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我陪同小然姐到醫院復查，在病房的走廊上，看到一個中年人正在和李姨說話，他的神情很嚴肅，表現出對李姨很尊敬的樣子。

我很好奇地問身邊一個歲數較大的醫生，那個中年人是做什么的，那個醫生說，他是醫院的一個副院長。我說，是副院長啊，他好像挺尊敬那個護工的，誰知醫生卻說，她哪是護工啊，她是我們醫院護理部的李主任！

我和小然姐都有些驚呆了，都四年多了，小然姐還在人家家里住了很多日子，連人家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可是，明明這么多年了，她就是做護工的工作嘛……

我跟那個醫生說，她不是護工？她可是照顧了我們這位朋友好幾年了……醫生笑了，說：“我沒說清楚，她退休前是主任，早已經退休了，又要在醫院繼續工作，又堅決不介入醫院的有關工作，就自愿當了個護工，已經六、七年了，很多新的醫生、護士也以為她從前是個普通護士，退休做護工的，剛開始時，大家還叫她李主任，被她扳了大半年，才扳過來叫她李姐……”

護理部主任，雖然說不是什么大領導，但在醫院里也是個小頭頭了。我常常聽李姨說到領導，她很反感當頭的擺架子，我以為她只是從普通護士的觀點看上邊，沒想到她也曾算是個小的“領導”了。

小然姐說，她早就覺得李姨說話和處理問題并不像是一般的護工或護士，不過沒有好意思問過李姨，沒想到好幾年都沒弄清這事……

那個醫生見我們對李姨很留意，就又對我們說，他剛來這個醫院的時候，李姨確實是護士，工作特別好，當過勞模，后來做了護士長，再后來就升為副主任了。

這個意外的發現使我很有感慨：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在默默地按照自己的價值觀工作和生活著，并不張揚。而一些張揚的人其實并不一定代表主流……應該說，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只不過他們只是平靜地生活著，讓人們并不是總在看到他們，而這，才正是人生的本來面目，才是人生的本質……

從醫院出來，我們又辦了一些有關小然姐開店的事，回到李姨家里已經比較晚了。看到李姨在忙著幫助小然姐做的一些事情。

不知為什么，李姨今天很沉默。她忙著清潔小然姐的一些物品。

我有點不好意思，急忙幫助她，并抱歉地跟她說起，只知道她當過先進，一直不知道她還曾當過勞模和領導。李姨聽后有點異樣地看著我，很嚴肅地問我說，“小姜，如果我沒當過什么領導，幫助小然就很平常，知道我當過領導，你就覺得點不好意思了，是嗎？”

我心里還真是有一點這樣的想法。就說“本來嘛……”

李姨很嚴肅地說：“現在社會上大年齡的人普遍不太看好所謂８０后，認為你們眼高手低。其實我覺得你們也有很多好的方面，你們沒有框框，敢想敢干。是有很多８０后的年青人不懂尊敬領導、不懂尊敬老人，但也有很多人就不是，比如你們。你們就比他們就強得多。可是，往往你們這些‘懂事’的人，卻有些不平等觀念……你說是不是？”

“其實，我覺得８０后之所以與年齡大一些的人們的觀念不同，并不是什么‘獨生子女’問題，而是上一代人，生下來就在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的氣氛里成長，而‘８０后’，則是生下來就生長在個人主義、金錢至上的氛圍中……，雖然過去的情況有可能把人培養成二面派、雙重人格，但可以說，８０后的人生觀和前一代人的人生觀完全不同，這才是前一代人看不起８０后的真正根源。”

“我們那一代人，平等的概念是伴隨著成長的環境形成的，我們剛工作那時候，我們尊敬領導，尊敬老人，但如果他們不對，任何一個工廠的任何一個小小的工人都可以直接指著領導的鼻子提意見……‘官兵一致’，是共產黨讓人民信服的基礎。如果現在變了，變了就不叫共產黨！”

“你和劉斌這樣的年青人我很喜歡，你們有理想，有志向，我相信你們能成功！但我真的也擔心你們在成功以后，是不是還像打工者一樣地看待自己，如果你們覺得高人一等了，那你們就離不再成功不遠了……”

我不知道李姨為什么這樣大大地發了一通議論，但細想一下，我覺得她說的還是有點道理……我和劉斌努力做的東西都在走向成功，但成功以后，我們會怎樣？真的還沒有想過，也真不是個小問題……

李姨看到我在認真地聽，就接著說起來：“當年，我的父親，當了個區里的小頭頭，可是放不下封建思想，就利用職權，可以不經過我就逼肖雪生寫了離婚協議，肖雪生這個傻瓜也被他勸得同意了，還說是為了我……結果呢？我的一生，都在為他們的錯誤負著責……”

“如果他們這個錯誤晚犯一天，只要晚一天，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過去，聽李姨講地震中她和肖雪生的故事，我還不是很理解，地震這樣的天災，能給人們帶來多么巨大的生死變化……這次汶川大地震，使我才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小姜，你說我當過勞模，當過領導，但是你知道我是怎么走過來的嗎？我沒了丈夫，沒了孩子……我沒有家，沒有親情，也沒有什么生活的快樂，只要一安靜下來，我就感到孤獨……所以我只能去努力去工作，我只能用沒黑沒白的工作去代替我的孤獨感，所以我成了勞模，成了‘領導’……其實，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苦……”

“我愛肖雪生，真的，我越來越覺得，從小時候，從我們一起繡十字繡的時候起，我其實就愛上了他，盡管那時我們似乎都是女孩子，但我覺得，我與肖雪生的感情，并不完全是孩子們一起玩耍的那種感情……我覺得那好像是一種本能，在本能里，我知道他是個男孩子……從那時我就愛上他了……”

“但我的一生中，并沒有多少年是和他在一起的……我的一生，只有那幾年是幸福的……我們在兵團，我們在剛剛結婚的那三年……”

“對不起，李姨！是不是我說您做過勞模和領導，勾起您……”我不安地說。

“不，不是因為你說的……”

“那您……李姨，您教育我們的，記住永遠不忘記自己是一個‘打工者’，永遠不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我會永遠記住的！……”我發自內心地說。

“你知道嗎？在三十二年前的今天，我拿到了肖雪生的‘抗震救災，為搶救階級兄弟而英勇獻身’的‘英雄模范證書’……”

一時，我們誰也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