也回憶不起來,只能依稀記得出發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海風拂面的新鮮感,然后就落入了無休無止的嘔吐當中。
雇傭的水手們從北山身邊經過,為了隱藏好行蹤,北山特意沒有暴露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他們并不知道眼前這個可憐人,是捷斯亞的攝政親王,只是偶爾投來同情的目光,卻也都是匆匆一瞥。
對常年生活在大海上的而言,漫長的海航旅途中,每個人都得學會適應,以及自我克服。
當然,也不是說沒人關心北山,比如此刻就有位活蹦亂跳的侏儒閣下,在一旁說著風涼話:“嘖嘖嘖,我說好歹有些人也是見過大場面的,怎么就被眼前小小的海浪,給打趴下了?照這樣的話,以后還有更長的海途該咋辦哦!”
北山勉強直起身子,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角,臉色蒼白如紙,他也沒想到遠行的第一步,就會是這幅光景,不說這幾天依然中氣十足,上躥下跳的爐石沒有任何影響,其他那幾個傭兵出身的伙伴看起來也平靜如常,就連跟隨的二十個戰士都比他適應的容易許多。
“我又沒坐過海船……怎么知道……會是這么難受……”北山的聲音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連對風涼話反擊的力氣都沒有,話音剛落,又忍不住爬在船幫,把早上好不容易吃下的食物,全部贈送給了水里等待的海魚。
“可惜,治療咒對暈船沒有什么作用。”牧師萊特也在一旁,說著毫無營養的廢話。
“霍拉,你別看爐石現在得意,當初我們第一次坐海船的時候,他可是吐的比你厲害,感覺整個胃都要翻出來。”真正關心人的亞斯走過來,遞給北山一個水壺,“多喝喝水,過幾天你適應了就好了。”
這次遠行,北山連名字都改了,還是用的他養父的名字,就像當初冒名去往圣山時一樣。
接過水壺,猛地往肚子里灌了幾口,北山這才感到稍微順暢一點,勉強對亞斯擠出一個微笑:“我知道的,只是沒想到,我會成為最不濟的一個。”
“每個人不一樣嘛,你看我大哥。”亞斯指向從來沉默寡言的亞德,對方正站在船頭,不論海浪怎樣顛簸都不見他晃動一下,“當初他可是壓根兒沒難受過,第一次上船,都和平地似的,不像我們幾個,吐的隨便一個小孩子都能給我們幾下。”
“行啦,過去的糗事,就不說了好不?”看亞斯老提起曾經的事情,爐石難得羞紅了臉。
“怎么不說,亞斯你最好多說點,省的有些人現在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的,弄得我心里簡直不平衡。”北山強忍著再次泛起的惡心,終于開口反擊了句。
爐石學著修斯最愛的翻白眼,撇著嘴說道:“不是看你現在太可憐,真想趁著這個機會,把你丟到海里去喂魚。”
“魚?什么魚?今天還是吃魚嗎?我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特魯不知道怎么聽到了爐石的話,摸著他那個光頭,也大步走了過來。
“對啊,吃魚,剛釣的光頭魚你吃不吃?”北山說完這句調侃,在特魯不明所以的迷惑中,又轉身給大海送去膽汁。
爐石連忙幫著拍了拍北山的后背,這次是真誠的關心道:“行啦,最多再過三天就到地方了,你忍忍吧……”
爐石的確沒有騙北山,現在是春天,大陸南側的沿海都吹著東風,借著風力從捷斯亞前往大陸西南角的科威比特,是一年中能夠行駛的最快速度,幸好這不是冬季,不然北山可能會吐成一具空架子。
前往科威比特,本來就是北山計劃中的第一站。
因為,如果是大規模穿越陸路的話,實在不太現實,那么多人行進,大概率無法安全抵擋南疆,更何況陸路也就意味著必然要穿越亞尼法特亞的領土,他才不相信凱蘭會好心的讓出道路。
相比之下,海路雖然同樣充滿未知,但至少在某些方面提供了更多的靈活性和隱蔽性。
然而,大陸東邊有咆哮海橫亙在那兒,即使是最勇敢的航海家也對其望而卻步。因此,從北方向西繞行,再折向南,借助大陸西側的靜之洋,最終返回捷斯亞,成為了北山唯一可行的方案。
遙遠漫長的回程,還有那么多人需要的食物補充,這就導致了北山必須提前打好每一個基礎,而科威比特,這個位于大陸西南角的王國,正是北山精心挑選的最后一個關鍵中轉站。
選擇這里的原因,也是因為北山心中早已有數,必須要避開大陸那兩個帝國,亞尼法特亞自不必多說,至于奧羅帝國,他也不放心讓對方察覺到如此大規模的人員流動。
畢竟,在這個權力與利益交織的世界里,任何微小的動靜都可能引發難以預料的后果,尤其是像這樣一場規模空前的遷徙行動,更是容不得半點差池,這也是北山之所以看重科威比特的原因。
這個王國,是大陸七國中面積最小的,也是地理位置最獨特的,它是唯一一個僅與奧羅一國接壤的國家,幾乎可以被視為一個孤立的西南半島。
并且,科威比特也沒什么足夠吸引人的特產,導致這里除了本國的商人流轉于此,其余各國的人員很少過來,這樣就不僅為遷徙隊伍提供了相對安全的避風港,還減少了與外界不必要的接觸,降低了暴露風險。
因此,北山才沒有選擇直接向北進發,而是特意繞了一點路,不然的話,他應該從大陸第二河流的入海口,也是南疆迷途森林的最西邊海岸線那里,逆流北上。
三天后,隨著海浪顛簸的船只終于靠岸,眾人抵達了科威比特的里斯城,雖然如同亞斯說的那樣,這幾天里北山逐漸開始適應起船上的生活,但能實打實的站在土地上,那種滋味還是最美妙的。
深吸一口略帶咸味的海風,北山感覺自己終于活了過來,然后對著眾人大喊:“大家動作快點,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天再說。”
說著,北山就率先走下才安放好的舷梯,他是一刻都不想在甲板上停留了,因而根本沒注意到身后的亞斯和爐石,急的在那兒揮手,半天沒把聲音從嗓子里喊出來。
于是在眾人的目光當中,清晰的看著才踏上碼頭的北山,在一瞬間踉蹌了幾步,隨即一頭栽倒在碼頭的石塊上,額頭直接撞出一個烏青的大包。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連正準備跟上的隊伍也停了下來,大家是想笑又不好笑,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好在爐石和亞斯加快腳步,一把扶起只覺得眼冒金星的北山。
“霍拉,你沒事吧?”亞斯關切的詢問,語氣帶著幾分責怪自己沒及時提醒。
而爐石則再次發揮他那喋喋不休的嘮叨:“你看看,這么急是干什么?這下好了,本來就不好看的一張臉,更讓人看不下去了。我說別把你給撞傻了吧,不然這接下來我們可就多了個累贅了……”
緩了好半天,北山揉著疼痛的額頭,齜牙咧嘴的打斷爐石:“能不念叨了嗎?沒撞傻也被你說傻了!我怎么一踏在地上,就感覺跟才上船那幾天似的,暈頭轉向的呢?”
亞斯笑著對北山解釋:“你不知道,第一次在海船上待久了的人,剛重回土地上的時候,會頭腦發暈的。當初我們幾個都遇見過這種糗事,當然除了我大哥。”
北山確實想不到,下了船還會來這么一出,幸好這不是格威特蘭,沒那么多認識的人在,不然就真的糗大了。
“你們幾個,也不說早點提醒我一聲。”北山抱怨道。
爐石一巴掌拍在北山背上,讓北山差點又摔一跤,揶揄道:“誰叫你自個兒跑這么快,我還沒來得及說你就下船了,這時候又來怪我們……”
“好好好,怪我自己。行了,咱們也別在這兒傻站著,讓大家都快下來,先去找個地方安頓一下,好好休息一晚再說。”北山苦笑著說道。
這時候,北山才打量起眼前這座停靠的港口城市,和繁榮的格威特蘭相比,這座名為里斯的海港城,大概只能說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同樣修建在一條河流的入海口處。
格威特蘭毗鄰藍亞斯河的東岸,里斯城則位于赫爾其河的西岸,除此之外,實在沒什么相似之處。
里斯城并沒有格威特蘭那樣的喧囂,偶爾穿梭于碼頭上的商人,也看來更為安靜,沒那么吵鬧。
這里的建筑風格也不像格威特蘭似的,被各地的商人們用多出來的木架子,去擠出歪歪扭扭的街道,而是寬闊筆直的幾條石板路通往城門,兩側也多為低矮的石頭結構的房屋,上面掛滿了長年受海風侵襲,而生長出的結晶體,透出一股不一樣的歲月沉淀的古樸。
北山的目光從海堤掃過,打算看看哪家旅店合適,這是因為基本上這種港口城市,最好的住宿場所,幾乎都會修建在碼頭附近。
正當北山還在慢慢想著的時候,一個人影從遠處快步朝他跑來,這讓才下船,偽裝成侍從的那些戰士,也立馬紛紛跑到自己身邊,同時也隱隱聽見了亞德右手搭在弓弦上的聲音。
“把武器都放下!”
北山皺了皺眉,雖然這都是為了保護他才產生的舉動,但大家的表現實在有些緊張的過頭了,雙手紛紛不自覺地準備去拿藏起來的武器,可這要是在別國的領土上亮出刀兵,不知道會引起多大的麻煩。
不僅是北山皺眉,那個跑過來的人也顯然發覺了不對,微微一愣之下,腳步也慢了起來,到了北山十步開外之后,才突然想起什么的從懷中掏出了個東西,給北山看了一下,并同時微微躬身。
“別緊張,都是自己人。”北山笑了起來,眼前人給他看的那個,是塊不大的鐵質令牌,代表對方是監察處對外情報司的探子。
探子走到北山身前,用不大的聲音問候:“攝政殿下,屬下受監察長修斯大人委派,在此等候。并且,已經為殿下安排好了住所,請殿下隨屬下前去。”
“辛苦你了。”北山對下面的人向來保持著平易近人的風范,同時感嘆道:“老狐貍還真是知心啊,讓我們省去許多麻煩了。那么,前面帶路吧。”
隨即,眾人跟隨著探子離開了港口的位置,北山一路上繼續觀察著里斯城的風景,不得不說沒有戰亂襲擾的地方,盡管看起來或許有些不如格威特蘭繁榮,但那些不緊不慢招攬生意的小販,追逐嬉戲的孩童,都讓北山感覺到,和平的生機是如此沁人心脾。
“也許,未來的捷斯亞也會有這樣的一幕吧。”北山心中暗想,但那會是許久之后的事了,至少在光榮故土之前,戰爭將會一直伴隨左右。
沒過多久,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弄,最終來到了一座位于赫爾其河畔的旅店,看起來并不宏偉,可好在清凈,是個不會引人注目的好地方。
“殿下,這里便是為您準備的住所,希望您滿意。”探子再次恭敬的說道,“殿下放心,這里已經被屬下全包了,不會有其他人來打擾。”
“嗯。”北山點點頭,“你不進來嗎?”
探子露出一絲笑容:“屬下還得去為殿下安排明天啟程的河船,就不進去了。”
北山既然來到科威比特,為今后的遷徙做準備,肯定是需要前往科威比特的王城的,還得想辦法去面見那位現任國王,沒有對方的準許,遷徙計劃無異于空中樓閣。
“哦?”北山有些奇怪,“修斯只派了你一個人過來?”按理說,北山覺得老狐貍派出的探子,應該至少有好幾人才對。
不知道為什么,問完這話后,北山覺得好像眼前的探子看了爐石一眼,然后才開口回話,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修斯大人的確只派了屬下一人前來,就是為殿下做準備的,至于沒有其他人,修斯大人在讓屬下前來時,讓屬下帶給殿下一句話:‘其中的原因殿下很快就會知曉。’”探子如此說道。
北山微微一愣,沒想到隔了這么遠,還能感受到老狐貍賣關子的威力,他不由笑了笑,才對探子說:“那好吧,只不過,我看河船就不用準備了,你去多準備些馬匹就好。”
“嗯……?”探子抬起頭看向北山,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吩咐。
北山擺擺手,解釋道:“坐了這么久的海船,還是在陸地上感到舒服些,而且到科威比特的王城,陸路和水路都差不多,也不麻煩。”
科威比特的王城名叫比利斯,剛好是里斯城旁的那條赫爾其河的上游,這條發源自赫爾其山的同名之河,應該也是大陸中重要河流里最短的一條。
“啊,這樣啊,屬下知道了。”探子應了一聲,轉身快步離去,消失在巷弄的盡頭。
北山則帶著隨行人員走進了旅店,旅店內的布置簡潔而溫馨,透出一股家的感覺。北山滿意地點點頭,吩咐眾人各自休息,自己則來到了窗前,望著窗外的赫爾其河,陷入了沉思。
“未來的路還很長啊。”北山輕聲自語。
“你又在感嘆什么呢?”爐石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北山回過頭:“說實話,我總有種錯覺,那就是離開南疆之后,爐石你成為了老狐貍的替代者,總喜歡在背后突然來一句。”
“切。”爐石很不滿意的豎了個中指,“別把我跟那老家伙相提并論,至少我比他好看的多。”
“是嗎?”北山打量著爐石,這個侏儒頭大身子小的發育,實在讓他難以認同剛才這句話,于是調侃道:“我倒看不出來。”
“是哦,有些人啊現在只看得出可兒到底漂不漂亮,哪里還能關注到其他的。”爐石毫不在意的回懟。
被爐石提起遠在南疆的妻子,北山眼中閃過一絲想念,或許等自己回到南疆時,自己的孩子都能走了。
“對了,爐石你不是說要回家去看看嗎?要不要明天我們分開走?到時候再在里斯匯合?”北山接著問道。
他并非不想陪同爐石一起去看看對方的家里人,但又不知道爐石家在哪里,要是距離太遠的話,到時候一來一回,時間上就又得耽擱好長了。
“那倒不用!”爐石搖晃著手,“我家也在王城比利斯,正好咱們一同過去。”
不知道為什么,像剛才探子回話時的感覺一樣,北山總覺得爐石這話的語氣里好像隱瞞了什么,一種熟悉的賣關子的感覺再度襲來。
北山挑眉,狐疑地看著爐石:“哦?你家也在比利斯?這么巧?我以前怎么沒聽說過?”
爐石干笑兩聲,眼神閃爍:“嘿,這不是一直沒機會說嘛。而且,我家在比利斯也算是個……嗯,特別的存在,平時不怎么張揚。”
“特別的存在?”北山更加好奇了,“我只記得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你說你家里是一直都干的是魔法師,除了這個還有什么樣的特別?說來聽聽?”
爐石故作神秘地湊近北山,壓低聲音道:“等咱們到了比利斯,你自然就知道了。相信我,這絕對會是個驚喜。”
北山無奈搖頭,心里暗自嘀咕,真如自己說的那樣,爐石這矮子越來越像老狐貍的替代者,連賣關子都賣的差不多。
“好吧,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等著你的‘驚喜’了。”北山笑著拍了拍爐石的肩膀,“怪不得你聽說我要遠行后,就非得要跟著一起,還說要回家看看,原來你是早就想到了我會去比利斯。”
爐石“嘿嘿”的笑了一聲,表情看起來更加神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