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繼續說《紅樓夢》。女性的溫柔對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溫柔并不是天生的。襲人是“溫柔和順”的,溫柔與和順相襯,“和順”只是一種表象,她亦有好勝之心的。通讀《紅樓夢》,只有迎春的“溫柔沉默,觀之可親”,“溫柔”的內在與“沉默”的外在相調和,從始至終成為她性格的特征。即便在大觀園這樣相對自由的空間里,她也沒有一次釋放個性,也沒有一次心機算計,甚至青春期的愛玩愛笑,都是少有的。其實,迎春的這種溫柔里沒有剛勁,已達到了柔弱可欺,遇事似有些麻木,而背后卻藏著無限的沉痛。
她總是好性兒,沉默著遠離著是非,順著別人的想法一路走下去,似無半點自我的思考。喜怒哀樂在她的身上,都沒有特別明顯的表現,但絕非如寶釵般有意壓抑,適時表現,她這種心情是自然流露出來的,越是這樣,越讓人心疼,她真的是如此對自己的生命無所要求,無所主張的人嗎?
迎春這個名字,應該是最有朝氣的,滿懷希望的,迎接著春天的好時節,可她為何如此平靜?她老實懦弱,缺乏激烈的情感訴求,逆來順受,忍讓退縮,這是她生命的底色嗎?
《紅樓夢》中的女子大多有一段不快樂的家庭背景,賈迎春是賈赦之女,她的母親死得早,她是賈赦一名妾室的孩子,賈赦與這個女人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從他對迎春的冷漠就可以看出,并沒有什么情義。
賈赦是一個“稍微有些平頭正臉的,都不放過”的人,是一個想做到的事,就一定要做到的人。他說鴛鴦終是飛不出他的手掌心,還曾讓賈雨村以權謀私,將石呆子的古扇子搶來,他是賈府這些爺們中間最不夠樣的,欺男霸女,這與迎春的逆來順受的性格完全是不同的。
迎春的母親與趙姨娘不同,連賈赦的繼室邢夫人都說“你母親比趙姨娘強十倍”,想來是一個比較親和善良的女人,在賈府的人緣頗好,絕非柔弱可欺的女子。迎春仁慈寬厚的性格當是遺傳她的母親,那一個在森森大宅院中早早亡故的女子。
迎春已經失去了親生母親的呵護,賈赦對她從來沒有關心過,邢夫人對她來說,雖然是名義上的母親,但也沒有表現出多少母親的愛。
邢夫人與賈赦在某些方面是有夫妻相的。她在財產上百般算計,在權勢上互相計較,只聽老爺的話,甚至到了枉顧是非的地步。她只有出于私心,責斥迎春,毫無真情實意。
迎春受到婆子、媳婦們的欺負,邢夫人豈會不知?她不聞不問,直至事態發展到迎春的乳娘成了聚賭的大頭,賈母查問下來,邢夫人覺得臉上無光,才跑來訓斥迎春。邢夫人是有野心的,她關注著賈母周邊的動靜,她看賈璉被鳳姐壓住,不能指望,又恨迎春的利用價值不高,方會責斥迎春。邢夫人性情虛偽,貪財好貨,連其親人邢岫煙、邢大舅她都不管,何況迎春?
邢夫人對她的侄女邢岫煙就如寶釵所說:“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邢岫煙住在迎春處,邢夫人要在邢岫煙的月例中扣一兩銀子交給她使用,但邢岫煙的日常用度花銷,還得迎春填補。對迎春這個前任所留之孤女,自然更無關懷之意,邢夫人貪財吝嗇,克扣異常,迎春也不敢作聲。
賈母不讓迎春見南安太妃,邢夫人心中不憤,她想利用迎春為她攀高枝,攬得權勢罷了。到迎春嫁給孫紹祖之時,連賈政都覺得孫家這門親事不好,邢夫人只知恭順賈赦,并不勸阻。等迎春回府痛斥孫紹祖之言,流淚含悲,邢夫人也并無半分寬慰之情,等迎春百般不舍只得回去孫家的時候,邢夫人也沒什么感覺。
賈赦就不用說了,孫紹祖提出曾欠他家五千兩銀子,又自比迎春的長輩,就知道是什么貨色,可賈赦竟能許婚,可見他對這個女兒的涼薄。
而賈母對迎春的親事,只覺得她父母已訂好,那就只說了一聲“知道了”,根本沒怎么在意,迎春在賈府的處境可見一般。
賈璉是迎春的同父異母的哥哥,但他與王熙鳳這一對兄嫂,偏著賈政一房,對這個妹子的關愛雖然有點,但明顯不足。鳳姐在迎春生病之時,她忙著照料張羅。可平常的時日里,迎春未得到更多的關愛,連房中的婆子、媳婦兒都可以偷她的東西了。
迎春的乳母挨了賈母的訓斥,眾姐妹都來求情,鳳姐與賈璉都沒為迎春乳母說一句情。迎春丟了攢珠累絲金鳳,還得探春喚了平兒來處理,平兒也只是叫那媳婦贖回金鳳還上,并沒有告訴鳳姐,鳳姐對迎春也就是這樣的情分了。
據前人所論,賈璉是賈赦的長子,賈琮可能是賈赦的次子,與迎春同父異母。賈府祭祖之時,賈琮曾與賈璉獻帛,但是邢夫人曾將他形容成“黑眉烏嘴”,他可能不是嫡妻所生,年紀較小,行為委鎖,卻也對她無益。
表面上,迎春似乎有著強大背景可以依靠,事實是,她竟變成侯門公府里的軟弱羔羊,就連素來關愛孫女們的賈母因不喜賈赦夫妻,也無意中忽略了迎春存在。賈母只點了探春來見南安太妃,只為薛寶釵過生日,甚至也曾讓惜春表現繪畫技藝為賈府增光,更別提呵護黛玉,專寵鳳姐,竟沒有迎春什么表現的地方。
迎春在這樣的環境下,其實也有過自我的要求,并不是就是如寶釵所說是個“有氣的死人”那般麻木的。
迎春也有過快樂愛玩的時節。探春說寶玉出去買的小物件,如“膠泥兒垛的小風爐,整竹根摳的小籃子”都被姐妹們愛上了,都搶光了。這些人里面也包括了迎春,她也是喜歡小玩意的。
送春神之時,又是迎春發現黛玉不在,問林姑娘在哪呢?這是她關心姐妹之情。在樹下,她一次又一次用花針穿過茉莉花瓣,都是她苦澀的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在送春之時,眾姐妹在園中玩耍,她會注意到黛玉出來得晚了,足見她對環境及人物也有著相當強的觀察力。
迎春所居的紫菱州,繞水而起,是賞景的佳地。賈母才會擺宴到這邊來,這都暗喻了迎春的純潔與美好。
她的丫鬟是司棋,迎春的特長是下棋,下棋最講究智謀,紫菱洲依山帶水,綴錦閣中伴著她晨昏的,就是“永晝敲棋聲”。她善棋,棋盤中往復的世態風云,在黑白之間縱橫轉逆,無數拐點中既風靜雨平,又危情懸繞,需要絕高的智慧來化解。可見迎春對自己的地位處境早就明白,她也已經看出了人性之丑,只是料不到此生也成為一枚棋子。問題在于,她雖然也有些通達世情的能力,也會有美的渴求,但她卻缺少抗爭命運的智慧和力量。
也許是見多了輸贏,不過都是一般的下場,迎春把什么都看得無所謂了,她的處事原則是不爭,做人原則是無為。她覺得任何事都無所謂,只求個心靜就行了。
迎春花開于春先,春初已落,清人姚燮評云:“是為不耐東風”。家族的牽累,讓迎春早早走上了不歸路。迎春曾云:“將來總有一散”,其實,對于賈家之勢敗,她也早有預感,只是她選擇了順勢而為的承受。
她猜元春的燈謎是錯的,在大觀園鴛鴦行酒令,她也弄錯了,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別人稱她“二木頭”,她也不在乎,沒有敏捷的才氣,更沒有虛榮之心,在她看來,無為是最好的,各人有因果,又何必費什么心思。這其實也是她的成長環境造就的一種弱者哲學,其實大多數人也都是如此,習慣成自然,不會想著去做些什么,改變一下。而這種選擇本身也是無奈的。
迎春缺乏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她只想過平靜的日子,只會溫柔地對待任何人,甚至對欺負她的人也一再寬容,可竟沒有得到一點好的回報。過度的寬容,最后傷害的往往是自己。
隱藏在她默然無語、溫柔善良背后的是她對世間的人情發自內心地深深懼怕,自覺約束行為。惡人得寸進尺時,她不斷讓步,深怕落人是非,卷入無休無止的爭斗之中。
當她的攢珠累絲金鳳被乳娘偷了,邢夫人責她不管,迎春回道:“她是我的乳娘,只有她說我的,沒有我說她的。”她看似知禮懂事,其實是胡涂。禮儀的根源是互相有情份在,對方既然已經不尊重她了,還一再欺辱,她又何必再和這樣的人講理呢?何況,迎春是主子,乳娘是仆人,探春幫迎春處理這件事,首先就擺出等級身份,壓制對方惡行。
迎春這般的好性兒,實是助長了惡人的威風。漸漸地也不會有人在乎她的喜怒哀樂,將她當成老好人,她不需要任何回報,也就不會有人感恩。
賈環和鶯兒趕圍棋子兒作戲,賈環輸了之后耍賴,趙姨娘訓斥賈環,被鳳姐正言彈壓了她的話,賈環就找迎春玩去了。迎春好性兒,已全府皆知,哪怕賈環都把錢賴走了,她也不會言語的。
“戳十針也不知噯喲一聲”,當一個人的心已經沉痛到麻木,哪里還會知道痛的滋味?這就是繁華背后的荒涼,和睦友善潛藏的孤獨。木訥是憂郁的宿主,她用瞬間姐妹相處的美好來療治心靈無數處流血的暗痕新疤。
其實,她并非不想好好生存,只是在不想爭名奪利,以為這樣就能求仁得仁,其實她錯了,沒有一個地方是凈土,到處都是弱肉強食,你只能擁有讓別人利有的價值,才能得到別人的重視,才可繼續生存下去。否則,將無法保護自己和周邊的人,迎春那一星半點的有利條件漸漸變成了劣勢。
在斗爭激烈的環境下,萬事不計較的處世哲學是行不通的。探春敢于出手反擊不公正的待遇,黛玉待人尖酸刻薄,都是為了保護自己。迎春寬以待人,過于善良,而沒有原則,就會變成軟弱可欺,她沒有勇氣去翻盤贏局。
迎春的嫁妝理應賈赦要出的,可賈赦竟要將她賣了收銀子。父債子還,她嫁的人是“中山狼”、“無情獸”的孫紹祖,賈府對孫家原有恩德,孫紹祖卻忘恩負義,還要趁賈府勢微落井下石,“全不念當日根由”,逼得賈赦只得以女兒還債。
迎春不懂得爭取自己的幸福,凡事只求安穩,過得去的就算了。她的婚姻大事是關系她一生幸福的,可她仍就默默認同了命運的安排。就算是她的奶娘偷了她的攢珠累絲金鳳,她也是勸兩回,就不再說了。她不想學史湘云那般以暴制暴,出了氣才罷手,也不想寶釵那般城府深藏,步步為營,也做不到惜春那般破門出戶,斷絕紅塵。
每流露出一點感情,她也要思前想后,在抄撿大觀園時,司棋被逐,讓她悲傷。但是到頭來百般思量,矩步難行,放棄了為司棋求情。
今天她的金鳳丟了,她沉默了。明天,司棋被趕出去,她再次沉默了,那么終有一天,這種命運會降臨到她自己身上的,她只有沉默了。清靜無為,凡事不爭,僅僅是在各種勢能相當平衡的情況下保全一時,一旦出現變局,是無法自救的。
是非被恐懼淡化了,強權壓制下脆弱的花柳搖落著,大觀園也變成“燕子歸去,不聞棋聲”的荒漠之地。沉痛如此,這樣的溫柔文靜,壓抑著多少的悲苦,誰又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