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禍不單行
- 愛盲
- 愛盲無限
- 8618字
- 2012-02-28 23:14:07
1993年4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未名湖畔春風拂柳百花斗艷,到處洋溢著陽春三月的盎然生機。對于即將畢業的研究生們來說,這已經到了決戰的時刻,畢業論文和工作分配都到了最后的沖刺階段。
在工作分配的問題上,錢方作出了一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決定,他居然準備謝絕警官大學的聘用邀請,主動放棄這個讓大家羨慕不已的工作機會。要知道,錢方作為現代史專業的研究生,又是學生黨員,最符合他們的要求。為此,警官大學給他開出了一個優厚的條件,報道后就馬上解決BJ戶口,另外再分給他一個城里的一居室。照理說,這么好的條件如果換了別人,削尖了腦袋也要往里鉆,可錢方居然看不上眼。這把林揚忌妒得要死,說錢方簡直是瘋了。成老師知道了錢方的想法后也大惑不解,去警官大學做老師還是他給錢方推薦并爭取過來的,錢方都已經答應了,怎么現在說變就變了呢?他讓錢方再好好考慮考慮。
錢方來自蘇北一個貧困的農家,1米73的個頭,體重還不到60公斤,但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一副典型的文弱書生模樣。錢方從小就身體瘦弱,聽母親說他出生時還不到五斤重。家里至今還保存著他一周歲時候的光屁股照片,讓人一看就想到了非洲的難民。也許是上帝將錢方身體的營養都集中到了大腦,讓他以全縣文科狀元的身份考入了BJ大學。
錢方是窮人家的孩子,母親被嚴重的癲癇病折磨的身體很差,一天也離不開藥,三年兩頭就要住一次院,把整個家庭拖累得一貧如洗。要不是錢方考上了北大,家里也許永遠都看不到光明和希望。錢方知道,他的肩上承載著全家人的重托,在學習上很是用功,生活上省吃儉用。他是班里的優秀生,每年都拿獎學金,并于去年入了黨,成為為數不多的學生黨員。最近,他又被選為學校的學生代表,參加即將開幕的第二屆中日青年學生交流活動。用林揚的話說,錢方這小子是春風得意,前途一片光明。
林揚是個典型的山東漢子,將近1米8的個頭,身材魁梧,性情豪爽。林揚是錢方最要好的朋友,和錢方住在同一個宿舍,也算是半個同鄉。他們倆最能談得來,總是一起結伴上課吃飯,好得就差穿一條褲子了。林揚是老家一所師范大學的定向生,按規定畢業后要回到老家教書。可他的心已經扎在了都市,說寧愿在BJ打工也不再回老家。離畢業沒幾個月了,林揚的工作還沒個著落。可錢方卻放著警官大學這樣的好工作不要,難免讓他又是忌妒又是羨慕,在心里罵錢方眼光太高,有些好高騖遠不識時務。
這天下午,第二屆中日青年學生交流活動在BJ大學活動中心會議室熱烈進行。這是一項中日大學生之間的文化交流活動,旨在通過互訪和交流,增進彼此的了解和互信,將兩國人民的傳統友誼世代傳承下去。今天,來自BJ大學、清華大學、日本東京大學、早稻田大學等知名學府的幾十位青年學生齊聚北大,就中日兩國文化的歷史淵源進行交流。錢方作為學生代表有幸參加了這次活動。下面就要輪到他發言了,錢方整理了一下衣衫,箭走上講臺,俊朗的臉龐充滿自信和微笑,他發言的題目是《鑒真東渡與中日文化交流》。
錢方的演講不時激起大家熱烈的掌聲,忽然,錢方感到一陣難受,眼前金星飛舞,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他雙手扶住講臺,努力地支撐著身體,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緩過勁來。他使勁兒揉了揉眼睛,發言稿上的文字已經模糊不清,他已經很難再堅持下去。
身體的這種反應,最近已經是第二次了,他的心里一陣慌亂,再沒心思繼續發言,匆匆說了幾句就走下了講臺。
錢方沒等活動結束就回到了宿舍,他痛苦地倒在床上,緊閉著雙眼。他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很是后悔,因為成老師就坐在下面,他的表現肯定讓成老師很是失望。在所有的學生中,成老師最喜歡錢方。在他看來,錢方勤奮好學思想活躍,是搞學問做研究的好材料。錢方在大學時提前一年就完成了畢業論文的寫作,而且還在學術刊物上進行了發表。成老師和錢方曾經討論過發展方向的事情,希望錢方將來能踏踏實實做學問,他也深信,只要錢方努力,就一定能在學術研究上有所建樹。因此,他希望錢方畢業后能分配在大學或者社科院之類的教育科研機構工作,把他的事業繼續下去。去警官大學做老師就是他給錢方爭取的。錢方不禁想起了成老師給他推薦工作的經過。
那天,成老師把錢方叫到辦公室,一見面就高興地道:“錢方,好消息。昨天,警官大學來咱們這兒要畢業生,去他們那兒教中國革命史,要求是黨員,待遇挺好的,一上班就能在城里分一套一居室。我準備推薦你去,怎么樣?”
“警官大學?”錢方遲疑了一下。
“怎么,不愿意?”成老師有些不解,“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給你爭取的,其他同學可都盯著這個機會呢。”
“不,不是。我只是擔心……”
“擔心什么?”成老師愈發不解。
“警官大學的要求一定很高很嚴,我恐怕難以適應。”
“憑你的條件,沒問題的。”成老師話鋒一轉,“不過錢方,心可不要太高了,警官大學雖然比不上北大,但也是一流的好大學,很多人想去都去不了呢。我已經把你的情況告訴了他們,你就別再挑三揀四的,集中精力作畢業論文,爭取把優秀論文獎拿到手。下個月他們要來參加學校舉行的用人單位招聘會,如果沒什么問題,到時候你就把接收協議給簽了。”
成老師的話讓錢方不好推辭,他在心里感激成老師,但他當時沒有把自己真正的擔心說出來。自打春節過后,他就覺得身體有些不對勁兒,眼睛有時脹疼得厲害,尤其是到了晚上,視力大不如前,一不小心就會跟人相撞。錢方以為是做畢業論文太累的原故,心想休息一下就會沒事的。可都過了一個月了,還是不見好轉。他擔心自己的眼睛如果不能好轉,怎么能適應警官大學的工作?前幾天,他試著對成老師說了不想去警官大學的想法,成老師都有些生氣了。眼看下個月就到了簽訂接收協議的時候,錢方心里萬分著急,盼望自己的眼睛能盡快好起來。
錢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慢慢睜開眼睛,感覺眼睛舒服了些。他看了看表,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
錢方吃完晚飯走出食堂,天已經擦黑了,他小心翼翼地朝宿舍慢慢走。這時,林揚向食堂走來,和錢方招手打招呼,但錢方一點反應也沒有,還差點和林揚撞了個滿懷。林揚急忙躲閃,很是奇怪,忍不住大聲叫道:“錢方!”
錢方沒有準備,冷不丁被嚇了一跳,手中的飯碗都差點掉在地上,忙道:“怎么,這么晚了你才來吃飯?”
“錢方,又想韓雪了,跟丟了魂似的?”
“瞎說什么呢,快去吃飯吧,不然就沒你吃的了。”錢方苦笑了一下,頭也不回地慢慢朝宿舍走去。
回到宿舍,錢方還在為剛才的事感到不安。林揚說他到了晚上眼睛就不夠用。還開他的玩笑,說他沒出息,幾天不見韓雪就跟丟了魂似的。林揚剛才又提起韓雪,錢方猛然發覺,他和韓雪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面了。韓雪已于去年畢業,在國家機關工作。因為工作繁忙,他們見面的機會一下子少了許多。
林揚吃完晚飯回到宿舍,招呼錢方一起去上晚自習,可錢方說要呆在宿舍里。林揚覺得納悶,好幾天了,錢方晚上都是一個人呆在宿舍里看書,不愿跟他一起出門。林揚拉了幾次,錢方都沒有動,只好一個人出了門。”
林揚上晚自習回來,快到宿舍樓時,遠遠地聽見前面有幾個人在吵架,其中好像還有錢方的聲音。他不由加快了腳步,等林揚走近了些,見果然是錢方,幾個男生將他團團圍住,罵罵咧咧地說個不停。
“撞了人還想跑,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明明是故意往身上撞,還不承認!”
“你小子是哪個系的,走路也不看著點。”
“我都跟你們說了,我不是故意的!”只聽錢方大聲辨解道。
“你小子還嘴硬。”那人說著伸手就要打錢方。
林揚見狀,急忙大喊一聲:“你們要干什么?”
林揚快步跑過去,見錢方正委屈地蹲在地上,忙拉他起來,著急地問:“錢方,怎么回事!”
“我,我……”
“沒理了吧,要不是故意的,干嘛不敢說?”見錢方不說話,那人又來了勁兒。
林揚對那人的糾纏很不滿:“你這人怎么得理不饒人啊,又沒把你撞出個好歹,還沒完沒了了?”
那人見林揚長得高大,語氣也馬上軟了下來,沒好氣地甩了句:“算了,今天就便宜了你!”說完和同伴悻悻離去。
回到宿舍,錢方悶坐在床上一句話不肯說,林揚安慰道:“別跟那幾個人一般見識,他們是看你一個人才欺負你。”
“不怪他們。”錢方喃喃道。
“你好好走路,怎么會撞到人家呢?你要不是撞了人家,他們干嘛那么罵你?”林揚有些不解。
錢方低頭不語,他知道是自己不小心才撞到了別人。剛才,他一個人在宿舍里憋得難受,就想下樓走走。剛走出樓門口不遠,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前面有幾個人站著,這時有人騎車從他身邊飛駛而過,嚇得他急忙躲閃,往前一沖,正撞到前面站著的人身上,把那人撞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這次撞人讓錢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今天一連串發生的事讓他心里開始發慌,他決定第二天去醫院看看。
第二天是星期六,錢方早早來到醫院。經檢查,他患的是因基因突變引起的眼底病變。醫生說這種眼病早期表現為夜盲,以后視力會逐漸減退,遲早會失明的。醫生的話讓錢方猶如五雷轟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突然遭受這種災難,醫生說這是因為他的視網膜基因存在先天的缺陷,到了今天開始發病了。錢方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聽完了醫生的話。想到自己將來可能變成個瞎子,錢方身子不由一顫,一陣強烈的恐懼向他襲來。更讓他感到絕望的是,醫生居然說這種眼病是無法醫治的。
從醫院出來時,錢方的腳步沉重極了,兩條腿都像灌滿了鉛。他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太陽,強烈的陽光刺得他眼睛只想流淚。他恍恍惚惚地坐上回學校的公共汽車。一路上,腦子里不停地回想著醫生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實在不愿相信那是真的,更不敢想象將來的某一天自己雙目失明眼前一片漆黑的情景。他一路胡思亂想著,竟然沒有買票就下了車。
錢方剛下車就被售票員叫住了:“站住,不買票就想走啊?”
錢方這才醒悟過來:“對不起,剛才忘了。”
“什么忘了,你就是想逃票!”售票員一點好氣也沒有,“按規定罰款一塊。”
“什么,要罰一塊?那可是我兩天的伙食費啊!”錢方心中暗自叫苦,但他有口難辯,只好認罰,這讓他很窩火,心情糟到了極點。
“靠,真他媽倒霉!”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可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過這么臟的話。
回到學校,錢方沒有心情吃飯。下午,他去了校圖書館,找了很多醫學書籍,他想從書中求證一下醫生的話,準確地說,他是想試圖推翻醫生的話來安慰自己。書中的答案卻徹底擊碎了他心存的那一絲幻想,書中的一切都印證了醫生的診斷。
錢方患的眼病在醫學上稱做視網膜色素變性,健康的視網膜細胞不斷變性壞死,直到整個視網膜全部壞掉,就像照相機的膠片徹底曝光。這種眼病早期很像人們說的夜盲癥,白天好好的,到了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隨著病情的不斷發展,白天的視力也會越來越差。這是一種致盲率極高的眼病,被稱作眼病中的癌癥,意思是說一旦患上這種眼病,就等于宣告了你的眼睛遲早會死亡。錢方怎么也沒有想到,就在今年他即將研究生畢業的關鍵時刻,卻換上了這個要命的眼病,他的心一下子涼了。
突如其來的災難讓錢方發現,即將到來的畢業分配對他來說成了一個夢魘。成老師讓他再考慮考慮去警官大學簽接收協議的事,這讓他感到為難。可怕的眼病讓他開始對未來有一種深深的擔憂。他擔心到了晚上什么也看不見,怎么能適應部隊里紀律嚴明的生活?醫生說了,他的眼睛遲早會失明,將來有一天連書上的字也看不見了,怎么教書上課?與其到時候不能收場,不如現在就選擇放棄。錢方考慮再三,最后還是作出了不去警官大學的決定。
這個決定對錢方來說痛苦而無奈。在這之前,錢方對自己的未來曾經做過很多美好的規劃,他理想的工作目標第一是去國家機關當干部,這也是家里對他最大的期望。其次是去報社做記者,他覺得這樣既有意義又很體面。然而現在,進國家機關當干部,在大學做教授,去報社做記者對他來說,這一切的夢想都在一瞬間破滅了。“完了,這輩子完了!”還有韓雪,他實在沒有勇氣把這個消息對韓雪講明。想到這里,錢方難受得直想哭。
錢方沒有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告訴任何人,他的心被緊張和恐懼的陰影籠罩著。突如其來的眼病讓他實在難以面對和接受,這一下子打亂了他的心,打亂了他的全部生活。他的光明世界突然只剩下了一半,只剩下了白天。到了晚上,他一下子失去了很多自由的生活,世界在他面前變成了一片黑暗,原來依稀可辨的東西都看不見了,伸手不見五指。夜幕降臨后,他成了一個盲人,連走路都很困難,只能借助路邊的燈光小心翼翼地前行。他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在星光燦爛的夜晚和朋友們一起玩耍,追逐游戲,不能再和伙伴們一起在月光下打牌下棋,不能再騎車帶著韓雪自由地穿梭在夜晚靜謐的校園里。他開始變的恐懼黑暗,每天都害怕夜幕的降臨。每當夜幕降臨時,他就會不由自主地緊張,就會有一種不安全感。到了晚上,他開始變得害怕出門。
星期五的中午,錢方接到韓雪的電話,韓雪約他晚上去大講堂看電影。錢方心里有些猶豫不決,本來想說做論文太緊張沒有時間,但他忍不住對韓雪的思念,還是同意了。電影開演前半小時,錢方來到大講堂門口。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錢方找了一個有燈光的地方,以便韓雪能很容易地找到他。前來看電影的同學漸漸多了起來,三三兩兩地從他面前走過。
韓雪從老遠就看見了錢方,高興地向他揮手,可錢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韓雪都快走到面前了,錢方還是渾然不覺,站在那兒東張西望。
韓雪覺得奇怪,忍不住叫了聲:“錢方,看哪兒呢?”
錢方這才知道韓雪到了眼前,,慌張地道:“小雪,你,你來了。”
“走吧。”韓雪習慣地拉起錢方。錢方順勢緊緊牽著韓雪的手,一刻也不敢松開。
看完電影出來時,韓雪想讓錢方陪她去未名湖轉轉。好長時間不見,很想和錢方多呆一會兒。錢方卻心事滿懷,一點興致也沒有,他害怕被韓雪看出破綻,心神不寧地道:“小雪,你,你還是早點回家吧,不然,你爸媽會擔心你。”見錢方好像興致不高,韓雪也就沒有堅持。
好不容易送走了韓雪,錢方那忐忑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路燈老遠才有一盞,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錢方什么也看不見。好在這條馬路比較熟悉,錢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得小心而緩慢。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一輛自行車從對面飛快地騎來,騎車人險些撞到錢方,氣惱地罵道:“你瞎了眼了,走路也不看著點!”自行車飛快地擦身而過,錢方驚嚇地急忙躲閃。這時,一輛汽車從身后駛來,錢方來不及躲,被碰倒在地。他顧不上多想什么,努力的想站起來,卻感到左腳有些疼,竟然站不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腳,手上覺得有些熱有些黏,啊,居然流血了。
錢方意識到自己受了傷,只好痛苦地坐在地上,不一會兒身邊就圍了很多人。
林揚聞訊趕來,他見錢方腳上流了好多血,驚呼道:“錢方,你受傷了。”說完,忙背起他向醫院跑去。
錢方的傷要求住院治療,左腳跟骨骨折,被裹上了厚厚的石膏。第二天,成老師和韓雪都聞訊趕來。韓雪難過地忍不住哭了:“錢方,早知道這樣,我就不約你去看電影了。”
錢方強忍疼痛坐起身來,突然,他拉住韓雪的手,聲音顫抖:“小雪,你會離開我嗎?”韓雪被問得一時摸不著頭腦,疑惑地道:“錢方,你說什么呢,我怎么聽不懂?”
“我是說,我的眼睛要是看不見了,你會離開我嗎?”
錢方的話讓在場的人都驚住了,大家都不解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急不可待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還是成老師鎮靜些,關心地問道:“錢方,別著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錢方慢慢松開了握著韓雪的手,向大家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把在場的人都給嚇住了,韓雪竟嚇得哭了起來:“錢方,你別嚇我,這不是真的,醫生肯定是搞錯了!”
成老師也不相信這是真的:“錢方,你別著急。醫生也有出錯的時候,你怎么會看不見呢?醫生可能是搞錯了。”
“是啊,錢方,醫生是在嚇唬你,他肯定是搞錯了!”林揚急不可待地說。
“醫生沒有騙我,沒有騙我!”錢方忽然有些歇斯底里,“我都查過了,我隨時都可能變成個瞎子!”
錢方聲嘶力竭的喊聲讓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錢方的腳傷有了明顯的好轉,通過X片檢查,骨折的部位已經基本愈合,裹在腳上的厚厚的石膏終于可以拆除,整條腿一下子變得空前的輕松,好像并不屬于自己。錢方從醫院搬回了宿舍,由于左腳還不能著地,他每天還需要柱著雙拐走路,就像剛從前線退下來的傷兵。眼看著離畢業的日期越來越近,他和林揚的工作都還沒有著落。林揚不愿回老家教書,在BJ也找不到接收單位。錢方已經放棄了去警官大學教書的機會,他沒有按照成老師的要求和警官大學簽接收協議。腳傷給了他一個逃避和消沉的再好不過的理由。對于畢業分配,他已經不抱什么希望。
這天上午,錢方獨自一人呆在宿舍里,他覺得右眼跳得厲害。人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錢方心里有種不詳的預感。中午,林揚回到宿舍,手里拿著份電報,急切地交到錢方手里。錢方的心不由“咯噔”一下,他打開電報,頓時驚住了,上面寫著短短幾個字:“母病危速歸”
母親身體虛弱,常年被疾病纏身。錢方對母親最早的記憶是他小時候,有一次母親跟他和妹妹雯雯講東山狼的故事。雯雯比他小四歲,每當他們不聽話時,母親就講這個故事來嚇唬他們,大意是說東山上有一批惡狼,專門吃那些不聽話的小孩。每次母親都以東山狼的口吻來結束這個故事:“我東山磨磨牙,西山磨磨牙,回來吃你們姊妹倆!”那一次,母親剛要結束這個故事就突然發病了,一下子倒在床上,口吐白沫,抽搐不止。錢方和雯雯被嚇得大哭。
等錢方大些了,才知道母親是小時候被一條大蛇驚嚇的患上了癲癇病。在錢方的印象中,母親的每一天幾乎都是在吃藥打針中度過,尤其是這兩年,每年都要因為肚子疼去幾次醫院。錢方考上大學的時候,是母親最幸福快樂的一段日子。村里人見了她都說:“錢方媽,你就等著享錢方的福吧!”母親聽了,臉上總是掛滿了幸福的笑。母親有時還會跟錢方開玩笑:“錢方,等你將來出息了,娶了媳婦會不會忘了媽媽呀?”錢方總是靦腆一笑,然后認真地回答:“不會的!”然而今天,媽媽沒來得及享他的福就要匆匆離去。錢方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的淚水奪眶而出。
林揚的眼睛也紅了,他忙著幫錢方整理東西,護送錢方趕回蘇北的老家。
第二天傍晚時分,林揚和錢方到達了老家的縣城。這兒剛下過一場大雨,馬路上泥濘得厲害,不時還有幾滴零星的雨落下。縣城的傍晚不像BJ那樣車來人往,加上天色陰沉,街上空蕩蕩的,偶爾才有人和車匆匆經過。縣城離老家還有十幾里路遠,這點路程對錢方來說根本算不上是距離,以前每次放假回來,錢方都是步行回家,盡管花上幾塊錢就可以坐三輪摩托回家。可是這次卻不一樣,他晚上看不見,根本看不清回家的路,加上又拄著拐杖,走在泥濘的土路上很是困難。以前擠在車站里忙著拉活的三輪摩托車一下子都不知了去向。林揚在路邊焦急地等車,錢方拄著拐杖,茫然地站在黑暗里,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一路上,只要一想到母親,他的淚水就忍不住了。他心急如焚,無論如何都要見母親最后一面。
一輛三輪摩托開了過來,錢方忙拉起林揚鉆了進去。錢方告訴了司機要去的地方,司機說天黑路滑,要十塊錢才肯去。林揚顧不上討價還價,急忙拿出十塊錢塞到他手里,司機痛快地發動了車,朝著錢方家的方向加足馬力開去。
在快要到家的地方,車子卻陷入了一個很深的泥坑里動彈不得,急得林揚團團轉。無奈之下,錢方告訴林揚他家的大致方位,讓林揚去家里叫人過來幫忙。這時,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不多時,父親就帶著幾個鄉親跑了過來,見錢方拄著拐杖,父親忙問道:“錢方,你怎么了?”
錢方顧不上回答父親,急忙就要下車。林揚在一旁解釋道:“大叔,錢方一個月前被汽車碰傷了腳,他怕你們擔心就沒告訴家里。”
“好好的,怎么會被汽車碰了?”
“錢方他”
“林揚,不要說了!”錢方忙阻止了林揚,他之前一再叮囑林揚,千萬不能把他患上眼病的事情告訴家里,否則,父親他們會受不了的。他轉向父親,嗚咽道:“爸,我要見我媽!”
父親醒悟過來,背起錢方朝家跑去,氣喘吁吁地道:“快,你媽在等著你呢!”
一進家門,錢方就聽見了雯雯的哭聲。錢方一邊喊著媽媽一邊踉踉蹌蹌地朝前走,幾乎是撲倒在媽媽的身邊。母親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睛微微張著,無論錢方怎么呼喊都不再應答。父親已經泣不成聲:“錢方媽,孩子趕回來了,你干嘛不再多等他一會兒。錢方,你媽看不見你,她閉不上眼啊!”
錢方俯在母親的身上,他的嗓子已經啞了。他抬起頭來,想仔細看看母親卻怎么也看不清楚。他伸出雙手,輕輕地撫摸著母親的臉,他感覺到了母親那熟悉的臉龐,只是有些涼。他慢慢靠近母親,將滿是淚水的臉緊緊貼在母親的臉上,他想給母親一些溫暖。漸漸地,錢方忘記了疲勞和悲傷,依偎著母親安靜地睡去,就像小時候躺在母親懷里那樣。
聽父親說,母親是患癌癥病逝的,因為她常年吃的藥對肝臟有很大的損傷。母親的癌癥兩年前就查出來了,為了不影響錢方的學業,父親并沒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而是一個人在默默承受著痛苦。想到這里,錢方的心就一陣陣地疼。
母親的葬禮前后用了七天的時間,幸好每天晚上有林揚照顧,錢方的眼病才沒被父親察覺。回BJ的頭天晚上,父親特意做了一桌菜答謝林揚。席間,他們自然談到了畢業分配的事,父親詢問錢方工作的事情落實了沒有,錢方只是推說有好幾家單位都正在聯系,還沒有最終定下來,他不想把真實的情況說出來。家里已經辛辛苦苦地供他念完了大學,尤其是雯雯,為了能讓他上大學,初中沒上完就輟學回家,這讓錢方心里對雯雯一直充滿著愧疚。現在,母親剛走,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父親和雯雯再為他工作的事情擔心,他要讓父親他們相信,他能有一份理想的工作,能給全家帶來幸福和希望,盡管他不知道回BJ后等待他的將是一個什么樣的未來。至于他的眼病,如果可能的話,他打算永遠對父親他們隱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