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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話說白萍所見暈倒的女子,正是自已當初的愛妻芷華。在這卒然相遇的時候,原是不暇思索,想向趕前救護。但見她身旁正跪著個極漂亮的西裝少年,立刻心里一動,便勾起了舊事。自想這少年雖不是仲膺,但看起情形,這個少年也定是芷華的情人,不然形跡何致這等親密,意思何致這等關切。而且女人的不端,只雖在第一次,既有初次,那很容易的有第二次了。她既能負了我而別戀仲膺,豈不能拋了仲鷹再去戀別人?只這一剎那間的思想,立刻就又逼他撤步抽身,匆匆拉著龍珍走去。
這里那少年倉卒中把芷華扶得坐起,見她依然搖搖欲倒,還在暈中。那穿湖色長袍的女郎也蹲在她身邊,聲聲呼喚芷華姐。那少年抬頭向四外看了看,忙喚那女部道:“淑敏,你去瞧前面空桌上的汽水瓶里,里面可還有冷汽水,快拿來噴一下。”那女郎顧不得答應,忙跑過拿了半瓶汽水來,喝些噙在口里,正待向芷華面上噴去,這時芷華已呻然哼出聲來。淑敏不由得把水全咽進喉里,問那少年道:“式歐,還用噴不?”式歐搖搖頭。
此際芷華已睜開跟,掙扎著扭頭向前面上一看,突然叫道:“呀!他又走了。不行!我今天非得找著他不可!”說著一面手撐土地,忙要站起,一面喘吁吁地道:“我不容易,今天才見著他。他真狠,又走了。”淑敏一面扶持,一面問道:“你說的是誰?”芷華失神落魄指著前面空椅道:“他……我的萍……同一個女人坐著,這一會兒就不見。”淑敏還不大明白。式歐卻已了然,忙道:“我曾看見。才走不大工夫。我去追!”說著便分花拂柳地跑去。
淑敏這里扶芷華坐在椅上,安慰著她。定神回想,憶起方才同芷華式歐走到這里的時節,前面椅上正坐著一雙男女,雖不知是誰,但看后影兒極是漂亮,那神情也很親密。芷華竟自立定了呆看,忽然暈倒。自己正嚇得喊叫,記得有個男人跑來,躬身似乎就要幫著式歐去扶她,不知怎的又回身躲去。忙亂中也沒有留神。到芷華醒時,那一雙男女就都已不見。想起來不由恨自已糊涂得很。芷華病后曾告訴我。她的丈夫林白萍曾因為一件閑事,嘔氣離家,她就趕出來尋找,想他們夫婦感情素日定不很壞。那人倘是她丈夫,怎見自己的妻子倒在地下,都不來扶護,反倒躲了?這真令人不懂。或者也許芷華認差了人。
淑敏正這樣想著。那椅上的芷華倏地喘著立起來道:“他一定還沒出這園子,我自己去找。”淑敏忙勸通;“只要沒出這里,式歐一定找得著。你身子這樣弱,方才又受了刺激,先不要動。我替你去。”芷華道:“不成,你不認識。”淑敏道:“怎不認識?那會我已看得明白。”說著指點前面的空椅道:“不是在那里坐著的一男一女么?”芷華聽了這話,突地又變了顏色,低頭自語道:“一男一女,還有一女呢……那是誰呀?他真拋了我了。”說著那眼淚奔涌出來。身子一軟,又跌坐在椅上,手扶著頭嚶嚶啜泣起來。淑敏忙勸她不要哭。在這里教人瞧見不成樣子。正在焦急。式歐已匆匆跑回來。報告說在這個園子里都尋遍了,一直追出園外,也不見兩個男女。淑敏正指著椅上的芷華,急得對他甩手。哪知芷華聽了式歐的話,伸手拭凈了淚痕,癡癡的仰天出了一會神,半晌才是一聲長嘆,接著又向著眼前的空椅慘笑。淑敏見她的神情不好,天色又漸漸黑上來,才要催她一同回家。那芷華略一凝神,瞧見淑敏和式歐在側,便盈盈地立起身道:“咱們回去吧。”淑敏在她耳邊悄悄說道:“芷華姐你也不必難過。現在既然知道姐夫是在北京,只要耐心尋找,絕不會尋不著。”說著柳眉一寧,那腳下的小蠻靴突然在地上一跳道:“咱們都是呆子,這些日都沒想到,放著北京天津這些新聞報,咱們尋人都忘了登廣告。姐姐,你回去就擬個底子。送到個大報館去登。管保明天姐夫就潑風似的尋來咧。”
芷華苦笑道:“已經見著,他還躲去,還想他尋來呢?”淑敏轉臉見式歐已先走開十幾步,便又道:“姐夫大約是和你有什么誤會,你只在廣告里懇切地向他解釋一下。難道還有什么解不開的仇?”芷華聽她的話,覺得十分刺心。霍地把慘白的臉變成淡紅,便裝著擦眼用手巾把臉遮上。沉了一會,才嘆息道:“妹妹替我想得自是周到了。可是你忘了他旁邊已又有了漂亮女朋友呢。咳。你知道是他的女朋友,還是我的替身?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心可以冷一冷咧。”淑敏才要說話,芷華已緊緊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你待我真是情至義盡。從今以后求妹妹再多疼我一點,就是請你再不要對我談這件事。我到死也感激你。”說著又落下淚來。
淑敏連忙替她拭干了淚痕,扶著她的玉臂,一面撫慰著,一面慢慢追隨著式歐走出園來。三人坐車回到淑敏家里。
芷華一進門,便推說頭痛,走剄自己寢室去睡。到開晚飯時,淑敏自去喚她。輕輕走進芷華屋里,便聽著極微細的哭聲。知道她傷心已極,便低低喚了兩聲。那芷華聽得呼喚,停住了哭聲。卻裝做睡著。淑敏連呼不應,只可替她蓋上床夾被,自退出來,和式歐一同晚餐。
他兄妹對芷華的事,只知他們夫妻反目,她丈夫負氣拋家。這也是以前芷華吐血病好時所訴說。至于細情,自然毫不明白。今天在中央公園看見那般光景,都十分替芷華委曲。又十分替她可憐。他倆都是富于情感的人,便急得飯也不顧吃。只要代芷華想一個辦法。兄妹計議了半響,到底還要行那廣告政策。費了很大的時間,才合擬出一段極懇切極含糊的啟事稿道:
“萍兄鑒,自哥離家,妹追尋來京,大病幾殆。昨偶遇公園,又相避面。妹惟自思舊菁,不敢謂哥寡情。哥倘垂憐薄命。請一臨存。即不蒙赦宥,妹得一吐私衷,死亦瞑目。芷華”
下面又注上淑敏家的地址。淑敏自作主張,并不告知芷華,就由式歐自行送到報館里去。這里淑敏自去照顧芷華。
到了次日,淑敏老早的起床,等得報紙送來。見那啟事已登在封面重要地位上。自己又念了一遍,覺得詞旨很是懇摯。自想芷華的丈夫若見了這段啟事,倘還忍心不來,那他定然是另有外遇。壞良心拋了芷華。這個人也沒甚人味了。想著便拿著這張報紙。想去告知芷華。好教她暫且寬心,添些希望。及至走近芷華房里,靜悄悄地不聞一些聲息。只當她還在睡著,輕輕的掀起帳子看時,見她身上斜搭著一床薄被側身向外頭兒歪在枕邊,玉臂曲著掩在額際,還是昨晚睡時光景。淑敏不忍驚她的美睡,便坐在床邊,翻著報紙閑看,等她自己醒來。
這樣坐了好一會,還不見她略有轉側。悶著無聊,便把報紙放下,轉臉把芷華掩著面目的手臂慢慢移開,想要看看她的顏色。不想手方挪動,芷華的一張白金紙似的慘淡面孔早已呈入淑敏眼里。淑敏心里立刻又嚇得噗噗亂跳,疑惑她一時心窄,或者竟已出了什么變故。連忙用手向她臉上摸時,覺得尚還溫熱,只鼻尖略有些涼。又低低叫了兩聲,芷華朦朧中還能答應。淑敏略放了些心,重新又把她的臂兒放好,把被角又整了整。這時無意中眼光順著被角瞧到床下,忽見床幃邊的一只痰盂里面紅成一片。忙低頭定神去看,原來竟是少半痰盂的鮮血。驚得淑敏幾乎又叫起來。但怕嚇著芷華,急自忍住。再留神瞧,才看見床幃枕角都微沾血漬。淑敏戰競競地躡足走出。
到前邊找著式歐,很焦急的告訴他芷華又吐了血。式歐正仰在沙發上看書,聽了淑敏的話,猛然把書一拋,冒冒失失地道:“是……是么……。”淑敏發急道:“怎么不是!又吐了半盆子呢。”式歐霍地立起,頓足道:“要命、要命,要我的命。”說完又伸手去搔自己的頭發。把剛才梳得既光且平的分頭,都抓得像一團亂草。淑敏拉著他道:“你鬧什么?看你這擰眉苦臉的怕人相!我才被她嚇了一跳,你又來嚇唬人。你干么這樣?”式歐聽了臉上一紅,忙定了定神,裝著微笑道:“我又怎樣來?不過你鬧得太兇,我正看書看的入神,把我嚇的……”淑敏呸了一口道:“你是個小孩子?還把你嚇掉了魂?”式歐不由她再說下去,便拉她走出道:“別說閑話,快去看病人。”淑敏被他拉得一溜歪斜,跑進芷華房里。式歐沉心靜氣地瞧瞧病象,又聽了脈,便和淑敏出來,到前邊才道:“芷華這是因為昨天又受了刺激,舊病復發。她上一回身體已病得極弱,這次很是危險。我自已治下去不大有把握,只可請個出名的西醫來,共同商量著診治。”淑敏這時只有著急,絲毫不得主意,只催著式歐急速料理。式歐立刻出去,請來個同道的朋友,替芷華定了方,吃下去,大家心里才略得安穩。
芷華這一病很是惙惙,成天際昏昏沉沉。過了十幾天,血雖止了不吐,但神經還不清爽,嘴里總是瞻囈不斷。淑敏朝夕在床前侍奉,始終面無倦色,口無怨言。式歐對于醫治芷華,十分盡心。料量藥品和食物,更是著意。從芷華病后,淑敏見式歐漸漸面色失潤,目眶深陷,起先還疑他是偶而失眠。后來見他氣色日壞,幾乎要和床上的病人一樣,便問他是否有病?式歐只是搖首不認。
芷華病到半個多月以后,確是日見起色。那淑敏卻無意中受了感冒,也自病倒。雖不甚重,卻已沒法看護芷華。只一下就忙壞了式歐,要身兼兩個病人的看護和醫生。直亂了一個多星期,淑敏的病已好。只要避風在自己屋里調養,不需吃藥。芷華也神智清明,不過尚不能起坐。日常除了女人特別的事,是由一個仆婦服侍,其余一切都要式歐料量。芷華十分過意不去,心里感激不已。悶極時便用鉛筆寫封短信送給淑敏,淑敏也照樣酬答。式歐又當了這不出院門的郵差。
光陰轉瞬,一霎眼已到八月中秋。一家里一賓二主,倒有兩個病著,便也沒高興慶這佳節。這一天晚飯后,式歐自己悶悶的立在院中。看了會初升的圓月,覺得四圍寂寂,遠處的市聲和戲園子的鑼鼓,偶而被微風吹來,也是些凄清意味。月色鋪滿半院,照到身上,像水一般的涼。慢慢的踱了幾步,一俯一仰,都覺出自己的孤寂。突然心里棖觸萬端。不愿再在院里久立,便走進淑敏屋中。見淑敏正歪在床里,拿著一本書看。式歐向她說話,卻只不應。細看時原來她正拿著書盹睡。
式歐自己一笑,又退出來。依舊到院中閑步,無意中走進后院,就聽見芷華在屋里微微作聲。抬頭見她屋里雖然點著燈,但是月光映在窗上,顯得燈光月光全變成黯淡。再走進幾步,才聽出芷華是在曼聲長嘆。式歐聽著,立刻心里發生一種不可言說的感慨。似乎通身都覺酥麻,就癡立在那里,不能移動。仿佛屋中人身世的悲哀,都波及他的心坎。不知為何?竟自覺酸痛得很。暗想從芷華到自己家來,她也不過只是妹妹的一個女朋友。因為她身體多病,境遇艱辛,所以為著人類的同情,不免對她多加護惜。但是我也不知怎的,無故的對她關懷到那般密切。近來更了不得,竟被她的小影充塞了我心房的全部。我和她非親非故,連朋友關系都由間接而來。除了照例了問候以外,連閑話也不曾多談。這到底是為什么,使我不安到這樣?自己悶悶地對著月光呆想了一會。忽聽得芷華在屋內又是很凄厲地一聲長嘆,式歐只聽得心里像刀剜一樣。斗然靈機一動,不由得舉手仰天道:“呀,我的上天,這分明是我對她發生愛情了。”細想從見面后,她病倒的第一天,我就糊里糊涂的也沒知會自己,就投入了情網。所有的為她盡力,替她關懷,直把自己驅使得像個奴隸,盡心得像個忠臣。這都是冥冥中被情字所支配。以前只是懵然莫明其妙,如今恍然大悟。立刻心里又忐忑起來,自想芷華原是有夫之婦,因為環境所迫,才住到我們家里,我竟乘人之危,趁著這個機會,跟她用情,這是多么大的罪惡。而且對自己的良心也十分有虧。再回想起來,在她第一次病的時節,我似乎已發覺自己已發生愛的萌芽,就想急忙躲避。不料后來她病好后,為著妹妹的凡事離不開我,所以又無意中和她常見面。到現在居然還是自己拴成套兒套住了自己。這不是自尋苦惱?日后還是勉力抑制,躲開了她吧。想著自以為這院中也不可久立,便要向外走去。但轉眼瞧瞧芷華住的屋門,似乎告訴自己里面有個帶病的傷心人正苦在里面。再一轉想抑制在心不在形跡,我又何必這樣自己信不起自己?而且此際中秋月圓,她病中獨處。不知要怎樣傷感,我就是以醫生和看護的資格,也該去安慰安慰她。反正我只要拿穩心情,自加檢點好了。
只這一轉念間。便輕輕踱進芷華屋里,先隔著窗戶叫了聲:“芷華小姐。”那芷華在屋里應道:“式歐大哥么?請屋里坐。”式歐便輕輕走入,掀簾進到屋里。鼻中先聞到一股藥香,暗嘆芷華也病得久了。這時見芷華正擁著夾被,斜倚床欄閻坐。上身只穿一件銀灰橡皮呢小襖。那新來病起的清瘦臉兒,后襯素帳,前映燈光,真顯得一清如水。見了式歐,微笑著讓坐。那眼圈兒微暈嬌紅,像是方才曾落過痛淚。式歐剛離開月色凄清的院落,又進了這幾榻蕭然的病房。瞧見這病后秋花的俏人,心里覺出有無窮蕭寥之感,塞滿了中心。明明是為安慰芷華麗來,不想坐在那里,倒呆呆的半晌說不出話。
芷華也正因方才哭過,不愿被人瞧見臉上的淚痕,忙輕輕移身背著燈光而坐。所以沒留意式歐的神色。沉了一會,還是芷華先開口問候淑敏的病狀。式歐呆呆的謝了一句,又問候了芷華。兩個人原來在這一天里已見過幾次面,不想此際倒弄成尋常酬酢。幾句話說完,又相對默然起來。
式歐見芷華那種可憐樣子,明知她心里蘊著無窮心事。但是人家不對自己訴說衷懷,自已便想安慰她,又何從說起。正在局促之際,忽然抬頭見窗上月影,心里一動,便向芷華道:“今天對不起得很,中秋佳節,因為您病著,也沒預備些應景的東西。好教您受委曲。”芷華湊然笑道:“在病中不給我東西吃,正該感激您的關照。怎說是委曲?咳!我這兩次大病,要不是遇見賢兄妹,只怕我久已死了。我現在連感激的話都沒法說。”式歐忙接口道:“您何必又談到這個?這些話您哪一天不說幾遍,我聽幫聽煩了。”說著自覺有些莽撞,不由得急紅了臉,低了頭偷看芷華。見她似乎毫不介意。芷華原來知道式歐向來對自己是一片熱誠,感激還感激不過來,更不會介意到這些小節。不過瞧見式歐紅了臉,自己倒不好意思,又苦于無話可說,便也看著窗上的月影道。難得今天遇見中秋,可憐我連月色也摸不著看。說著微笑向式歐道:“候大醫士的示下,我可以到院里去站一會么?”式歐搖頭道:“今年中秋的月色,請您暫且辜負一次吧。您身體還沒復原,今天外面又有風,萬不能出去。”說完又自覺不放心,再諄囑道:“無論如何,萬不能出屋子。您要是偷著出去……”芷華不等他說完,便自笑道:“我偷著出去,真是個小孩子呢。”忽又轉念一想,凄然嘆道:“這又要教大哥掛心,真是薄命不祥,徒為人累。”說著眼圈又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