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里一片肅靜，錢方像做賊似的在靠近門口的一個空座上悄悄坐下。會議室里的人或微低著頭或眼睛瞟著天花板，不自然地聽著書記的訓話，大都沒有注意到錢方的到來。錢方聽了一會才明白，就在蘇州街工地驗收的那天，監理單位發現有幾間屋子的墻磚貼得不平整，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起鍬變形的現象，將來會有脫落的危險。錢方心里一緊，馬上想到了林揚，心想總不會是他負責施工的那幾個房間吧？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對陳經理就沒法交代了。錢方正想得入神，書記一拍桌子把他嚇了一跳：“這個問題很嚴重，直接影響了蘇州街工地‘魯班獎’的評選資格，也嚴重影響了集團的形象，必須調查清楚嚴肅處理！|”錢方下意識地往陳經理坐的方向看去，剛好與陳經理的目光相對，他看到陳經理板著臉，難看極了。

經過調查，果然不出錢方所料，那幾個有問題的房間的瓷磚正是林揚他們施工的。由于存在明顯的質量問題，監理單位無情地下達了返工的指令。為避免在出問題，陳經理親自督戰，沒敢再用林揚他們。由于這一事故的影響，蘇州街項目沒能按期完工，在全市建筑系統工程質量最高獎“魯班獎”的評選中也自然落馬。錢方介紹林揚給陳經理的事不知怎么傳到了紀檢部門那里。紀檢部門的人經過調查，發現陳經理不存在吃回扣收受賄賂的問題，但在施工質量把關上負有直接責任，在集團內部給與了通報批評。

林揚因為把活干砸了，沒有拿到剩下的錢，本來指望通過這個項目掙一筆錢，到頭來卻虧了不少，連工人的工資都開不出。這讓錢方覺得里外不是人，他專門給陳經理打了個電話表示歉意，陳經理沒有責怪他，卻對林揚大發其火，說沒想到林揚一個堂堂大學生，干出來的卻是那種狗X活。錢方的臉燒得厲害，他知道陳經理罵林揚就等于是在罵他。他又找到林揚，為這一次幫了他的倒忙表示歉意。林揚倒是一點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反倒一再對他說不好意思，讓他在單位里作難。林揚說他的裝修隊解散了，那幫家伙天天向他討工錢，他一氣之下換了個地方住。錢方問他有什么打算，林揚說還不知道，但不管怎樣他都不會回老家，都要留在BJ折騰，這不禁讓錢方心里對林揚產生了一絲敬意，同時也把他的心撓得有些癢，心想，我的眼睛要是好好的，也會象林揚那樣下海好好折騰折騰。

與韓雪的分手讓錢方就像變了個人，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來。錢方腦子里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韓雪到底為什么和他分手？韓雪說是因為實在無法接受他的眼病，但他覺得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的平庸，讓韓雪看不到激情和希望。一想到這些，錢方的心就憋得難受，他忽然覺得現在這份看起來四平八穩的工作一點意思也沒有，工作上沒有了往日的激情，就連寫出來的東西也平淡了許多。

張部長這幾天的臉色也不太好看，錢方知道是因為蘇州街項目的事，紀檢部的人為了這件事找錢方談過話，機關里一時風言風語，說錢方不安分守己，把單位的工程介紹給同學，搞不正之風，將來很難重用。張部長聽了這些話很是生氣，說這些人撲風捉影小題大做，錢方知道這是張部長太器重自己和袒護自己的緣故。錢方現在的狀態讓張部長很是著急，他不知道錢方和韓雪的事情，以為錢方是受了這些議論的影響才精神不振，他決定找錢方好好談談。這天下班后，他叫住了錢方：

“錢方，先別走。”

錢方以為是宣傳稿的事，道：“宣傳稿我已經寫完了，要是著急，我現在就拿給您。”

“不是稿子的事。”

錢方心里不由一緊：“不是稿子的事，那能有什么事？一定是部長對我最近的表現不滿，看來今天要挨批了。”

張部長讓錢方坐下，安慰道：“錢方，最近壓力是不是太大了？”

“什么壓力？沒有啊。”

“不用瞞我了。你看你現在成天無精打采的。我知道有人在背后議論你，你可不要往心里去，聽他們瞎說。”

“我有什么往心里去的？”錢方淡然一笑，“我一沒拿錢二沒賄賂，心里坦蕩，讓他們說去好了。”

“對，對！”張部長連聲道，“身正不怕影斜。有位名人叫但，但什么來著？”

“但丁。”

“對，但丁。到底是大學生有學問。”張部長想緩解一下氣氛，“但丁不是說嘛，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你也要打起精神來，別受他們的影響，誤了自己的前程。”

見錢方不說話，張部長又道：“錢方，不瞞你說，書記他們對你最近的表現有些不滿意。蘇州街項目的事多少對你還是有些影響，他們覺得你政治上還不夠成熟，作為跨世紀的接班人，還要繼續考察和培養。”

“什么考察培養？我壓根就不想做什么接班人，我也做不了這個接班人！”

“錢方，不要亂說！”張部長嚴肅起來。

錢方的心忽然變得悲涼，他早就想過，他那將來會失明的要命的眼病是他在c集團發展無法逾越的障礙，所謂跨世紀的接班人，對他來說只是一個美麗的夢。這個舞臺對他來說太大了，他看不清也看不遠，無法駕馭。這一點他不能對張部長講明，這讓他心里很是煎熬。韓雪的離開讓他清醒地意識到，他不能再生活在這個不能實現的夢里，不能再這樣平庸下去。“辭職，下海！”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油然而生，他忽然覺得熱血沸騰。

“部長，我不想干了！”錢方聲音不高卻很堅定。

張部長驚呆了。

錢方花了一千多塊錢買了個BP機，是漢顯的。這是時下很時髦的玩意兒，也是有錢人的玩意兒。錢方當然不是為了炫耀，也不是為了趕時髦。他買這個BP機是為了與外面聯系的方便。這幾天，他抽空去了好幾家公司應聘，如果有什么反饋的信息，人家好通過BP機通知他。再說，這玩意兒也是他以后下海工作必不可少的東西。錢方在心里很感激張部長，他沒有把錢方想要辭職的事說出去，是希望給錢方一些時間，讓他冷靜一下，希望他經過三思后能回心轉意。

這天上午，錢方正在辦公室里趕寫一篇宣傳稿，褲兜里的BP機突然振了起來。為了不讓其他人發現，他特意將BP機設成了振動。錢方忙起身去了衛生間掏出BP機偷偷地看，他的心因緊張和激動而“嘭嘭”直跳，原來是前兩天去面試過的一家科技公司通知他去上班，職位是業務經理，試用期一個月。“業務經理！”錢方的心有種莫名的激動，“原來我也可以做經理。”錢方沒敢將這件事對張部長說，為穩妥起見，他想第二天先以到工地采訪為由去這家公司看看再說。

第二天上午，錢方提前趕到了那家科技公司，會議室里陸陸續續來了十幾個人，言談中錢方知道他們也是接到通知來上班的，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和新鮮。這時，一位30多歲的男子走了進來，自稱是這家公司的經理。經過他的介紹，錢方才知道這是一家生產紙巾的公司，和他一起來的這些所謂的業務經理說白了就是推銷員，他們的工作就是向賓館飯店推銷他們的紙巾產品。錢方感到有些失望，但經理給他們描繪的前程還是讓他多少有些動心。經理給他們算了筆帳，說只要能完成規定的銷售任務，一個月就能掙好幾千塊錢，而且隨著客戶的不斷積累，收入還會越來越多，這可比他現在一個月900多塊錢的死工資要強多了。

為了給大家鼓勁，經理鼓動說推銷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工作，是成功的搖籃，只要你努力，肯吃苦，肯奮斗，你也能成為李嘉誠。錢方心里一動：“可不是嘛，李嘉誠不就是從推銷塑膠花開始，后來才成為億萬富翁的嗎？”這樣想來，業務經理這個虛名也就無所謂了。他決定就從推銷員做起，他要憑自己的奮斗踏踏實實地掙錢，掙很多錢。

他開始夢想起來，雖然不奢望能成為李嘉誠那樣富甲天下的風云人物，說不定將來也能做個百萬富翁。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就算眼睛看不見了，別人也不會小看自己。另外，韓雪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為當初的離開后悔的。錢方越想越激動，恨不能馬上就拿著紙巾去敲飯店的大門。

讓錢方慶幸的是，科技公司不用每天去上班，經理說了他只看業績，能不能通過試用期就看這一個月的銷售任務能不能完成。為了多跑一些飯店，錢方幾乎每天都要謊稱去工地采訪溜出辦公室。張部長見他每天往工地跑，工作比以前積極了許多，心里暗自替他高興，心想：“年輕人就是年輕人，過段時間情緒就慢慢穩定了。”

星期六上午，天空陰沉得厲害，錢方背起那個盛有各種紙巾的挎包準備出門。二十多天過去了，他跑了大大小小幾十家飯店，可沒有談成一筆生意。大些的飯店都有自己固定的供貨渠道，小飯店又嫌他們的紙巾價格太高。好不容易有家郊區的飯店表示能用他們的紙巾，卻因為結款問題還沒談攏。今天，錢方要去這家飯店再談一次，如果再談不成，他就真的沒有指望了。

“錢方，要下雨了你還出去？”胡義關心地問，他已經知道了錢方準備辭職和推銷紙巾的事，胡義說他也不想在這兒干了，過段時間就去珠海找他那個同學。

“沒事，我帶著傘呢。”錢方應了一聲就出門了。

錢方坐了近兩個小時的車才來到這家郊區飯店，這一次的拜訪依然沒有取得進展。錢方灰心喪氣地從飯店出來，外面早已經開始下起雨來。這場春天的雨竟然下的很急，路上低洼的地方都有了積水。錢方撐起雨傘，沿著馬路邊緩慢地前行。郊區的馬路因為泥濘而顯得有些濕滑。一輛大車從后面駛來，車輪帶起的水點濺到了錢方身上，他慌忙躲閃，腳下一滑竟摔倒在地，衣服上沾滿了泥水，挎包里的紙巾摔了出來，雨傘也給摔壞了。錢方爬起身來，用紙巾擦試著身上和手上的泥水，一種空前的絕望和傷感突然涌上心頭，他氣急敗壞地把包里的紙巾一把把地拿出來拋向空中。一陣風兒吹來，將片片紙巾吹得漫天飛舞。很快，紙巾又被雨水打濕落到地上，慢慢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