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刺幫著夏君黎將單疾泉負出來,正見到衛(wèi)楓身形沒入林中。“衛(wèi)公子!”她叫了一聲,可他沒理會。
“衛(wèi)公子……是不是生氣了?”她若有所覺,嘟囔了句,“我們快些,追上去問問。”
夏君黎正背了單疾泉上馬車,沒有應(yīng)聲。
“君黎哥?”刺刺替他掀著車前掛簾,料他不是沒聽見,遲疑一下,“你是不是還對衛(wèi)公子心存疑慮?可我覺得……今日之事他真是好心,不管他們衛(wèi)家是不是……是不是自己人,他卻是個好人,我們……不該這樣對他。”
“怎么對他了?”夏君黎轉(zhuǎn)過頭來,“你別將他想得跟你這小姑娘似的,這么容易生氣。”
“像我似的倒好了。”刺刺反而瞪他,“卻怕他像你——也不知道那時候是誰,受了委屈也不說,光會生悶氣,也是這么,自己一個人走了。”
夏君黎正要反駁,刺刺又道:“再說了,他生氣不生氣,那是他的事,可我們——我們至少該謝謝他今天幫我們找到了瞿前輩,先前誤會了他,更該向他賠個不是。難道別人脾氣好,你便要欺負他了?這與你說的那時候欺負你的人——有何不同?”
夏君黎無可奈何:“那也要先把你爹弄妥帖了才行。今日都不知幾時才能著落停當(dāng),他走了倒好,這會兒再追上去,豈不是要他再多陪我們折騰半日?”
刺刺悻悻:“怪我,我本來想等你在屋里找到些‘證據(jù)’,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再同他好好解釋一番,結(jié)果——結(jié)果看見爹,我只顧著太驚訝,別的什么都忘了。他——他原本一直說是要與你理論,結(jié)果也沒理論就走了。”
“晚些我們總是要去還他的馬車,總是要再見他,想要說什么等那時候不遲。”
刺刺才點了點頭。兩人說話間將單疾泉于車內(nèi)安頓好了,刺刺躊躇道:“我想來想去,若要將爹留在臨安,你說……我們能再找凌叔叔和蘇姨幫忙嗎?”
“我正想與你說。”夏君黎便拉了她下車來,到林邊指了指對面,“你看那里——瞿安方才往那里逃的——那里下去正是竹林的方向。他若先前是因你爹拖累,不得不獨自隱居,現(xiàn)在應(yīng)該沒什么道理躲起來了,這一走,回了家等著我們也未可知,我本來也是要過去問問的;不管他在不在,凌大俠和凌夫人一向是你爹的朋友,你定信得過,他們這地方也隱秘,若你爹能留在他們那,當(dāng)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了。”
“你也這么想……”刺刺道,“是啊,如今我也想不出別的地方了。我只是覺得打擾他們太多次……”
“總之先過去看看他們?nèi)绾握f。瞿安前輩是凌大俠的父親,這事總也不能說與他們毫無關(guān)系。晚些知會了一衡,你們再商量下一步。”
兩個人又把屋內(nèi)與周遭摸索檢查了一遍,將能帶的物件都帶上了。屋里主是一些不知是否與單疾泉昏睡之狀有關(guān)的食水藥散,看不出異樣,要待著停當(dāng)了才能細細分辨都是些什么;屋外只設(shè)放了一些極為簡易的機簧冷箭,先前夏君黎初靠近時,已盡數(shù)觸發(fā)了,他便將幾支箭連同斷了的闊劍、斷了的伶仃都撿上了馬車,放在衛(wèi)楓留下的那把長刀旁。
下山時,斜背的日色將馬車的形影投在地上,與漸見稀落的林中樹影交錯騰畫,讓人生出些錯亂的恍惚。“卻怕他像你。”夏君黎坐在車衡,搖搖晃晃地想起刺刺這句話,忽然很想苦笑。這個衛(wèi)楓看著明快爽朗,多半是不會像自己當(dāng)年那樣,沉悶還多疑,但今日見著自己,也的確和自己當(dāng)年初次與青龍谷那些人同路時一樣,客客氣氣、和和善善、謹謹慎慎,甚至帶點討好與表現(xiàn)的意味。值他苦笑的不是衛(wèi)楓像不像當(dāng)年的自己,而是——現(xiàn)在的自己有多像當(dāng)年的那些人。“這與你說的那時候欺負你的人——有何不同?”刺刺說得是沒錯,自己豈不正像他們一樣,將一個客客氣氣、和和善善、謹謹慎慎的少年人毫無來由地置于審視之地,甚至出手偷襲?這一切當(dāng)然是出于對刺刺的擔(dān)憂回護,并非是篤定衛(wèi)楓有什么壞心,可——難道當(dāng)時的向琉昱不是么?難道那時的單疾泉不是么?
他身后的車內(nèi)裝著單疾泉。此時此地,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明白他。這個人做了那么多在自己眼里不可理喻,亦不可原諒之事,可其實他——亦不過是懷著與自己今日相似的理由。時移境易,當(dāng)年受過欺侮的道士,現(xiàn)在已學(xué)會欺侮別人了。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也已變得和單疾泉一樣可鄙,還是——單疾泉本來就沒錯?當(dāng)初那個趕到天都峰營救接應(yīng)自己的星使卓燕,竟然和后來暗算自己的單疾泉會是同一個人,這是何等匪夷所思;可是當(dāng)年那個謹小慎微、只會獨自委屈的顧君黎,和今天并無證據(jù)便動手傷人的夏君黎,又怎么會是同一個呢?和那個殺到了青龍谷的夏琰,又怎么會是同一個呢?
馬車已完全離開樹林,轉(zhuǎn)去通往竹林的方向。參差的陰翳灑了下來,抬頭,無窮竹葉在日光的背映之下,明翠耀眼地遮住了天空。綠意密茫,他折回繞轉(zhuǎn),盡力策馬將這寬大的車身自原本不存在的、只容人行的小徑里趕拽入去。迎面細枝不斷被迫傾倒又彈起,與竹葉一起接連迅密地刷拂過車身兩旁,微微松潮的地面新鮮記下了車輪行進的痕跡,又柔軟地將一切湮回于泥土。
從山上樹林的藤索攀滑而越片刻可至之所在,兩人用馬車繞行卻足花了一個時辰有余。刺刺不知何時從后廂出來的,也挪到了車衡坐下。夏君黎沒有轉(zhuǎn)頭看她,只騰出一只手將她攬了,她便偎著他,與他一同無聲望著此際白日明滅。她明白,此時此景一定不是她的父親赴死那一刻心中想過的將來,可或許,他只是不相信,不是不想要。那迎面的輕風(fēng)現(xiàn)在吹得正好,吹得她額發(fā)輕動,眼泛潮濕,忍不住要去想,他若醒來,所有的一切,會是怎樣光景。
馬車才剛靠近竹林小屋,兩人已看到蘇扶風(fēng)早就先等在了院門之外。夏君黎躍下車轅,趨前行禮,當(dāng)即便問:“凌夫人,瞿前輩可回來了?”
話出口他才注意到,蘇扶風(fēng)身形緊繃,顯然有些防備之意,遠迎于此似乎并不是出于什么熱忱的意味。刺刺也跳下了車來,欣然上前:“蘇姨!我們適才碰到瞿前輩了——見他往這方向過來——是回來了吧?”
蘇扶風(fēng)沒有回答,只是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瞿安的蹤影,只有凌厲正從院中出來,比起蘇扶風(fēng),他的面上更多了一絲不安之意。“我……還是放他走了。”他向著夏君黎,語聲很低,說不出是猶豫還是決絕,“君黎,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他,但我……既看見了,終究不能讓你便下殺手。”
夏君黎立時明白——他們二人大約還以為自己仍將瞿安當(dāng)作“神秘人”,竟要追來取他性命。他當(dāng)下忙道:“凌大俠誤會了,此前都是我想錯了,我這回不是來與瞿前輩為難,只是實有太多疑問要向他請教。”
凌厲看起來卻并不相信,語氣有些僵硬:“他傷很重——你說不與他為難,我卻不知還能怎樣方算為難了。”
“我……”夏君黎有點猶疑,想要申辯幾句,可適才出手確屬不輕,瞿安倘若為此受內(nèi)傷之苦,也實非意外。便只得道:“我起初不知道,所以……”頓了一頓,“我確實沒有傷他性命之心,瞿前輩武功卓絕,我難以應(yīng)對,強要留他,便失分寸,實非本意。他走之前確實臉色不好,不知現(xiàn)下如何了?”
蘇扶風(fēng)聞言微微皺眉,語氣淡淡卻也遮不住其中責(zé)備之意:“他五內(nèi)皆損,回來時奄奄一息,若非凌厲的‘青龍心法’如今已臻第六層,療治內(nèi)傷能得事半功倍之效,只怕人都不在了。”
這話卻讓夏君黎詫異了:“這不對吧,再怎么樣,他都絕不至于有性命之憂……我進去看看。”
“我說過,他已走了,你最好是別追。”凌厲雖然沒有作出阻攔的架勢,但腳步卻稍移了一移,將他去路擋了。“你如今內(nèi)力非昔可比,或許出手重了卻不自知——但我絕不怪你,畢竟這許久以來是他做得不對,我也知道他的性子,不論你問什么定也不說,換誰都要越發(fā)憎怒。如今他已離開臨安,無論他以前做過什么,往后想來無法再與你作對,我不求你見釋過去種種,但——可否放他一條生路?”
夏君黎一時實在有些氣惱——實在不知,凌厲是怎么說出這么一番句句都能讓他氣惱無已的話來的,令得他竟都不知該從哪一句開始辯駁。忽身后刺刺輕輕碰了碰他,他轉(zhuǎn)頭,刺刺將他拉了一拉,換了自己上前:“凌叔叔,蘇姨,你們過來這邊看看。”
她說完話就走回到了馬車旁,續(xù)道:“這事內(nèi)中有很多誤會,瞿前輩看來也沒對你們說過來龍去脈,但你們來看一眼這馬車里頭,就會知道——君黎哥沒有騙人,他現(xiàn)在沒有任何理由再要追殺瞿前輩了——我們——實在是出于對你們之信任才來的。”
凌厲同蘇扶風(fēng)對視了一眼,一時躊躇未肯便動。“蘇姨,”刺刺越發(fā)望住蘇扶風(fēng),“你也不相信我嗎?”
蘇扶風(fēng)心中一軟,面上微微松動,凌厲已道:“沒有。刺刺。我們從來——都相信你和君黎。今日固然定有誤會在,但你們自然絕不會對我和扶風(fēng)心存惡念。”
眼見單刺刺將廂簾高高撩起,蘇扶風(fēng)先走過去,向那車廂之中看了一眼。凌厲亦兩步跟上,聽見她輕輕“啊”了一聲,退了一步,轉(zhuǎn)頭,目中帶了無限驚愕,看向自己。他亦向廂中一望——同樣的驚愕亦擊中了他,如亂矢穿身,將他釘在原地,作聲不得。
“我們是在瞿前輩的住處找到我爹的。”刺刺放下車簾,輕聲道,“不管瞿前輩到底走沒走,你們定有許多要問,我們也有許多要說,現(xiàn)在——可以容我們進屋去,好好解釋了嗎?”
蘇扶風(fēng)一把抓住了刺刺的雙手:“快進來。”
瞿安卻是當(dāng)真不在此地了。四個人在屋中坐了,細細交換了今日與瞿安相遇一切始末,凌厲看起來頗顯低沉,似乎已經(jīng)在后悔適才放走了他。以他所說,瞿安當(dāng)時的傷勢確乎已至命懸一線之地步,迫得他不得不以“化”“補”二訣的全部解數(shù)為他療治,就在夏君黎和刺刺到來之前的片刻——他才剛剛竟功。
“他起初說不出話,但你的內(nèi)力我多少熟悉,待他元氣稍復(fù),我便問他是不是碰上了你。他不回答,只說,他本來是不必回來的,但他準備離開臨安一段時日——可能是很長一段時日——故此來向我們道個別,言下之意就是——他終于是決心要走了,甚至像之前那般隔幾日回來看我母親一眼都已不成了,要我們自作打算。我早習(xí)慣了他常自這般答非所問,換了平日也就罷了,但今日這情形我實在忍不得,我說,你若有本事便當(dāng)真別回來,別要這般得我救了又說什么‘本來不必’——似他今日這般傷,冷寒已湮至了臟腑骨髓,那是大半個人都進了閻王殿了,這世上如今算算真也就只剩我能以青龍心法拉得回來,他只要人來,話都不必說,我定不可能不救他。他也不反駁我,就只是說,他這次雖要去的久,但不是不回來,是有件事他一直想要去弄個明白——以前有所掣肘,不好出遠門,現(xiàn)在可以了,他弄明白那件事就回來,那時再與我解釋。我越發(fā)生氣,我便不擇言,我說我小時候孤立無依,從來不是你獨自離開的掣肘,我母親如今病重多年,也從來不是你棄下不管的掣肘,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成為你的掣肘,無非是你私造火器的所在給君黎發(fā)現(xiàn)了,你的身份、你的秘密給人戳穿了——你才要離城脫逃而已。他聞聽此言,還是沒反駁,也沒驚訝我知道這些,只說,確實,你大概也快追來了,如果我不放他走,他自然沒有辦法,但我費了這么大力氣把他救活了,定不會再眼看著他落入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