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真正經體會過寂寞的人才會害怕寂寞,丁梁柱無疑是懼怕的,所以他在跟著一眾瘋子回到病房后就一直沉默著,連同他的內心也一起沉默著。面對寂寞這個強大到足以包裹一切的對手,丁梁柱之前的勝利感早已被擊打的煙消云散,在自由與現實巨大落差下,丁梁柱被這股巨力擊打的潰不成軍。淪陷其中的丁梁柱甚至于將思緒放遠到死亡,一股悲涼油然而生。在這一個明亮的下午,吃過午飯的丁梁柱終于明白這個從年輕等到衰老再到死亡的病房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一個不死、不瘋不休的結。
此時天明明還是亮的,屋內卻一片死寂。
丁梁柱在回到病房后的一整個下午都在胡思亂想,從最開始令他驚懼的死亡到如今讓他畏懼的寂寞,無疑不讓他對日后的生活產生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但從他作為人類對于生命極端渴望的本能來說,寂寞的活著往往要比死亡容易選擇。只因死亡是未知的,人類對未知的東西往往報以恐懼的戲里。只是丁梁柱一直沒弄清楚一成不變的特監病房才是他人生最大的未知的變數。
一個真正害怕寂寞的人往往會排斥任何形式的噪音,對此,特監病房的病人們極度的配合,老者不再大笑、老太與婦女不再嘮叨,甚至于好丫頭在吃過晚飯后也出奇的沒有去討好。大廳內的氣氛,被一群瘋子渲染到了極致。
直到夜里,丁梁柱仍然痛苦的想著未來。他的痛苦并不是來源于未來生活的毫無轉機,只是一種對永恒寂寞的簡單體驗而已。只因這里一成不變,也因他從沒想過要反抗命運。
此時,丁梁柱想起了家鄉,那里沒有耀眼的霓虹,抬眼便能望見漫天的星光,同時還有那個關鍵時刻總是偷偷躲起來的又大又黃得月亮。可如今抬起頭,入目地只是老舊泛黃的天花板,身旁胖精靈的鼾聲時刻敲打著丁梁柱這里是特監病房,他只是一個犯罪的瘋子而已。
但出于對自由與家鄉的懷念,被一群瘋子以及遲早要把自己逼瘋的生活折磨了一天的丁梁柱此刻竟來了賞月的雅興,或許他只是為了逃避這個遲早要面對的問題,誰知道呢。總之他一個人走出了臥室,也許丁梁柱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所設想的那個鐵定會把自己逼瘋的未來會在這樣夜晚,被一個比他更寂寞的人擾的一團糟。
嚇死人的往往都是人,正當丁梁柱以一種獨飲月色的文雅姿態走近落地窗的時候,角落中一個輕微顫抖的身影頓時吸引了他的視線,丁梁柱幾乎是在看見的同時跌坐在地上,這一聲悶響也將角落中的那個身影驚得夠嗆。過了好一陣,丁梁柱才敢抬眼再看,正巧角落中那個仍然顫抖著的身影也慢慢抬起了頭。那一刻,兩雙帶著恐懼、渴望、悸動的眼睛在空無一物的月光下相遇,又或者說是重逢,恍如夢中。
不可否認這是一個奇妙的夜晚,對于丁梁柱那道慢慢從驚到傻的目光冷漠少女竟然出奇的沒有喝罵,以至于名正言順的盯著病房里唯一一個妙齡少女的丁梁柱,更是被現實玩弄的說不出話來。他再傻也清楚,沒有哪個瘋子會大半夜跑出來裝鬼,就算有也不可能和自己對視這么久。而此前丁梁柱所有的絕望、茫然都轉化為極端的尷尬,原來他這么長時間的裝瘋賣傻都是在做給冷漠少女看。事實上冷漠少女也確實看的真切,但她并不傻,從丁梁柱第一次在病房為她抗拒老者的時候她就開始懷疑他是在裝瘋,直到今天丁梁柱在院子里的所作所為終于讓她確定病房里來了一個和她一樣的人。然而在冷漠少女的眼中,他或許是替罪或許是真的犯了罪裝瘋,但只要來了特監病房一切就都不重要了。在這里,所有的人都只是寂寞的羔羊。
“嘿嘿。”丁梁柱在他自認為很尷尬的氣氛下傻笑著,過后他又覺得自己的傻笑果然將自己襯托的很傻,在這種心知肚明又隔墻無耳的情況下早已經不需要再做白天那一套。果然冷漠少女將頭偏到一旁,一個人望著窗外地星空,全然不理會丁梁柱的傻笑,這讓頭腦不大靈光的丁梁柱又覺得自己更加尷尬了。
把當成寂寞習慣的人往往在接觸外界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本能的抵觸,就好像被陰暗侵蝕了的眼睛,一旦看到陽光都會瞇起來一樣。冷漠少女此時就是這樣,即使丁梁柱的到來她盼了那么久、盼的那么辛苦,又或許是在特監病房兩年活死人般的生活也沒有磨滅掉她少女固有的矜持。總之冷漠少女是將丁梁柱這個唯一有資格緩解她寂寞生活的人涼在了一邊,甚至還擺出了獄中花的高傲姿態,顯然沒將丁梁柱這個鄉下來的呆瓜放在眼里。兩人尷尬的對持了一會,冷漠少女率先靜下心來,開始權衡起這場月下事件的利與弊。
丁梁柱的存在意味著什么?一個揭穿了自己裝瘋秘密的正常人。而這個人對冷漠少女來說非常陌生,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替人頂罪還是真正在外犯罪的窮兇極惡之徒。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這兩年忍辱負重的裝瘋以及地獄般的生活很有可能會被丁梁柱這個初來乍到的傻小子泄露出去,最壞的結果就是死。順著冷漠少女的想法延續下去,丁梁柱的突然出現或許會為冷漠少女的生活增添一些色彩,但是特監病房的主旋律還是寂寞,陰暗與一成不變才是這里永遠的主題。但如果冷漠少女對丁梁柱擺出低姿態,一個弱女子今后又免不了會受丁梁柱的擺布。想到這,冷漠少女終于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丁梁柱,而對面的丁梁柱同樣報以警惕。兩人的第三次對視讓冷漠少女決定,既然丁梁柱是裝瘋,那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他泄露出去就魚死網破。到這里,一個女人的小心思被她發揮的淋漓盡致。
“你為什么會來這里?”在進行了一系列亂七八槽的分析之后,冷漠少女決定以女主人、老前輩的口吻先進行試探,以搶占先機。
“我是。”話說到一半,丁梁柱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硬把話咽了回去。他尷尬的左顧右盼,繼而反問“你又為什么進來?”
冷漠少女顯然要比丁梁柱聰明,她沒有回答,只是毫不在意的看了丁梁柱一眼后,又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全然不理會丁梁柱的反問。
在丁梁柱的心里,冷漠少女的突然出現一時間讓他悲喜交加。僅從剛剛冷漠少女的表現來看,這的確是一個比他精明的女人,甚至還有可能是一個高傲的女人,但最危險的還是自己的裝瘋面臨著隨時要被拆穿的危險。人都是怕死的,尤其是這種犧牲了一切換來的生存機會。站在這種立場思考,兩人的想法不謀而合,一種微妙的敵對關系初步確立。
大廳中的氣氛開始從丁梁柱認為的尷尬轉為兩方勢力的對峙,然而這兩方勢力的代表也僅是他們自己而已,這便是寂寞。一個人,一雙眼,一片月光以及一個自己從不曾想象的人生。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不同的人眼中看到的景色是不一樣的。但事實上在丁梁柱和冷漠少女的眼中,清冷的月光以及散落一盤的星光卻是他們心中唯一的慰藉,兩年前剛來到特監病房的冷漠少女是這樣,如今的丁梁柱也是如此。
“在我們村,晚上比這里好看。”丁梁柱望著窗外,余光瞟著那個被月光映很美的人,寓意不明的說著。說給自己,也說給冷漠少女,或者僅僅是說給這一片皎潔的月光。
“哪個地方不比這里美?”冷漠少女沒有理會丁梁柱的感慨,自顧自的賞著醉人的月色、賞著無處不在的寂寞,同時舔著自己觸目驚心的傷口。
“這里也很美,只在這個時候美。”丁梁柱同樣沒有理會冷漠少女敷衍又暗帶諷刺的回答,他一個人靜靜的想著曾經,想著每一個喜歡的、討厭的鄉親們,想著如果自己能夠自由,只是如果。
在這一片月光下,丁梁柱與冷漠少女以一種慘淡的弱者心態忍受著寂寞,同時也在一種莫名其妙的警惕中放松自己被寂寞擊打的遍體鱗傷的心。
許久,丁梁柱從那片遙遠的星空回過神來,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感頓時充滿他的內心。透過窗外遠望的他以一種感性的姿態狠狠的懷念了曾經的每一個細節,懷念那時曾經自由的自己。然而收回思緒后,這種現實與內心的巨大落差又將他瞬間擊潰,如同再一次經歷了從自由人變為瘋子的苦楚。在這樣一個脆弱的時候,丁梁柱看著空無一物大廳,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不知何時卷縮在角落里的冷漠少女。
“你怎么了?”丁梁柱第一次在黑夜里以一個正常人的心態看待以正常人姿態出現的冷漠少女,這一刻,她所有的心酸、脆弱、無助都被丁梁柱窺視的淋漓盡致。
丁梁柱的話讓冷漠少女止住了顫抖,她慢慢抬起頭,臉上瞬間有一種渴望被關懷的神態,但在漆黑的房間中丁梁柱是看不到的。或許這是寂寞久了的冷漠少女兩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久違的關懷,也使她第一次為丁梁柱的到來感到一絲欣喜。
事實上秉性善良的丁梁柱是很希望他與冷漠少女的關系得到緩和的,在特監病房這個注定一成不變的世界中,兩個寂寞的正常人無論再怎么互相抵觸都始終站在命運天枰的同一方,這同樣也是一個不死、不瘋不休的結。就好像此刻的丁梁柱與冷漠少女,在夜幕籠罩的大廳中,凝視著看不到的對方,心中自有一番樣子。
最終冷漠少女沒有接受丁梁柱的關心,一個人回到了臥室里。她之所以比丁梁柱要冷漠,只因為她比丁梁柱寂寞的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