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知千載辛酸事,不忍輕言負重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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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幾天的跋涉,我們回到洛陽。在鄧屬和蕭墨的安排下,我親自參加了“陳忠”的喪事。
在他家窄小的正堂內(nèi),看著他的棺材,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是如此重情義,受一點恩情,便舍身相報。若非追問,我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這讓我感到慚愧不已。
此時我想起了珠璣曾說過的話:“人若是卑微久了,會對世間的一切善良,都心存感激的。”
可我卻不知,在情義面前,我與陳忠,到底誰才是卑微的。陳忠的舍身相報,這樣的感激,讓我心情十分沉重。到此時,我開始徹底不信柳泌的話了。有些情義不能舍棄,有些情義不可利用,而世間的所有真情實意都是應該被珍惜的。
待陳忠的喪事辦完,鄧屬將陳忠的典身契還給了陳忠的哥哥。由于陳忠沒有妻兒,鄧屬將所帶的錢財,也一并給了陳忠的哥哥。并囑咐陳忠的家人,若將來有難處,盡可去找蕭府。
我很感激鄧屬和蕭府這樣做,這讓我的心,得到少許安慰。雖然我深深地知道,即便做得再多,也無法讓陳忠活過來了。但至少,能稍稍安撫他的亡靈,也稍稍安撫我愧疚的心。
在我與鄧屬臨走的時候,陳忠的家人對我們叩首拜謝,感激涕零。這讓我心中極為難受,本欲上前攙扶,卻被鄧屬攔住了。在回蕭府的車上,鄧屬跟我說,如果我上前攙扶,他們可能就不敢花那些錢財了。
雖然我能理解他們的小心謹慎,可我卻不認同他們的做法。人與人之間不該如此,即便是君王,也不該讓人因感激而對自己叩首。我不拜神,雖然聽說過神很強大,我也向往,但我從未見過,便不會屈膝。同樣的,感激也該發(fā)于情,而止于理。沒有哪一種恩惠,應該用卑躬屈膝來接受。
只是這些道理,我斷然是無法一時之間讓他們弄懂的,也就只好作罷。我不怪鄧屬,反而有些感激他攔住了我。
等到了蕭府,蕭墨領著眾人在正堂等著我。我拿出錢袋,開始問出我心中所有的疑惑。
“蕭前輩,你當初就是因為這錢袋,才認我的嗎?”我問道。
蕭墨看著我手中的錢袋,又看了看我,肯定的點了點頭,將其中緣由跟我解釋道:“這錢袋上的夔龍紋,乃是密紋。漢初高祖劉邦與蕭何約定,見此夔龍紋,如見舊人。”
“劉邦與蕭何?這和他們有什么關系?”我好奇道。
蕭墨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接著嘆氣與我說道:“也罷,今日就將所有事,都告知主公吧。此事源于一個古老的故事,秦漢時,張良于圯上遇黃石公。其實,當時黃石公不僅傳授給張良一部兵書,還給他留下了一句讖語。”
“什么讖語?”我更加好奇了。
蕭墨跪坐下后,繼續(xù)答道:“祖龍暴斃天下亂,霸王橫掃復西楚。應龍被困巴蜀地,不棄可成帝王師。帝師十三當歸隱,王侯將相不可留。應龍在天四百年,中有白帝禍人間。此后紛亂又四百,三家帝師護龍脈。角龍舞鳳四甲子,再見應龍降(jiang)人間。千年現(xiàn)一回,能佐不能降(xiang),三家帝師合,可成千秋事。事成當潛游,終保萬代安。”
“然后呢?”我繼續(xù)問道。
蕭墨回道:“漢朝建立后,張良選擇歸隱。當時他將這個讖語告知了漢高祖劉邦。高祖與蕭何商議后,聯(lián)合張良和韓信,秘密制定‘黃石詔’,傳于后人。他們?yōu)榱说却龖堅佻F(xiàn),都從自己后代中,分出一脈,隱匿于江湖。高祖將最小的,一個婢女生的孩子,隱匿了起來。而那個孩子,就是以這個錢袋上的夔龍紋作為信物的。”
“那你們蕭家又選的是誰呢?”我又問道。
蕭墨依然不緊不慢地回道:“蕭何長子蕭祿,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他以行商自居,創(chuàng)建了現(xiàn)在的蕭府。蕭府雖世代行商,但從不敢忘自己的使命。每任蕭府的族長,都是蕭府中最適合繼續(xù)使命的人。蕭府經(jīng)過千年的經(jīng)營,已經(jīng)暗中掌握了鹽、糧、鐵、布等,關系華夏存亡的命脈。整個蕭府龐大有序,不顯于世卻掌控全局。而我們洛陽蕭家,只是這龐大組織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另外兩家呢?”我再問。
蕭墨又答:“張良之子,留侯張不疑,在漢文帝五年,因為對皇上不敬,廢除了其侯位。從此以后,他改姓章,留在蕭家中做食客,恪守張良遺訓。他們也就是現(xiàn)在千機堂的章家。韓信之子韓瀅,在韓信被呂后殺了之后,先祖蕭何派遣肖美、蒯徹將其送到南粵趙佗處。為了怕人懷疑,就去掉了韓字的左邊,留下了‘韋’字作為姓氏,改名韋云際。從此,韋姓在南方逐漸發(fā)展起來,至唐高宗時期成立‘京兆堂’。”
“京兆堂?”我疑惑不解。
蕭墨繼續(xù)說道:“對!就是嶺南的京兆堂,也是霍騫所在的地方。京兆堂里,大多收留的是漢朝舊人。例如現(xiàn)在的將門門主霍弼瀘和少門主霍騫,就是霍去病的后人。當年霍去病死于非命,在長子霍嬗被霍光控制以后,霍去病的遺腹子霍冠被蕭家送到嶺南韋氏處隱匿。傳到這一代,因霍弼瀘勇猛無比而被提為將門門主。不過依照霍騫的成長,估計要不了幾年,他就要給兒子讓位了。”
“將門?還有什么門?”我好奇地問道。
蕭墨笑了笑,接著說道:“呵呵···在尚武殿,與將門對應的便是帥門。如今的帥門門主,恰巧是衛(wèi)青的后人衛(wèi)延。征和二年巫蠱之禍中衛(wèi)氏悉滅,衛(wèi)青次子衛(wèi)不疑也被我們蕭家送至嶺南韋氏處。到這一代,因承襲衛(wèi)青戰(zhàn)法思想并融匯各家戰(zhàn)法,衛(wèi)延被舉薦做帥門門主。”
“除此之外呢?還有嗎?”我十分好奇地繼續(xù)問。
蕭墨想了想說:“與尚武殿對應的,就是承文殿了。在承文殿中,又有宰輔門、太史門、謀略門等諸般細分。”
“里面都是漢朝遺臣嗎?”我又問道。
蕭墨笑著說:“呵呵···當然不止這些。其實有能力,無辜蒙難的人,我們都會收留。比如帥門教習柴少瑛,就是唐平陽昭公主的后人。當年平陽昭公主兒子柴令武卷入房遺愛謀反案而被賜死,其孫子被京兆堂庇護送到嶺南,繁衍至今。平陽昭公主是唐高祖李淵的三女兒,作戰(zhàn)英勇,對維護中原功不可沒。我們也不忍這樣的人,無辜絕后。”
“這一千年來,你們都是這樣做的嗎?”我問道。
蕭墨點點頭,回道:“肩負使命,不敢有半分怠慢。”
“既然你們?nèi)绱藦姶螅瑸楹螘小搴鷣y華’的存在?你們?yōu)楹尾蛔柚梗俊蔽屹|(zhì)問道。
沒等蕭墨開口,二管家接過話說:“主公,我們蕭府并非沒有阻止。”
“阻止了,為何還會那般紛亂?”我反問道。
蕭墨答道:“因為‘黃石詔’明言,三家帝師除非天下滅,否則不得插手政事,不得顯名于世,只能靜待應龍重現(xiàn)。為此,南梁蕭衍一脈,脫離蕭府,至今無法回歸。”
“南梁?你是說南梁武帝蕭衍是蕭府的?”我吃驚道。
蕭墨點點頭應道:“不錯!當年蕭衍本是蕭府最看好的族長繼承人,可他不忿世道荒唐,成年后就自請脫離蕭府。他那一脈,經(jīng)過頗多坎坷,雖說出了帝王將相,可惜終究不是天命所歸。時至今日,他們已脫離蕭府幾百年了,也不知他的后人是否還知道蕭墻所在?不過即便知道,他們也回不來了。”
“對了,你說蕭墻,不知何為‘蕭墻’?”我追問道。
蕭墨繼續(xù)為我解答:“所謂‘蕭墻’,只不過是個說法而已,并非真正的墻。我們蕭府和京兆堂、千機堂一同隱于江湖,但是由于對兩晉南北朝時期四百多年混亂的忌憚,讓我們不得不開始鉗制一些勢力,所以就開始培養(yǎng)一些人。主公知道的‘五姓七望’就是其中之一,還有大誰何、不良人等等。不過為了避免蕭府和京兆堂、千機堂被世人知曉,所以就設置了一堵無形的墻,對培養(yǎng)的這些人,都只允許其首領知道我們的存在。當然,大誰何是個例外。”
“為何是例外?”我不解道。
蕭墨答道:“因為大誰何現(xiàn)下是與我們蕭府、京兆堂、千機堂一樣,都在蕭墻之內(nèi)。蕭墻之外的事物,都已交給不良人去做了。這件事要從漢武帝的時候說起,武帝用詔獄頂替大誰何,從那以后,大誰何就被我們蕭府隱匿下來。后來他們就逐漸演變成了護衛(wèi)蕭府、京兆堂和千機堂的一股力量。他們不隸屬于任何人,只是和我們有一樣的期待而已。‘黃石詔’里沒有他們,但他們卻始終如一的與我們一同扛起使命。對他們,我是敬佩的。”
“那‘明五姓,暗七望,關隴八虎出蕭墻’又是何意?”我再問道。
此時,蕭墨笑了起來:“哦···呵呵···這不過是戲言而已。當年第一任不良帥袁天罡,他出自京兆堂玄門,整日就喜歡研究一些玄之又玄的東西。他死前留了一席話,后來傳著傳著,就成了唬人的風言風語了。”
“他留的話,就是這句嗎?”我追問道。
蕭墨答曰:“不止這句。我想想,我想想,完整的應該是:
明五姓,暗七望,關隴八虎出蕭墻,
匡天下,齊朝綱,三家帝師守四方。
風云不西出,靜待潛龍翔。
再現(xiàn)天子令,六合復赤光。
二將征海陸,九州掃萬邦。
山河所至皆東土,日月所照歸人皇。
十面稱孤,宇內(nèi)一統(tǒng)心所向。
千秋百代,永罷兵戈天下昌。”
“這些是何意?”我突然有些擔憂,激動地問道。
蕭墨卻一如既往的沉穩(wěn)答道:“或許,袁天罡也期盼應龍降世,實現(xiàn)‘天下無蠻,萬邦歸一’的盛世景象吧。”
“天下無蠻,萬邦歸一?你說的是···‘天下大同’嗎?”我又問道。
蕭墨點點頭,說:“也可以這樣稱呼吧。《禮記》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等到萬邦歸一,實現(xiàn)大同之治,也未必是件難事。”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這句話讓我沸騰的熱血,一下子平靜下來。我不由得去自省,我到底算不算賢能,我這樣的人也配“講信”嗎?想了片刻,我冷靜地對蕭墨說道:“蕭前輩,我敬重你們?yōu)榱艘粋€承諾,堅守成百上千年。但···我可能并非你們要找的那個人。”
“怎會不是?”蕭墨聽到我說的話,突然緊張起來,接著又說:“我們···我們排除了所有可能,一定是主公你啊!”
“我自認德行有欠,難以擔此重任。更何況,漢朝早已消亡,斗轉(zhuǎn)星移,世事變遷,蕭前輩若肯聽我一言,當不該如此執(zhí)拗。”我對蕭墨勸說道。
蕭墨此刻更激動了,他嘴唇顫抖著說:“我們?yōu)闈h人,便永遠是漢人。無論改朝換代,還是身處異國,漢人的血脈,一直流淌;漢人的風骨,世代相傳;漢人的高傲,永不泯滅。黑衣天子從來都不是什么和尚,乃我大漢天子!”
“什么‘黑衣天子’?”我困惑地看著蕭墨,問道。
蕭墨回我道:“世間流傳的‘李氏十八子昌運方盡,便有黑衣天子理國’。這句話,就是京兆堂玄門推算出來的。如今李唐已歷十七任,等到新帝登基,應龍現(xiàn)世,便可取而代之了。據(jù)玄門推算,如今皇帝僅余三年壽命。請主公稍安,三年之期轉(zhuǎn)瞬即至,不可此時萌生退意啊!”
“這···恕我說句不敬的話,就因為一句讖語,便斷定我是你們要找的人,這太荒謬了。為了推舉一個人,而亂天下,這樣難道就能實現(xiàn)‘天下大同’了嗎?這只是···只是亂國殃民而已!”我反駁蕭墨道。
蕭墨卻爭辯道:“黃石公言,華夏每千年,必有圣主出,帶領我族前進一步。大禹統(tǒng)一各部落,建立夏朝,終結(jié)紛亂。千年后,周武王克殷建周,制禮樂,始教化。又八百余年后,始皇出,車同軌,書同文,中原歸于一統(tǒng)。而今千年之期已到,主公既有統(tǒng)御萬邦之心,怎可輕言放棄?周代商,秦代周,雖必經(jīng)波折,但從來都不是為了亂國殃民,只是為了帶領我華夏更進一步。主公不可有···婦人之仁啊······”
這不是仁或不仁的事,而是那錢袋根本不是我的,于是我便想實言相告:“可······”
沒等我說出口,卻被蕭墨打斷,他用那種凄怨又不解的眼神,看著我說:“難道主公以為,如今的大唐還有救嗎?主公在長安難道沒看到這大唐已病入膏肓?宦官弄權(quán),朝政昏聵,臣子無能,君王軟弱,外有強敵吐蕃,內(nèi)有藩鎮(zhèn)割據(jù)。這樣的大唐,難道還有救嗎?救又能救多久?三十年?五十年?不過茍延殘喘罷了!如果不防患于未然,等三、五十年后,天下紛亂而主公盛年已去,便只能望亂世而哀嘆,悔之晚矣!”
我承認他說的是實情,但我卻并非是那個他們要找的人,于是我想繼續(xù)將實情告知:“可我······”
這次依然沒等我說出口,蕭墨又打斷我道:“主公就算心懷忠義,也該為天下蒼生想一想。就算不為天下蒼生想一想,可愿為我們這些守了千年的人想一想?我們這些人,無法顯名于世,并且需時時殫精竭慮,為了什么?為的是護我華夏一族,為的是一份不能明說的期待,為的是希望。我們希望那個人到來之后,帶領我華夏更進一步。我們不是不向往那些功名利祿,不是不渴望自由自在,可我們甘愿匍匐,因為我們明白自己的責任和使命。這些東西,讓我們的存在,有意義!名利和自由都可有可無,甚至我們每個人都無關輕重,但我華夏一族,必須長存!千年來,我們?yōu)榱诉@個信念,等了一代又一代人。如今我們等到了你,難道你要讓我們這一千年的努力都白費嗎?主公,你不可如此!你怎能忍心如此?”
我看到蕭墨的眼睛里閃爍著若有若無的淚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動。我突然很觸動,不忍告訴他真相。但我一直追求的就是求真,我無法說服自己去欺騙他,故而還是想跟他說明:“只是······”
我僅僅說了兩個字,再次被蕭墨打斷。他看著我,幾乎是哀求的樣子,對我說:“主公,為了你,我這一脈,已涉入朝堂很久了。如今的皇帝,是不會放過我們的。你若放棄,我這一脈必將覆滅。二郎、新瑩、鄧屬···這些人,無一幸免。你真的···愿意看到那一天嗎?”
聽到這些話,我愣在了原地。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這恐懼讓我不寒而栗。他說的那種場景,不是絕無可能,而是很容易就推測到的。我害怕那種場景發(fā)生,可我能如何做呢?思來想去,可能唯有一種辦法了。
于是我只得欺騙蕭墨道:“好吧,既如此,那我便等上三年。不過在這三年里,我希望蕭前輩好好保護蕭府上下,不可出什么差池。”
“主···主公放心,斷不會有任何差池!”蕭墨此刻才如釋重負,終于松了口氣,微笑著回我道。
之后我不再多說什么了。當天夜里,我做了個可怕的夢,夢里是蕭家被皇帝誅滅滿門的慘狀。我從噩夢中驚醒,想想自己選的路,閉上眼嘆道:
夢驚夜半淚千行,自語應無事,莫感傷。已是人間將死客,何用苦凄涼?
此生誰料少年亡,閉眼知無路,不渺茫。醉笑陪君一萬場,難訴盡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