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蘭到底是不是瘋了,此時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反正在北山看來,如果不用瘋了來描述凱蘭的舉動,實在也找不出其他的詞語,至于凱蘭究竟為何如此瘋狂,北山其實要不了幾天就會知道。
“催命的鼓,救命的號!”北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迷途森林時養父霍拉說過的這句話,因為此時他的眼中完全就是這句話最好的演繹。
城下的鼓聲還在不斷地催促著,一整夜都沒有現身的狼牙騎士團,此時正拿著武器,將它們對向自己人,對著怯戰回頭的亞尼法特亞同胞,用騎槍刺穿他們的身體,用馬刀砍掉他們的頭顱。
面對始終沒有響起的撤退號聲,面對袍澤毫不留情地殺戮,許多亞尼法特亞戰士瞪大了眼睛,到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許多人呆滯的站在原地,瞳孔覆蓋上了一層絕望的死色。
“攻城!繼續攻城!”凱蘭的聲音大吼著,“所有不行動的人,都按照逃兵論處!”
前進是死,后退是死,就連站在原地故意拖延著不去攀上云梯,也還是個死,看著城墻上那一層層堆積而起的尸體,看著鮮血順著城墻流下匯成小溪,精神被逼迫到極致的亞尼法特亞戰士們,突然爆發出一聲凄厲的怒吼。
“殺!”仿佛是壓抑已久的憤怒與絕望的釋放,如同野獸臨死前的最后掙扎,帶著無盡的悲憤與不甘,響徹云霄。
亞尼法特亞的戰士,此刻已經被他們絕情的統帥和這殘酷的戰爭逼到絕境,此刻他們不再畏懼死亡,因為死亡已經如影隨形;他們也不再期待生存,因為在這片被鮮血浸染的土地上,生存的希望已經微乎其微。
北山站在城墻上,望著下方如同洪水般涌來,仿佛失去了理智的敵人,他的心中五味雜陳。盡管雙方是敵對的身份,但他能理解這些戰士的痛苦與絕望,也同情他們的遭遇,可身為守城的一方,他也必須堅守到最后。
“為了捷斯亞!”北山高聲吶喊,試圖用自己的聲音,讓戰斗了一夜的守軍們再次振作起來。
只不過北山很快就無奈的發現,同樣是苦戰一夜、心懷信念的戰士,在面對敵人再次如潮水般的攻勢時,已經顯得越來越力不從心,有著潰散的危險。
也許,凱蘭的瘋狂也感染了敵人,明明攻防雙方都已經步入強弩之末的時候,敵人卻能再一次爆發出巨大的潛能,他們似乎想在這場無休止的殺戮中走向毀滅。
“人在絕境中會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北山想起一句先賢說過的話,此時的敵人正是這句話的佐證。
北山當然不會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局面出現,在此刻雙方幾乎各方面都差不多對等的情況下,他和凱蘭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北山不愿意拿起武器去砍向自己人,而凱蘭卻能決絕的把麾下的戰士逼上絕路。
無處可退的敵人,在面臨自己人的屠刀后,只有選擇不顧性命的奮勇向前,只有向前才會有唯一一條可能的生路,而光復軍上下卻始終有著“如果城墻守不住,就打巷戰;如果巷戰不行,大不了再度撤退就好”的想法。
人往往一旦有了退路,在很多時候,也就意味著不會那么奮不顧身。
北山并非不清楚這樣淺顯的道理,特別是凱蘭此時此刻就在踐行的情況下,只是他望向一夜苦戰的戰士,看著他們滿面疲容,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他知道,戰士們已經拼盡了全力,他們的身心都已經達到了極限。
在這樣的慘烈之中,北山自問要學凱蘭一樣,把武器朝向自己人,他做不到!
可是,也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微小的區別,卻讓北山不得不開始考慮是否要放棄城墻,把戰士們轉移到城中和敵人繼續打巷戰,因為此時此刻的城墻上,疲累無比的戰士們幾乎也快要丟掉整個防線了。
“大人,防線快頂不住了!”卡特楊拖著他殘損的盾牌,握著單手劍跑到北山身邊,此時他的鎧甲上也盡是斑斑血跡,“敵人瘋了!都瘋了!”
北山沉重地嘆了口氣,沒想到敵人最后的瘋狂,竟然會讓苦守一夜的結果付之東流,如果選擇放棄東城墻,那么敵人就可以從內部輕松地打開城門,然后雙方就會在城內展開一場更為殘酷的巷戰,而那是北山最不愿意見到的局面。
只是,眼前的形勢也容不得他過多猶豫了,城墻上的激戰已然滑向了不可避免的失敗結局,不論他是否選擇主動放棄,看起來敵人占據這里都只會是時間問題。
“沒想到最終還是沒守住啊!”北山心中暗嘆,看了眼一臉焦急的卡特楊,又看了眼被他護在身邊的諾伊,最終長吸口氣,準備下達放棄城墻的命令。
“聽令!全……!”
北山的話音剛一出口就戛然而止,因為在他的耳邊,隱隱的傳來了一聲奇特的尖哨聲,不需要他特意去辨明,那個聲音就像有生命一樣鉆進他的耳朵里。
這尖哨聲讓他不由地微微一愣,從腦海中翻涌起之前的記憶,那時是在塔克斯城外,藍亞斯河旁,第一次押送風族支援糧草的銳明,在離開時為他特意演示過一遍,這種奇特的尖哨是風族發起攻擊的信號!
“大人?”卡特楊看著愣在當場的北山,疑惑地問道。
北山擺擺手,示意卡特楊安靜,奇特的尖哨響過一聲之后,又歸于沉寂,城墻上只有喧鬧的拼殺充斥耳旁。
“我難道聽錯了?”北山暗想。
事實證明北山并沒有聽錯,在短暫的沉寂之后,一聲又一聲的尖哨接連響起,如同晨曦中的第一縷曙光,穿透了戰場上的混沌與絕望,點亮了北山的眼睛。
“大人!快看!”卡特楊的聲音因激動而略顯顫抖,“風族!是風族!”
北山順著卡特楊伸開的雙手看去,在東城墻的南北兩側,無數面繪著風紋的旗幟,在初升的太陽照射下,在無數聲尖哨的響徹中,正迎風飄蕩,近萬名魔弓手,正拉弓蓄箭!
“援軍來了!”北山也忍不住興奮的大喊,“再堅持一下!勝利必屬于我們!”
這一消息如同強心劑,迅速在戰士們之間傳開,疲憊與絕望被一股新生的力量所取代,城墻上的局勢,在這一刻竟然奇跡般地穩定了下來,甚至隱隱有了反擊的趨勢。
北山努力克制住自己有些微微顫抖的手,低聲長嘆:“你們終于來了……”
此時,已經是王歷一二〇四年的八月二十日,自從六天前北山發布解除風族為奴的政令后,他就無時無刻不是在等待風族大軍的出現,為了確保風族能夠盡快出兵,他甚至在當時還讓修斯特意挑選了幾個身強力壯的戰士,快馬加鞭地往迷途森林趕去,為的就是催促風族盡快出發。
并不清楚那幾個戰士是如何一路疾馳的,但在北山的再三叮囑后,他相信他們絕對不會在路上耽誤哪怕一秒。
后來北山從風族的嘴里得知,那幾個戰士也的確不負所望,往西六百里的路途,在跑死了數匹戰馬后,只用了兩天半的時間就飲馬藍亞斯河畔。
而與此同時,那幾位戰士才抵達藍亞斯河東岸,還沒找到渡河的船只,就看見風族正從西岸源源不斷地渡河而來。
累到話都說不清楚的幾人,連說帶比劃的告訴風族,林科蘭爾正在遭受敵軍的攻城,表明北山急需支援,而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幾個戰士幾乎在同一時間就力竭而亡。
當然,此時的北山并不知道風族大軍在得知消息后,便立刻采取了急行軍的模式,最終在光復軍瀕臨崩潰而不得不放棄城墻的最后一刻,出現在了他的眼中。
時隔兩千多年,鋪天蓋地的魔弓手再一次出現在世人眼前,近萬把魔弓同時拉動而響起的魔素聚能聲音,如同一聲聲沉悶的大鼓,敲擊著此時城墻上下敵我戰士的內心。
緊接著,綠色的魔箭沖天而起,掩蓋了天空本來的顏色,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綠色暴雨傾瀉而下,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然后精準地命中目標,爆發出耀眼的綠色光芒,伴隨著陣陣轟鳴,上一秒還瘋狂進攻的敵人防線,瞬間被撕裂。
此時此刻,不論凱蘭究竟如何瘋狂,在面對早已湮滅在歷史塵埃中的大規模魔弓射擊,他也只能感到無能為力,魔弓的威力和風族的準度,就如同一場精彩至極的表演,縱使在混亂的城墻之上,每一支魔箭還是能精準的射入敵人的身體。
凱蘭本來還想著讓麾下的狼牙騎士團,朝風族發起沖鋒,但他數次抬手卻又放下,因為就如同不久前的北山一樣,他無奈的發現就算壓上全數狼牙騎士,也對戰局再也無法產生任何影響。
城墻之上,風族的突然出現,讓即將潰散的防線再次凝固起來,反倒是敵人的攻勢在魔弓連續的射擊中開始崩潰,被凱蘭點燃的那最后一點瘋狂漸漸熄滅,只剩下低落的士氣和慌亂的敵人。
北山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再次高舉起大劍,與他的戰士們一同揮砍向敗象漸露的敵人,一時間,城墻上喊殺聲震天,仿佛每個人的心中都燃燒著一團不滅的火焰。
終于,不論是北山還是敵人,聽見那翹首以盼多時的撤退號角緩緩響起,如同一聲天籟,讓大概除了凱蘭的其他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敵人開始從城墻上頭也不回的向云梯涌去,似乎生怕晚了一秒就從此留在這里,之前蟻附般的攀登,現在就蟻附般的退下,丟棄武器,拋下盔甲,在風族魔箭的“歡送”之下,被凱蘭帶著灰溜溜的朝東邊撤離……
歷史的記載紛紛停留在此刻:“王歷一二〇四年八月二十日晨七時半,在九千魔弓手的突然參戰下,前后歷時十天,第三次林科蘭爾攻防戰正式落下了它的帷幕,當然我們也習慣稱呼這場戰役為‘王都會戰’……“
“……此戰,捷斯亞方面先后共計三萬余人戰死,而亞尼法特亞方面,則在林科蘭爾的城下丟下了一萬兩千余眾尸體,同時還有近九千人因重傷而倒在撤離途中……”
“……或許作為后來人的我們,無法想象出,在戰役結束前的那一晚,雙方的指揮官各自都在想些什么,但那晚的慘烈,卻連今天的林科蘭爾都還能看到絲絲痕跡,鮮血永遠的附著在城墻之上……”
在派出去的斥候確認的回報,敵人沒有絲毫留戀的退到二十里開外,并且不知是何緣故,讓他們把重傷者紛紛拋棄在路旁時,北山這才敢相信,凱蘭是再也不會瘋狂一次了。
“我們,勝利了!”雖然此時北山已經從卡特楊手中拿到了統計的大概結果,近半數光復軍的戰死令他心頭滴血,但不論如何,他們勝利了,他因此站在城墻上,高聲大喊道。
“勝利了!勝利了!”戰士們拋開手中的武器,紛紛擁抱在一起,任清澈的淚水不斷流下,讓難看的笑容掛上臉龐,在敵人和袍澤尸體包圍的城頭,一聲聲呼喊傳遍天際。
城頭的呼喊傳遍四方,引起更多的連鎖反應,同樣一夜無眠的林科蘭爾百姓,此時紛紛探出腦袋,接著試探的走到大街上,在歡呼的洗禮下也開始放開嗓子大喊起來,歡慶著防守的勝利。
北山從城頭向回看去,無數的禮花正被人點燃,人們擁擠著出現在每條街道上,揮舞著不知從哪兒找出的彩帶,臉上掛著洋溢且幸福的笑容,就像……就像昨晚的慘烈,從來都與他們無關……
“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北山低聲自語,他不能去怪這些百姓為什么可以這樣,這是他們應有的權利,保衛王國只能是戰士的事情,也應當是戰士的事情,戰士的使命不就是為了能看見那些揚起的笑臉嗎?
再把頭回過看向城外,敵人撤退的方向已經漸漸模糊,被清晨的薄霧所籠罩,仿佛連同那些血腥與悲痛都被一并掩蓋,北山長出了一口氣,未來的路也許還很長,但他相信無論前路多么艱難,他們終將走向光明。
“大人?”卡特楊輕聲開口,“是不是該打開城門,讓風族的軍隊入城?”
北山看了卡特楊一眼,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參謀長為什么會問這種問題,畢竟在很多時候,盟友與敵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間,更何況風族和捷斯亞人曾經有過那么多互相先輩死在對方手上。
不過北山并沒有想太久,他露出一絲輕松的笑容:“打開城門,總不能讓拯救我們的盟友,接下來還在外面風餐露宿吧?”
卡特楊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但他還是點頭應道:“是,大人?!?
看著卡特楊跑下城墻的身影,不知道為什么,北山腦海中卻浮現的是風族大長老的樣子,他知道卡特楊其實是多慮了,以那個老人的實力,還有現在捷斯亞才經歷過慘烈戰斗的事實,風族真要想做點什么,放不放他們入城都是一樣。
既然如此,不如打開自己的懷抱,把最真誠的誠意擺在風族面前,這樣還能讓雙方不至于在未來產生什么間隙。
“而且,就算我們現在是在軍力最鼎盛的時期,大長老他要想做點什么,也不可能攔住的……”北山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