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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露水同桌
我只是你絢爛生活里一陣溫柔的穿堂風,你卻是我平凡生命里最深的向往。
——二〇一〇年九月二十二 許知瑞
“知知,昨天英語作業報紙后面的選擇題借我看一下。”費朗放下書包,笑瞇瞇地、討好地看著許知瑞,也不等她同意,就非常自然地拿起她面前整齊堆疊的待交作業。
高三的作業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摞起來剛好擋住許知瑞正面的視野,將自己窺視的眉眼匿影藏形。
“知知”是許知瑞的小名,只有外公外婆這么叫她。有一次唐夏來班里找她,在教室門口喊了一聲,班里的人就知道了她的小名。
費朗一般都是連名帶姓地叫她,如果碰上需要幫忙的時候,就叫“知知”賣萌套近乎。
費朗微傾著身子,修長白皙的手指握筆姿勢標準,他的中文寫得工工整整,英文卻鬼畫符般,字母的間隙讓人費解,看不出是頓處還是空格,字母的形狀也隨心所欲。
悅人的下課鈴響,早自習結束。
隔壁逸天樓,高二書聲瑯瑯的晨讀聲音消失。高三學思樓這片,喧鬧聲漸漸地大起來。
十分鐘后又是一串惱人的上課鈴聲,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震動了每棟樓的地面,年輕有力地踏動了每層樓的水泥地。幾秒后,教學樓恢復平靜,室外的樹葉吹動聲都能一清二楚。
高三(一)班這節是英語課,秦老師讓英語課代表羅一萌把早上收的作業發下去直接評講,不批改了。
費朗的耳朵一動,手撐著腦袋,他心想:白早起十分鐘,虧了。
“同學們,這節課是我給大家上的最后一節英語課了。”秦老師頓了頓,吸了一口氣,似在壓著什么情緒,“雖然這學期才開學沒多久,但是高二到現在已經和大家相處了兩個學期,我也很舍不得,很想陪大家到最后……”
話音剛落,(一)班的學生疑惑不解——
“為什么呀?”
“老師要去教其他班嗎?上次期末我們班的英語可是重點班第一名哪,突然換老師怎么行哪?”
“老師,我們都很喜歡你啊。”
……
秦雯抿著嘴,雙手撐在講臺上,看著一雙雙期盼、不舍的眼睛,一張張嘴開開合合,心中的羞惱和不舍情緒翻涌著。她不知如何開口,失神地看著教室后面八個白底紅字“勤奮學習,求實開拓”。
幾秒后,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擠出微笑解釋:“老師因為個人問題,不再在我們學校任教了,不過大家高三這一年要繼續加油哇!”
許知瑞愣了,英語是她擅長的科目,她也一直憑著漂亮的英語單科分數在年級第一、二名過過尖子生的癮,所以秦雯也特別喜歡她。
驀然換老師,這對穩定求學的高三學生來說確實猝不及防。
費朗并不在意,英語和語文一直是他的短板,誰來教都一樣,天賦所限。
下課鈴聲響前一分鐘,費朗輕抬左手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時間,右手無縫銜接地抓著早餐準備沖出門了。
許知瑞掃了一眼他的動作,她知道,那是田蜜的早餐。
下課鈴聲一響,英語老師和后排的費朗都光速出了教室,教室里瞬間趴下一半的人,許知瑞也在其中。
“昨晚沒睡好嗎?”羅一萌瞥了一眼費朗出去的背影,轉頭對許知瑞說。
“還好……你知道秦老師為什么辭職嗎?”許知瑞抬起頭。她總覺得老師剛剛的語氣明顯不是主動辭職,像是帶著遺憾的。
羅一萌也不解:“不知道啊,我還想問你呢!”
兩個人又扯了點別的,上課鈴聲響到最后一聲的時候,費朗和數學老師分別從前后門踩點進了教室。
清晨對同學來說是困乏的,大多數課他們都能有一搭沒一搭地會會周公,再看看黑板,可班主任的課必須精神抖擻。
這不,徐老師放下書本的聲音在講臺上輕輕響起,同學們的腦袋就如雨后春筍般冒了起來。
許知瑞攤開數學書,正襟危坐,徐秋白正眉飛色舞地講著某題第三種輔助線解題法。她已經開始聽不懂了,智商的分水嶺楚河漢界似的橫亙在前,把她狠狠地撂在數學高分的大門外。
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歪頭見費朗正低頭發短信,嘴角不由得抿了抿,趕緊搖頭繼續看黑板。
太陽漸漸偏西,紅霞染得漫天絢爛,落日的橙黃余暉在少年的背后暈開。
許知瑞慢悠悠地收拾書包,轉頭看到在后門口等待的田蜜。
費朗加快了手上收拾的速度。他把書包往背后輕輕一甩,心情很好地跟許知瑞說了一聲:“走啦。”
許知瑞只看了一眼。
她知道,她和費朗,只能叫“露水同桌”。
高三(一)班的班主任徐秋白,是典型的分數至上的老師,每次考試根據名次和單科分數分析學生的強弱項,可謂煞費苦心。
高二學期末,他發現許知瑞英語強數學弱,正好與總分一樣但英語弱數學強的費朗互補,兩個人的名字在排名表上一上一下,挨得很緊。
于是兩個人在高三開學后被老師很有心地安排做了同桌。
許知瑞自然不知班主任的深謀遠慮、良苦用心。
待許知瑞走到車庫時,高三(一)班的同學基本都四散歸家了。
天光半暗,高三學思樓的幾間教室亮起了白熾燈,他們開始自習了。
省中默認高三排名第一的文科和理科班不需要上晚自習,以理科班競爭最激烈。
她走向(一)班車庫包干區最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輕輕往后踢了一下松動的撐腳,騎了上去。
這輛車已經五六年了,本是鄉下的外公騎的,后來老人家腿腳不好就閑置了。閑置后并未好好管理保養,車龍頭已銹跡斑駁,左邊的塑料蹬腳也掉了一半。
這不是少女心儀的自行車,卻是她唯一的自行車。
去年許郁齡在攢了十幾年的錢后終于下狠心,咬牙付了個首付,在市區邊買了一套兩居室。
因為搬遠了,許知瑞原來十來分鐘的步程變成了二十分鐘的騎程,再加上晚自習后坐公交車不方便,她需要其他的代步工具。
許郁齡買房后元氣大傷,也因著一貫節儉,不舍得花幾百塊的冤枉錢,便從鄉下騎了五個小時,把自行車騎到了市區,是故,屁股疼了兩天。
許知瑞收起內心原本的期待,安靜地接受了它。老爺車騎起來有“吱呀吱呀”的聲音,又尖又響,加了車油也未見改善。許是自卑,她不好意思當著同學的面騎它,所以每次都是最后一個離開。
S市是大都市,許知瑞從小在這里長大,雖然是本地人,卻毫無歸屬感地一直跟著媽媽的工作變動到處租房。
到高三這一年,她數了數,差不多搬了九次家,從小輾轉各個街角巷口的平房矮樓。許是因為住的地方都不太高級,隔音差,哪家吵架、哪家小孩考了第一她都能聽個大概。
許知瑞因回家晚了被許郁齡訓了一頓,匆忙吃了殘羹冷炙,做作業的時候又老想著秦雯要走的事,效率低下,抬眼已經是十二點了。她索性沒做數學作業,準備明天請教費朗。
躺下后許知瑞迷蒙間突然激靈了一下。
我這算不算故意和費朗搭話?
那一晚,她沒有睡好。
第二天五點,她爬起來把數學作業給做了……
第一次月考結束,在即將迎來國慶節小長假之前,(一)班得到了好消息,他們蟬聯年級第一,以平均分高出零點八分的微弱優勢打敗了苦苦晚自習、每日披星戴月的(二)班和其他班。
徐秋白意氣風發,但還是在班會上給他們緊發條:“同學們!上次期末比(二)班平均分高三分,這次只高零點八分,你們只看到了第一,沒看到別人已經趕上來了嗎?”
費朗在老班的雞血聲里打著哈欠。
羅一萌轉頭對后排的許知瑞和費朗說:“我們國慶節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哪?好想出去旅游啊,你們說北京怎么樣?”
費朗在算分數沒抬頭。
“啊,我就不了吧,我國慶節還要去補數學。”許知瑞看著剛發下來的數學試卷,最后兩道題空著,兩個“解”字特別顯眼。
其實,她沒有多的零花錢,連藍罐氣泡飲料都要省半頓飯錢才能買,何況旅游呢?最關鍵的是,許郁齡也不會答應她出去。
羅一萌撇了撇嘴,有些失望,頭微轉,又表情期待地看向費朗:“費朗,你呢?”
費朗還在拿筆算題,也沒抬頭,只說了句:“我有安排了。”
許知瑞在心里翻白眼,什么安排,說得那么神秘?
許知瑞不怎么和費朗主動搭話,一直是個比較安靜的同桌。
費朗的腿有點長,矮窄的桌下空間困不住他的長腿。他的兩條腿在桌子底下總是不安分,要么左腿伸過來侵占她的地盤,要么靠在椅背上把腿伸到前桌邱蕊蕊的凳子底下。
有時候邱蕊蕊的兩條腿并到椅子下會碰到他的腳尖,他連忙縮回來。邱蕊蕊偶爾會給他個白眼,他會奉上好看的笑臉。
許知瑞有點羨慕。他的左腿每次侵占她的地盤的時候,她都往左再縮一點,再縮一點。
費朗好像知道同桌的遷就,所以腿向左伸的頻率高于前伸。
這人欺軟怕硬!
時光摩挲著少男少女的臉龐,將最稚嫩平滑的面孔定格。
課間閑暇,前后桌交頭接耳,隔著小過道或是幾個人頭的距離也難阻交流。緊張的高三,一點點假期大家都可以提前一周興高采烈。
費朗國慶節是真的有安排。
爺爺做了心臟搭橋手術,這天評講完月考試卷他要趕去醫院,這兩天因為要考試大人沒讓他去醫院探望。
“許知瑞,你這次居然考得比我好這么多!”費朗算完分數,發現上學期期末和他同分的同桌這次居然比他高了整整二十分,躍居班級第二名!
她發了什么功?明明大家都是班級并列第十名的苗苗。
許知瑞頓了頓筆頭,淡淡地說:“可能是因為我這次的語文作文寫得比較好吧,這次是議論文,我比較擅長。下次不一定,你不要有危機感。”
她嘴上安慰他,心里卻暗暗想:你考得沒我好,可能是因為我沒有浪費時間在別的事上吧。
“你國慶節就不要學習了吧,再學習就要年級第一了。”費朗絲毫未察覺同桌的心理語言,只說,“哈哈哈,不過你好好學習也行,年級第一是我的同桌,我還是很有面子的。”
他說得好像她真的要年級第一了似的。許知瑞很清楚自己的上限,班級第一都難,所以沒搭他的話。
班級第一是丁想,一個靠努力無法戰勝的題海游泳健將,沒有他沒買過的題;每本練習題他都能說出特色,找出錯誤答案;每位出題老師、每所出版社和高校出題組的風格他都能津津樂道。
同學們總愛逗他,他也不惱。
年級第一是郭晉一,一個(二)班的老學究,大家都不熟。他之前一直參加奧數班,(二)班跟他相熟的人很少。
他走路直奔目的地,目不斜視,周圍好奇想要一睹天容的同學們在他面前就像背景板,連他的一個余光都沒得到過。
他是一個全年級好像都認識,但又都不認識的神秘人。是個幸運的天才,同時也不幸地擁有天才的發量。
許知瑞也如同每個好奇天才的同學一樣,會默默地關注他一下,不過點到即止。
不過她這次考得意外的好,是分數離天才最近的一次。
不知道是因為要放假了還是考得不錯,躲開了晚自習,課間大家鬧得比平時都大聲,嬉笑、怒罵、逗趣、打鬧不絕于耳。一上課突然安靜,許知瑞的耳朵還有點熱熱的嗡鳴。
新英語老師叫羅建英,是剛剛入校的老師,還在參加培訓。
自我介紹完畢后,羅老師一只手拿著試卷,一只手撐著講臺,很開心地對大家說:“聽說我們班這次有一個英語滿分呢,讓他給大家講一下這道全年級正確率只有百分之一的題目,他是怎么理解的。”他低頭看了一眼排名表,“是個男生哪,來,許知瑞同學講一下。”
許知瑞聽到“是個男生”的時候心里“咯噔”了一下,除了她還有一個男生得了滿分?
聽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她蒙了。“許知瑞”這三個字哪里像男生了?
知識的知,祥瑞的瑞。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前排的同學幫忙解釋:“是女生啦。”
“老師,許知瑞是女孩子,人家臉都紅了。”
許知瑞默默地在哄笑聲里站起來,低頭看到同桌聳動的肩膀,更氣了。
真幼稚,有什么好笑的。
羅老師面上訕訕,有些不好意思。
他看著站起來的戴眼鏡的短發少女,清清嗓掩飾尷尬:“許知瑞同學,不好意思,你來講一下這題為什么選C?”
教室安靜下來,九月末,微熱的天氣里,大吊扇漫不經心地轉動著,一圈一圈,不知疲倦。
“這題我在C、D兩個選項中徘徊了一下,隨便選的C,因為C和D都能說通。但是如果是單選題,C的正確率高一些。”許知瑞純粹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滿分只是她一念之差的意外產物。
羅老師微笑著讓她坐下開始講解這題。
“有什么好笑的?”坐下后,許知瑞沒好氣地對同桌說。
“啊?我沒笑你,我剛剛在發短信。”費朗還怕許知瑞不信,把手機伸到她面前。
許知瑞才不想看。
她聽完那道C選項的題目后就開始走神,可就在這當口,羅老師點費朗來回答下一題的選項并讓他講解為什么。
費朗正在開小差,不知講到哪里。許知瑞也很慌張,茫然地在試卷上搜尋,毫無線索。
這時羅一萌的手伸到了背后,食指彎曲比了個九,可惜,費朗和許知瑞都在看卷子,沒注意到她的江湖救急。
費朗低頭看許知瑞低下的后腦勺,心想她怎么可能見死不救呢?肯定是在為剛剛名字的事走神沒聽課吧。
羅建英看費朗一言不發,再次用不怎么樣的中文水平調侃他的名字:“費朗同學上課這么不認真哪,那就有點浪費你的名字了,坐下吧。”
一點都不好笑。費朗悄悄地翻著白眼坐了下來。
“對不起,我剛剛沒聽。”許知瑞小聲道歉。
可費朗根本毫不在意,理解地說:“沒事,你知道第幾題肯定會告訴我的。”說完他繼續開小差。
在費朗心里,許知瑞是個好同桌。
暑假后開學,她在擦桌灰的時候會把他的桌椅也擦干凈;他提出的英語問題她都會耐心解答。但她的數學題不會,她去問丁想、白雪都不問他。
她解釋說,因為覺得他又要打籃球又要學習,時間太緊張,不想耽誤他。
他當時就笑了,怎么會有這么田螺姑娘的存在?
下課后羅一萌轉過來問他們說:“你們干嗎?上課我給你們比了‘九’,你們沒看到嗎?”
“沒啊。”他們異口同聲,兩臉蒙。
許知瑞在自習課上做完了一套數學卷子。看著玩手機的費朗,她想說:“費朗,希望你浪費的時間都是值得的。”
許知瑞特別害羞,別人搭話她不是很敢回復,總覺得回得不夠好。因為虎牙,她也不是很敢笑,覺得虎牙笑起來有點可怕,像要吃人。
上學到現在,她給很多人留下了高冷的印象,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內心世界異常豐富。她也苦惱自己的不親近,可有時候交朋友是一種消費,除了不付費上廁所,得付費去小賣部。
初中她試圖交朋友融入集體,可對方老拉著她去買零食,她怕自己不買不好,只能預支飯錢。那幾天她沒吃午飯,同學還損她:“你這么瘦,哪里用減肥啊?”
青春期敏感細膩的心思讓她怯懦去深交朋友,把熱切的友善藏在波瀾不驚的面孔下,在心里堆砌起一堵墻,讓自己只可以感受外界卻不爭取。
那時候許知瑞多盼望可以快點長大,可以逃出許郁齡給她畫的牢。
許郁齡女士二十二歲生了許知瑞。
她懷孕后從原先打工的化工廠辭職,靠著微薄的積蓄生下了許知瑞,生完孩子又立刻去打工了。許知瑞并未得到良好的照料,小時候身體很差,總生病,動輒發燒感冒。
許郁齡白天打完工,晚上送許知瑞去醫院。有時候上完夜班的她發現高燒的許知瑞只能忍著困意和疲憊再去醫院排隊,無助的情緒無法發泄的時候只能捶打病中的許知瑞。
所以小時候的許知瑞最怕生病,沒有溫言軟語的父母和各種各樣的零食,只有母親責罵的言語和疼痛的擊打。醫院于她,是熟悉又是冰冷的。
好多時候,她都好恨媽媽,可是媽媽疲憊的時候她又好心疼媽媽。她只能盼望長大,長大了就好了。
沒有丈夫的陪伴和分擔,疲憊的許郁齡在生活和孩子的重擔下脾氣越來越差。她努力打工,拼命攢錢,把所有未來的期望都押在了許知瑞身上。
因為她們的生活在許知瑞十歲以前一直掙扎在溫飽線邊緣,所以許郁齡非常節省。
多年獨自面對風雨的經歷讓她的控制欲極強,在許知瑞高二想剪劉海時,她直接一個電話打給班主任徐秋白,問許知瑞想剪劉海是不是在班里學壞了。
徐老師不知所措,想班上的好多女生額頭前都有幾撮毛,剪劉海也不一定是學壞。
許郁齡堅定地覺得許知瑞有了歪心思,手起刀落,“咔嚓”一刀把許知瑞本已齊肩的烏發剪了。
兩個人滿臉鼻涕眼淚,憤恨地對視,那場面看起來像是仇人。
沒人天生是父母,也沒誰天生是懂事的孩子。
許知瑞第二天頂著狗啃的頭發恨不得挖個地洞走進教室,同桌丁想毫不在意,還給了個詞——鋸齒感。
當時(一)班剛定為理科班,好多其他班的同學轉過來,都不熟,也沒有多少人關注調侃她,她的羞恥感減緩了不少。
正值青春期的少女總有點虛榮要面子,許知瑞這種自卑患者格外嚴重些。
還好,費朗當時不知道有她這號人物。
真好,存在感低有時候也挺好的,沒人能看到她有多狼狽。
從那以后,許知瑞不敢再有其他心思,也不敢多跟許郁齡交流學習以外的任何事。幾天后母女關系緩和,許郁齡花了五塊錢找小區樓下的理發店把許知瑞的發尾修平整了,許知瑞頂著男生頭努力學習,成績穩步前進。
許郁齡更加滿意。她堅定地認為,以后許知瑞一定會感謝她,如同天下每個信奉棍棒教育的父母一樣。
每個少女都愛做夢,許知瑞每次和母親關系焦灼的時候,都會幻想自己的父親是個超級有錢的人,像每部電視劇、每則童話故事般,他會像個超人一樣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拯救她于水火,給她買好多吃的,帶她去各種游樂園。
幻想了十多年,有些夢做久了就醒了,可這個夢幾乎是許知瑞的精神支柱。她每次問許郁齡爸爸是誰,對方都回“死了”,那種語氣絲毫沒有對逝者的留戀或是遺憾。
所以許知瑞更加確定,他一定活著!
她覺得自己的身世一定很神秘,可能是一個大富翁流落在外的女兒。
她又開始更進一步地想,那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嗎?如果知道為什么不來找她?如果不知道,她怎么去找他呀?
她也曾試圖翻箱倒柜地找書信、結婚證或是離婚證,可什么有關信息也沒找到過。
在只能著眼學習的許知瑞看來,沒有爸爸的人生也算過得下去,雖然很辛苦、很孤獨,但至少學習和小說還是她的朋友。
國慶節假期,因為考得比較好,許郁齡準備給許知瑞買衣服換季穿。
母女去市中心的書城買輔導書,這段許知瑞好奇的故事似是揭開了序章。
鱗次櫛比的高樓街區里,書城不算醒目。書城入內,一樓是暢銷書區域,一本本書密密麻麻、齊齊整整地擺在書架上,用許郁齡的話說就是“閑書”,也是許知瑞最愛的地方。
此時,許知瑞正在高三教輔區的書堆里挑選,看著丁想列的詳細書單頭疼。
“是……郁齡嗎?”
丁和華化著精致妝容,身著白色毛衣、闊腿牛仔褲,正拉著佟博文挑參考書。看到旁邊的女人正在跟女兒交流買哪本書,她本想聽聽跟著人家買。
可她越聽越覺得這個聲音熟悉,看對方的臉更覺得是自己認識的人,回憶了一會兒她才上前搭話。
許郁齡一下子沒能認出對方,歪著頭疑惑地看著面前的女人。
丁和華正面又看了幾眼,許郁齡雖有些變化,但白皙的皮膚倒是沒變。她有些激動地開口說:“好多年沒看到你了,我是丁和華呀。”
丁和華?許郁齡想起來了,但只想立刻轉身就走,給對方一個背影,一句話都不想說。
可丁和華完全沒看出對方并不想搭話,只道年代久遠她不記得了,繼續補充:“你不記得了?一九九二年在北區化工廠我們一起工作過的呀,你突然辭職,后來也沒跟大家聯系,大家都說你嫁人去了。”丁和華試圖喚起她的記憶,又看了看許知瑞問,“這是你的女兒嗎?”
嫁人?許知瑞燃起對那段故事的強烈好奇心。她沒見過媽媽生她以前的朋友。
許郁齡看到表情好奇的許知瑞說:“你去樓下看看文具。”她不放心,又補了一句,“不要買那些花里胡哨的,挑實用的。”
丁和華對許知瑞笑笑,夸她長得真清秀。
許知瑞乖巧地笑笑,心里隱隱失望,又是“清秀”這個詞。這個詞她從小聽到大,也明白大概是不漂亮女生的官方標配。
許知瑞一邊走一邊回味剛剛那位阿姨說的話,被媽媽支開不能聽真可惜。
她慢吞吞地走了,轉身下樓前看了一眼佟博文,看來他不認識她呢,她果然是年級里的小透明。佟博文是高三(十)班文科班的,和田蜜一個班,是費朗的死黨。
許郁齡看了一眼女兒的背影,才客套地說:“我當年家里有事就辭職了,后來事情解決了就換工作了,以為大家都不記得我了,就沒聯系大家,難為你還記得我。”
丁和華看她終于想起來了,很開心:“是嗎?這次見到了以后就可以多聯系啊。這是我兒子佟博文,我老公是佟國華,就是當時化工廠的會計師,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哈哈。”當然記得,化成灰許郁齡都記得。
許郁齡沒想到,丁和華真的和佟國華結婚了。她低頭笑笑,掩飾住內心的波瀾。
“沒事,下次有空一起出來吃飯,我跟好幾個化工廠的同事都有聯系。”丁和華拿起許郁齡手里的教輔書套近乎,問,“你女兒也讀高三嗎?我家這小子學習都不上心,都不知道買什么書,你的給我參考參考。”
“嗯,我女兒成績還行,挑的書應該還不錯。”許郁齡心里得意,許知瑞的學習一直是她的驕傲。
許知瑞從小學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各家初中搶著要,到考入省中不用出擇校費,再到現在穩居年級前五十名,許郁齡一直被夸教女有方,更何況在丁和華面前,一定要拿出來證明自己的成功。
“是嗎,在省中嗎?”
“是啊,你兒子呢?”
“也在省中,(十)班,你女兒在幾班啊?開家長會都沒碰到你呢。”
聽著丁和華的激動語氣,許郁齡心里“咯噔”一下。丁和華的兒子也在省中,看來成績很好啊。她生出了想比較的心。
許郁齡說:“是嗎?我女兒理科(一)班的,這次年級第四名,考得不行,下次應該能進前三。”
佟博文本來沒想聽,這一刻卻翻了個白眼,沒了耐心,催促道:“媽,買不買啊?我還和陸稷約了三點打籃球呢。”
“你看,成績不好,還沒有耐心。”丁和華聽見對方女兒的成績有點羨慕,對他沒好氣。
她轉頭對許郁齡說:“我這個兒子當時哪一門都一般般,只能去讀文科班,你女兒讀理科居然這么厲害,你可省心了呢。你看他煩死了,還是養女兒好,你給我留個電話吧,下次一起吃飯,交流一下經驗。”
許郁齡真心不想給電話,可是方才她已經假裝熱情地聊天了,這時候冷臉不給電話也不像話,看著掏出手機的丁和華只得報電話號碼。
每一輩的恩怨都如藤蔓般纏繞,糾纏著歲月,硬烙下痕跡,在后輩那里繼續撕扯。
許知瑞不知道自己是母親和父親倔強戀情下的產物。她本也可以是嬌滴滴的公主。
許郁齡當年恨極佟國華。
她向來務實清醒,再苦再累也沒想過要去找他,咬咬牙,日子也在往不錯的方向過。當年佟國華在分手時對她說“我們真的不合適”。她放下面子試圖挽回,卻聽佟國華細數了她的一系列缺點。驕傲和自尊讓她拾起骨氣,痛快分手并決心再也不理他。
此后她上班回避,但她在分手兩個月后發現自己懷孕了,加上她又對佟國華青年才俊的硬件和謙謙君子的軟件條件格外不舍,想著這是個求和的機會。
陽光明媚的午后,溫暖得就像初愛的萌芽,小生命在腹中生長,感情也可能被挽回。
許郁齡走到佟國華的辦公室前,羞澀地攥著手,想開誠布公。她低下高昂的頭顱,卻在門口看到他與丁和華在辦公室擁抱。
她這輩子最難過的時刻也就是那一刻了吧,除了憤怒、氣惱,竟還有被背叛之感。僅僅分手兩個多月,佟國華已覓得新歡,實屬負心行為。
她決定一輩子都不跟這個花心的“渣男”再扯上關系。
許郁齡沒有再去找過佟國華,只知道當時他跟丁和華在一起了,沒想到后來他們居然結婚了。看來只是她不適合他,不是他花心,也算是她誤讀了他。
許郁齡和丁和華道別。
舊識重逢和聽得老情人的消息都沒有在許郁齡的心里留下多大波瀾。在她看來,她已經跟過去一刀兩斷,日子還是得往前走。
許知瑞下樓后沒有去文具區,而是鉆到小說區捧起一本翻爛了的古早言情,看上次沒看完的內容。書城播放的鋼琴曲在空氣中流動,她癡迷地看著書里的男女,可耳邊依稀似有熟悉的聲音。她側耳分辨了一下,是費朗。
她抬頭循聲望去,看到費朗正背對著她,站在田蜜面前,兩個人在說著什么。
許知瑞余光瞥到許郁齡從電梯上下來,連忙收起書跑向電梯。
她頓了頓,假裝不經意地問:“媽媽,剛剛那個阿姨是誰啊?”
“以前的同事,十幾年沒聯系了。”許郁齡不想多說,這時候多個爸只會影響許知瑞的學習,但她又忍不住攀比心,想要知道他兒子的成績,于是說,“她兒子叫佟博文,也是你們學校的,成績好嗎?”
“不知道,年級前五十名的文理榜上好像沒見過這個名字。”他在倒數五十名里,但許知瑞不想讓媽媽知道。
許郁齡想:果然不怎么樣,你生的兒子不如我的女兒。
丁和華把佟博文送到高中籃球場,踩著落葉,在外面逛了會兒街,等兒子打完籃球才一起回家。兩個人到家的時候正好佟國華做完晚飯,色香味俱全地擺在桌上。
丁和華剛坐到桌邊,還沒拿起筷子就興致勃勃地說:“你知道我今天碰著誰了嗎?”
她一向快人快語,藏不住心思。
佟博文聽到他媽又開始八卦,揚揚眉,毫不意外。
“誰啊?”佟國華拿碗給兒子盛了一碗魚湯,用眼神施壓讓他喝完。
“許郁齡,就是之前在化工廠的同事,你還記得嗎?”
佟國華挑了挑眉,當然記得。不過丁和華才沒有管他記不記得,認定他肯定記不得了,便繼續說:“她女兒居然和仔仔是同學,理科班的,還是年級第四名。天哪,我家仔仔什么時候考年級第四名我真的要燒高香了呢。”
“成績好又不代表一切,沒事跟別人比什么呀。”佟國華雖然也希望兒子成績好,可長他人志氣這種事他做不來,也怕父母都不鼓勵,兒子會不滿。
當然,最關鍵的是,他不會長強勢的許郁齡的志氣。
佟博文很滿意父親難得站在自己一邊,附和道:“就是,我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成績自然沒那么拔尖兒啊!”
丁和華懶得理他們:“你們爺兒倆就知道氣我,不說了,下次我約她出來取取經。”
佟國華不滿地說:“沒事老找別人干嗎?”
“你管我?你天天上班,又不管兒子的學習,下班有空就知道釣魚,清華的通知書能釣上來啊?”
佟國華夾了塊魚肉送到丁和華的碗里,討好地說:“來,嘗嘗這口清華通知書的味道,香不香?今天剛釣的白條,新鮮呢!”
“就知道說些有的沒的。”丁和華白了佟國華一眼,轉頭對佟博文說:“兒子,下午的女生你認識嗎?年級第四名你總聽過名字吧?應該有名的。”
“知道,叫許知瑞,費朗的同桌,這次月考她英語滿分,年級唯一一個滿分。”英語滿分這事他是聽費朗跟他說的,費朗還說以后要跟她好好學英語。
丁和華眼睛發亮:“哇,這么厲害,我必須得去取經!”
佟博文后悔了,用筷子搗了搗飯,喉嚨里發出一聲:“啊……”
佟國華吃著飯,聽著這段話感覺有點奇怪,但又說不上來哪里奇怪,只當老情人的名字突然出現讓他不習慣吧。
半夜,佟國華和丁和華準備睡覺。快入睡的迷蒙間,他突然抓住了什么,眼睛驟然睜開,呼吸加快。
黑夜給這一瞬帶來了一絲驚悚感。
許郁齡的女兒和他的兒子一樣,都上高三?
許郁齡辭職后這么快就找了對象?
在佟國華的印象里,許郁齡不是那么快交付感情的人哪。
還有,她的女兒叫許知瑞?姓許?她嫁的男人也姓許?這么巧?
這里面,沒自己什么事吧?
因為這個發現,佟國華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