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歷一三四八年，立秋。

麗都以北，群山之下。

明國皇宮隱于黑暗之中，覆壓十余里。正宮偏殿各抱地勢，如獸齒剪影，錯落不一。

夜半，書語宮。

細雨瀟瀟，竹葉沙沙。明國皇后許泠推開窗戶，任憑風雨拂面。細雨打濕了華服，涼風吹滅了幾盞燈燭。許泠望著晦暗的雨夜，神色迷離。她慢慢的解掉胸前的衣帶，紫艷艷的衣袍從白皙的肌膚上滑落。

燭光里的胴體神秘且狂熱。

一白袍仙人，自夜空中飄然而下。許泠伸出雙臂迎接，嫵媚輕笑。

至三更時分，凄風冷雨依舊不停。一小太監，提著燈籠，沿著曲折泥濘的小路，低頭冒雨前行。行止于一座不起眼的矮屋前，輕聲道：“陛下。”稟報聲如石沉大海，不曾有回應。小太監不再重復，只縮手縮腳得杵在屋檐下躲避冷雨，發呆一般盯著矮屋里透出的幾絲燭光，燭光里是珠子般的串串雨滴。

不多時，矮屋內緩緩走出一男人，衣冠楚楚，不怒而威。

此乃明國皇帝周文昭，他望向下方的書語宮，屋頂之上有一抹白色在奔行，直至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文昭目光幽幽，不知其所想。

良久，遠處有狼吼一般的嘹亮聲刺破層層雨幕傳來：“有刺客！”

至此時，周文昭發出一聲嘆息。

茶盞過后，原本已“沉睡”的偏宮側殿茫然醒來，各院燈盞次第而亮。

“掌燈。”

窸窸窣窣之后，一盞燈籠遞到了門前。

一行人奔赴書語宮。

“皇上駕到！”

書語宮嘈雜的喧嘩立刻沉寂下去，只余幾聲啜泣。

“報！宮內遭遇盜匪，皇后不幸隕于刀下。”

皇帝震驚當場。

“陛下節哀。”

“龍體為重。”

...

周文昭環顧四周，咬牙切齒道：“查，嚴查！”

次日，早朝。

“陛下因悲傷過度，龍體欠安。有本造奏，無本退朝！”

眾大臣悲呼回應，乞求“陛下節哀”。隨后將奏折紛紛遞與殿上太監，后者再將奏折送到龍榻前。

正午時刻，兵部尚書宋執山來奏：護國大將軍唐忠當眾撕毀圣旨，拒絕調兵追兇，目無王法。此人現押于宮外，聽侯陛下發落。

“斬。”

“是。”

午時，麗都城各官府、衙門疾下通緝令：皇后許泠被刺身亡...

舉城縞素。

同日雞鳴時分，明國邊陲之地，大霧彌漫。

秀水城城后歧山腳下。

一束發少年，衣著華麗，在林間上躥下跳，分外機敏。身后跟著一滿頭大汗的麻衣少年，狀似精疲力竭，他循著錦衣少年腰間金銀飾物叮叮當當的聲響慌亂喊道：”少爺，少爺，我找不到你了！“

錦衣少年駐足回首，不耐道：”你何言找我，要丟的也該是你。”

麻衣少年攆上來，氣喘道：“你跑的.....也忒快！”

錦衣少年催促道：“這兩日我心煩意亂，老有不好的預感，要盡快趕回去才放心。”

麻衣少年聞言也不再喊累，急忙追上。

主仆二人于濃霧中一前一后，往山下而行。

片刻后，秀水城方向彤紅一片，似是燃起了大火，隱約傳來嘈雜聲響，二人茫然對視一眼，加快了腳步。隨著靠近，依稀聽出喊殺聲，再近時又有哭鬧、求救聲。主仆二人大驚失色，全力奔跑起來。

至近時，又聽到稀稀疏疏的奔跑聲，似有人倉皇出逃。只是濃霧彌漫，目之所及十丈見方，看不真切。

錦衣少年循聲過去攔住一人，那人大哭，立刻下跪求饒，更將身上金銀悉數掏出。錦衣少年莫名道：“這位老父別怕，我是唐起，家父乃護國將軍唐忠。”

那老者定眼一看，抄起地上金銀細軟道：“唐少爺快逃吧，城里全是匪盜！”說話間起身逃離。

再走時，又碰見一衙門丞官，那人背著一孩童正拼命奔逃。那自稱唐起的少年一把拽了他個趔趄攔下了他。驚訝道：“孫叔，出什么事了？”那人驚慌失措，看清少年時，哭道：“唐少爺，逃命吧，那些人見人就殺。”不等再問，那人又已逃掉。

麻衣少年緊張道：“少爺，要不我們先別回家了吧。”

唐起鄙夷道：“那你在這里等...”

話語未完，只聽嗖的一聲，麻衣少年被一箭洞穿。他呆若木雞，低頭看時，只見胸口出現一抹鮮紅，接著眼前一黑，直直倒下。霎那間，唐起伸手去拽，嗖的又來一箭，唐起右手掌被洞穿。緊著又是一聲，唐起身體一顫，卻不知何處中箭。

深深的寒意籠罩全身，唐起雙腿一蹬一躍而起。電光火石間，又一箭矢極速飛來，一箭沒入胸口，唐起體內氣機中斷，重重摔在地上。

唐起仰面在地，只覺手里黏黏糊糊，胸口陣痛來襲。

恍惚間，一白色身影如同遠處被投來的石塊一般，“砰”地落在身前，唐起艱難地抬起頭，是個英姿颯爽的少女。

少女打量著唐起，其身側之人說道，“此人應該就是唐起。”

唐起腦袋嗡嗡作響，自己都搞不清中了幾箭，只覺胸腹里翻江倒海一般，“哇”得一聲把昨夜的飯菜都吐了出來。

白衣女少女秀眉微蹙，嫌棄地后退了一步。

唐起稍一緩和，定眼看向那白衣女子，有氣無力道：”你我素不相識，何為下此毒手。“

那少女依舊不答話，其身側之人目光陰鷙，直問道：”太元劍藏在何處。“

唐起猛然警醒這兩人的來意，用袖口擦了擦嘴角鮮血，不屑道：”連我都不曾一見，你們這九流賊子，也配的上太元劍？“

那人瞬間抬起弓來，怒目相向。

唐起故作害怕，急忙抬手遮在面前慫道：“別別，開個玩笑，怎么還當真了？”

那人不耐道：“交出太元劍，饒你不死。”

唐起沉思片刻，眨眨眼問道：“你能出多少錢？”

那人怔了一下，嗤笑道：“一分錢都沒有，你沒搞清楚狀況嗎，你命都要沒了，還要跟我討價還價？”

“別啰嗦，殺了他。”那“少女厭惡地開口道。

聽聞此聲，唐起哈哈大笑起來，縱然咳出血了，也止不住笑。

白衣少女惱羞成怒。

唐起止住咳嗽，故作惋惜道：”方才我本對你一見鐘情，甚至你我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可惜你這聲音太掃興了。“又見他眼眸一亮，道：“不過你若是成了啞巴，我也甘愿娶你，哈哈哈...“

“少女”面色陰郁，眼眸里似有一團火。

唐起火上澆油，又道：”你不會真是個男人吧，快快，把褲子脫了給小爺看一下。“說著雙臂撐將起來，目光光直直看向那人胯下，仿佛真能看透一般。

“少女”話也不接，轉而一劍刺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柄大刀突地橫在唐起面前，只聽叮的一聲，大刀之上多出一處凹痕。

“霍叔小心。”唐起大喊。

持刀之人抽刀回防，擋住了神鬼難測的一箭。

“霍明！”持弓之人咬牙切齒道。

“霍叔...”唐起驚訝得發現眼前的霍叔早已傷痕累累，一身精鋼甲胄破碎不堪。

“少爺當心，這使弓的是個太監，陰險得很。”霍明叮囑道。

“到底出什么事了？”

“離開再說！”

“離開？你倆都有什么大病吧，一個要錢，一個要命，好事都給你們吧。”使弓人百思不得其解，這二人到底哪來的自信。

白衣“少女”業火中燒，雙腿微屈，顯然是在聚力。

使弓之人也搭箭彎弓，凝神聚氣。只見他身周霧氣流轉，猶如一條條毒蛇縈繞。

霍明橫刀立在唐起身前，緊盯著那人捏箭的手指，如臨大敵。

一聲刺耳的尖嘯響起，那白衣少女亦如離弦之劍沖來，眼看飛箭要洞穿霍明的心臟時，那箭矢卻似被什么引走一般，拐彎擦著霍明胳膊而去。霍明來不及驚訝，當即大刀劈出，少女橫劍相抵，竟被擊退十丈有余。

四人環顧四周，面面相覷。緊接著，使弓之人喊道：“走！有高手在！”

見他們要走，唐起吊的一口氣瞬間塌泄，劇痛直逼天靈蓋，他強撐著，仍不忘戲謔道：“小娘子，回家記得把舌頭割了，小爺要去提親！”

正此時，霧中走出一年輕書生：一襲青袍，出塵脫俗，恍如仙人。

霍明警惕地看向他，急切道：“我們也走！”說著抱起唐起疾馳而去。

在霍明懷中的唐起虛弱道：“我爹娘呢，妹妹呢？”

霍明置若罔聞，只管奔行。

剛欲開口的青袍書生見此情形，終是搖了搖頭，無奈苦笑。

至午時，濃霧散盡。秀水城內煙火張天，行號巷哭。

三匹烈馬從西側城門口疾馳而出，馬蹄之下塵土飛揚。

三位騎者都是裸著上身的漢子，黝黑的胸膛或脊背上，皆有刀砍劍刺的疤痕。此三人兇神惡煞，緊盯著官道左下的溝壑：那里有七八個人，正一腳深一腳淺地踉蹌而奔。三位騎者狠勁兒摔打著馬勒，朝那些人恐嚇漫罵。

馬蹄之聲如催命的鑼鼓一般，駭得那些人狼狽不已。一方用兩條腿彷徨逃命，一方是四條腿猛追猛趕，結局不看已知。不一會三位騎者下馬斷了他們的去路，抽出大刀，罵罵咧咧起來。

逃命之人早已累的臉色發白，此刻看到兇神惡煞的漢子——握著大刀如惡魔般堵死了去路，深知命將休矣。不禁滿面灰喪，為首老人既窘且懼，張張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女兒直駭的渾身顫抖，撇著頭不敢看那三人，不料往一旁隨眼一瞥，登時面如土色，急忙捂住嘴轉過頭去，險些吐將出來，不敢再往水溝里看。

水溝里有幾具死尸，其中一具尸體的服飾依稀可辨認，是寬窄巷的鹿公子：生前一表人才，一直苦苦追求著此女子。大約丑時，一群群草莽惡匪如蝗蟲一般蜂擁而至。城內霎時間雞犬不寧，種種人間慘劇，隨處上演。以至各家各戶爭相奔逃。想來這鹿公子也是逃跑時被砍殺了，當真可憐可悲。驚懼之下，又生出兔死狐悲得傷感，令張小姐直欲掩面哭泣。

這時一漢子冷笑道：“原來是張老爺，你這領著一家老小，是下河捉魚來了？”為首一富態老翁便是人華布莊的主人張鳳奎，他哆嗦著掀衣跪下，口中直喊“好漢饒命。”另一骨瘦漢子嬉皮笑臉，將刀一提，當下叫道：“說誰好漢？”張老爺生怕因冷落不均惹得他們生氣，趕緊道：“閣下也是好漢，那位英雄也是好漢。”骨瘦漢子不依道：“為甚么你叫我是‘閣下’，卻叫他‘英雄’。我便不是英雄么！還有‘閣下’是什么東西？”張鳳奎不知眼前的骨瘦漢子斗大字不識一個，更不知曉他連起碼的禮儀尊稱都不了解，以為骨瘦漢子在消遣自己，趕緊自污說道：“不是東西，我不是東西。”骨瘦漢子道：“我知道你不是東西，那‘閣下’呢？”張鳳奎苦道：“也...也不是東西？”骨瘦漢子大怒，道：“媽了個巴子，你敢罵我不是東西？”抬手一巴掌甩了過去——他是草莽漢子，張鳳奎是悠閑老翁，哪能受的住？挨下一巴掌后立刻頭暈眼花，左臉頰紅通通得，腫起一大塊。張鳳奎寒毛倒豎，大氣不敢出。骨瘦漢子倒轉刀身，用刀把一下下地戳張鳳奎的胸膛，問道：“我再問你，好漢可會殺人放火搶娘們？”張老爺摸著左臉頰驚懼不安，尷尬道：“不會不會。”骨瘦漢子哈哈笑道：“今早上我剛當著你面兒殺了你鄰居，搶了他老婆，是不是又殺又搶了？”張老爺順應道：“是是。”接著猛然醒悟，知是這潑皮故意這樣講，以此戲弄自己，當下改口道：“不是不是，是那劉員外故意撞到你刀口，而那劉氏是愛慕你的英俊，自愿跟你走的。”

如此荒唐之語，讓其余逃跑之人深感無力與恐懼。

骨瘦漢子聽他夸自己英俊，心下甚為歡喜，得色然然地笑道：“姓文的，看到沒，還是跟有文化有見識的人聊天有意……”話語未完卻因屁股上挨了一腳，翻進了水溝里。骨瘦漢子大怒，咿呀呀地亂罵，待起身尋得那人欲一刀劈死的時候，看到最高的漢子怒目而視，心里膽寒，便悻悻地垂下刀，嘴上卻不認輸，嚷嚷道：“姓冷的，本好漢瞧你身子不適便先饒了你，可別覺得我怕了你。”姓文的在一旁幸災樂禍的大笑。

姓冷的大漢，胡子邋遢，披頭散發。不動時如鐵塔一般，行動時腳下生風。三人中數他脾氣最暴烈，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

冷性漢子沒得耐性，本欲借此機會發筆橫財，不曾想城內盜匪比百姓還多，又聽得骨瘦漢子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煩躁更盛。踹出一腳猶不解氣，當即撿起一石塊，往人堆里一人兜頭摔將過去。砰的一聲悶響，那人捂著腦袋嚎啕著打起滾來。其余人駭然失色，張家小姐看那人指縫里涌出的鮮血，再也壓抑不住心頭恐懼，尖叫著哭了起來。

三人旦聽女子哭聲，登時興奮不已。

“乖乖，你張老爺不地道啊，你不是說沒女兒么？”骨瘦漢子反手又是一巴掌，直打得張鳳奎爬了三爬才爬將起來，張鳳奎不顧臉上痛苦，一把薅住骨瘦漢子褲腿，急切道：“好英雄，好英雄，小女年幼，請勿加害她。”骨瘦漢子被張鳳奎拖住，因此張家小姐被姓冷的得了先，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攥住了她的頭發。骨瘦漢子不由得惱羞成怒，手起刀落，只一刀將張鳳奎的胳膊砍了下來。張鳳奎看著僅剩的半截胳膊，大叫三聲，昏死過去。

張家小姐嚎哭著，被姓冷的拽著頭發拖著走。

張家余眾看到張鳳奎倒地不起，戰戰兢兢得不敢言語，任由姓冷的漢子拖了張小姐而去。張小姐嘶啞得哭喊，為這熱浪逼人的城鎮，平添了一股凄涼之意。

骨瘦漢子與那文姓之人，不時撇頭偷看，而后大聲淫笑。

正此時，忽地起了大風，一時間塵土飛揚。

此間眾人俱是一愣，轉頭看向西方。

只見一老者，挑著扁擔，由那漫天黃沙里急匆匆地行將出來。

老者雖然步履匆匆，卻不見疲態；衣衫襤褸，卻不見落魄。更可稱奇的是：老者由黃沙中走出，卻毫塵不沾。

一眾人靜悄悄地注視著，不禁寒毛倒豎。

骨瘦漢子渾身發毛，三兩步竄上官道，盯著那老者叫囂道：“此路不通，閑雜人滾蛋。”

冷姓漢子趕忙從張家小姐身上抽出來，褲子都沒穿，抄起大刀握在了手里。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敢問壯士，前面可是秀水城？”

骨瘦漢子罵罵咧咧，抬手正欲打罵，卻突地口吐白沫，渾身顫抖，周遭所視一切變得抽象起來，腦袋越來越混沌，漸漸的四肢無力，繼而癱跪在官道上。

姓文與姓冷的漢子一見狀，撒腿即逃。

老者繞過骨瘦漢子，急匆匆地往城內走進。在城內撥草尋蛇一般，終是找到一簡陋院落內，此戶人家已被匪盜禍害，家中老婦、老漢以及小兩口已然慘死。

小兩口中，男子名為言知己，女子名為孫綺薇，已有身孕。

老者走至孫綺薇的尸體跟前，掏出一把匕首，蹲下身，一刀劃下去。

俄頃，抱出一嬰兒。

老者看著已然沒了呼吸嬰兒，面無表情道：“白前輩，你果然能永生嗎？”

方才城外的青袍書生立于遠處屋頂，饒有興致地盯著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