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

書友吧

第1章 無聲號角

>在我的世界,歌聲是導航的唯一語言。

>天生失聲的我,被船員視為不祥。

>當海妖的歌聲撕裂夜空,所有歌者陷入瘋狂。

>唯有我,在絕對的寂靜中,聽懂了海妖的哀鳴。

>它們靠近我,卻在我無聲的凝視下溶解。

>原來最大的詛咒,是它們對聲音的永恒渴望。

---

木頭在掌心下嗡鳴。

每一次擦洗,每一次拖拽,每一次沉重的腳步落在甲板上,這艘飽經風霜的“海螺號”商船都在對我低語。不是通過風帆撕裂空氣的呼嘯,也不是通過海水拍打船舷的嘩啦,更不是通過那些充斥每一寸空間的、或高亢或低沉的歌聲。我感受它,通過腳底粗糙木板的震顫,通過掌心下冰冷濕滑的欄桿,通過緊貼脊背的船艙壁那有節奏的脈動。船在歌唱,用一種只有我能“聽”到的、深沉而無聲的語言。

這語言,是我的世界。

甲板在我面前延伸,被無數雙沾滿鹽粒和海腥味的靴子踏得油亮。此刻,它在我手中粗糙的鬃毛刷和冰涼的肥皂水下呻吟著,一點點褪去污垢和昨夜風暴殘留的咸澀。水桶就在腳邊,隨著船身微微搖晃,渾濁的水面映出我低垂的臉,還有身后那個喧囂的、聲音構成的世界。

“左舷浪高!穩住舵輪,老巴爾!用你的低音炮給我頂住!”大副格倫的聲音像一只精力過剩的海鳥,尖銳地刺破空氣。他站在船艏,雙手攏在嘴邊,對著掌舵的老巴爾吼唱。那歌聲帶著奇特的韻律,每個音符都像有重量,沉沉地壓向翻涌的海浪,試圖撫平它們的暴躁。

老巴爾應和著,喉嚨里滾出低沉渾厚的轟鳴,如同船底碾過礁石。他枯瘦但有力的手穩穩扣住巨大的舵輪,隨著歌聲的節奏緩緩轉動。船頭劈開墨綠色的浪峰,水花濺起,在陽光下閃爍一瞬,又頹然落下。歌聲是他們手中的纜繩,是船帆的筋骨,是航行的命脈。沒有歌聲的指引,在這片被稱作“回聲之淵”的海域,寸步難行。

我的刷子滑過一道深色的油污,頑固地嵌在木縫里。我用力,指關節繃得發白。汗水沿著額角滑下,帶著咸味,滴落在木板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圓點。

“……哈!看那個啞巴!”一個年輕水手的聲音像劣質鐵片刮擦,從不遠處飄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擦得再亮有什么用?船又不會因為她擦甲板就認得路!一個‘無聲者’……呸,晦氣!”

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嘿嘿笑著附和:“就是!每次出海帶上她,準沒好事!風浪都比別處邪性!我說格倫大副就是太心軟……”

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魚鉤,精準地刺穿甲板上各種航行歌聲的縫隙,扎進我的耳朵。更準確地說,是扎進我感知聲音的那部分大腦。我猛地攥緊了刷柄,粗糙的木刺扎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身體下意識地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我知道他們在看我,那些目光黏膩而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排斥和一絲……恐懼。

“夠了!”

一個清亮如海風掠過貝殼的聲音驟然響起,斬斷了那些惡意的低語。姐姐萊拉像一道明亮的陽光,快步穿過忙碌的船員,擋在我身前。她褐色的長發編成一條粗辮子垂在腦后,發梢隨著她的動作甩動著,像有力的鞭子。那雙和我一樣顏色的深褐色眼睛此刻燃燒著怒火,直直地瞪著那幾個嚼舌根的水手。

“管好你們的舌頭!航行靠的是本事,不是嚼舌根的力氣!再讓我聽到一句,”她揚起下巴,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海浪和風聲,“我就讓格倫大副把你們派去清理最底層的壓艙石,用你們的‘好嗓子’唱給老鼠聽!”

幾個水手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海鴨,瞬間噤聲,眼神躲閃著,訕訕地轉過身去假裝忙碌。萊拉哼了一聲,這才轉回身,眼里的怒火迅速褪去,換上溫暖的關切。她蹲下來,和我一起擦洗那塊頑固的油污。

“別理那些蠢貨,凱。”她低聲說,聲音柔和下來,帶著海浪般的韻律,“他們懂什么?這船喜歡你擦洗它的感覺,我能‘聽’出來。”她說著,指尖輕輕拂過被我擦得發亮的甲板,像是在感受木頭的紋理和律動。“再說了,”她沖我眨眨眼,狡黠的光芒一閃而過,“誰擦的甲板能讓老巴爾那雙硬得像礁石的腳踩上去不打滑?只有我的凱。”

我抬起頭,看著萊拉被海風吹得微紅的臉頰和那雙永遠充滿活力的眼睛。心里的冰一點點融化。我無法說話,只能對她用力地扯出一個笑容,用眼神告訴她:我知道,我沒事。藏在破舊外衣下的硬物輕輕硌著我的鎖骨,那是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枚小小的、灰撲撲的陶笛。我習慣性地隔著衣服按了按它,粗糙的觸感帶來一絲奇異的安慰。

萊拉的笑容更深了,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熟悉的、帶著韻律的拍打仿佛在說“一切有我”。

就在這時,一種異樣的感覺毫無征兆地襲來。

像一根燒紅的細針,毫無防備地刺入我感知世界的核心。

不是聲音,不是震動。是……一種極致的“靜”。不是風平浪靜的安寧,而是某種龐大、冰冷、饑餓的存在驟然降臨后,強行抹去周圍一切聲音共鳴后留下的、令人窒息的空白。甲板上所有的歌聲——格倫的高亢指揮、巴爾渾厚的低鳴、水手們調整纜繩時短促有力的號子、甚至海浪拍打船身的喧囂——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猛地扼住喉嚨,瞬間扭曲、變調,只剩下嘶啞破碎的雜音。

我猛地抬起頭。

天空還是那片黃昏燃燒的橘紅與深邃的靛藍交織的畫布。然而,在那片燃燒的云霞之下,海平線卻開始瘋狂地沸騰、扭曲。墨綠色的海水不再是起伏的浪涌,而是像被煮沸的濃湯,劇烈地翻騰起巨大而粘稠的氣泡。無數蒼白的手臂,或者說,類似手臂的、覆蓋著細密鱗片的肢體,從那些翻滾的泡沫中伸出來,瘋狂地抓撓著空氣,攪動著海水,帶起一片片令人作嘔的慘綠色磷光。

一個水手的歌聲在極度的恐懼中斷裂,變成一聲非人的、拉長了的尖叫。這聲尖叫像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甲板。

“海妖!是海妖群!”格倫大副的咆哮聲完全變了調,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撕裂感。他抽出腰間的短號,用盡全力吹響——本該是嘹亮激昂的沖鋒號,此刻卻只發出如同破鑼般喑啞刺耳的噪音。

“結陣!歌唱!以歌為盾!”他嘶吼著,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水手們早已亂作一團。有人試圖拔刀,手抖得連刀柄都握不住;有人雙腿一軟癱倒在濕滑的甲板上;更多的人,在極致的恐懼驅動下,本能地張開了嘴。求生的意志壓倒了理智,他們開始歌唱。

然而,那不再是航行時充滿力量與韻律的歌聲。那是恐懼本身的聲音。尖銳的、扭曲的、不成調的嘶喊,絕望的哭嚎,語無倫次的祈禱……無數個破碎的音符、走調的旋律、完全失控的聲波,如同無數把生銹的鈍刀在鋼鐵上瘋狂刮擦。這些聲音匯聚在一起,非但沒有形成抵抗的力量,反而變成了一股狂暴失控的、充滿負面情緒的聲浪,猛烈地沖擊著所有人的耳膜和神經。

混亂的聲波像無形的海嘯拍打在甲板上每一個人身上。我看到一個強壯的漢子突然丟下武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眼球暴凸,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涎水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流下。另一個年輕水手則瘋狂地用頭撞擊著主桅桿,額頭上鮮血淋漓,臉上卻掛著詭異的癡笑。歌聲徹底失控了,它們不再是武器,而是變成了海妖的幫兇,正在從內部瓦解所有人的神智!

“萊拉!”我心中狂喊,目光在混亂中瘋狂搜尋。

找到了!

萊拉站在靠近左舷的船舷邊,背對著我。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失控地嘶吼或癱倒。她挺直了脊背,雙手緊緊抓住濕冷的欄桿,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仰著頭,面對著那片沸騰的、伸出無數蒼白手臂的海域,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歌聲響起了。

那是萊拉的聲音,卻又不完全是。它剔除了所有屬于人類的脆弱和恐懼,只剩下一種純粹的、近乎非人的穿透力。清澈,銳利,像一束凝聚了月光的冰棱,驟然刺破混亂的噪音風暴。每一個音符都帶著金屬般的質感,棱角分明,試圖重新建立秩序,斬斷那些瘋狂滋生的恐懼之音。

這歌聲似乎起了一點作用。離萊拉最近的幾個陷入癲狂的水手動作明顯一滯,臉上扭曲的表情有瞬間的凝滯,眼中似乎恢復了一絲茫然的清明。格倫大副也猛地一震,試圖再次舉起短號。

然而,就在萊拉的歌聲達到一個高亢、試圖徹底壓制混亂的頂點時——

異變陡生!

那片沸騰的、慘綠色磷光彌漫的海域中心,猛地向內塌陷!海水形成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漩渦。緊接著,一種“聲音”從漩渦深處爆發出來。

那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它是直接作用于靈魂的、冰冷徹骨的震顫,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令人作嘔的甜蜜誘惑,又蘊含著足以碾碎星辰的純粹惡意和永恒饑渴。它像億萬根冰冷的、帶著倒刺的細針,瞬間貫穿了甲板上每一個人的意識。所有的抵抗,所有的歌聲,所有的意志,在這股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陽光下的薄冰。

萊拉那冰棱般銳利的歌聲,戛然而止。

她整個人如遭雷擊,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挺直的脊背猛地弓起,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她抓著欄桿的手松開了,身體軟軟地、毫無生氣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甲板上,一動不動。她睜著那雙深褐色的眼睛,瞳孔卻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映照著燃燒的天空,嘴角緩緩溢出一縷刺目的鮮紅。

“萊拉——!”無聲的吶喊在我胸腔里炸開,撕心裂肺。

幾乎在萊拉倒下的同時,甲板上所有殘余的、混亂的歌聲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喉嚨深處發出的、如同夢魘般的咯咯怪笑和意義不明的囈語。水手們,包括格倫大副,他們的眼睛全都變成了渾濁的、毫無生氣的灰白色,臉上掛著同一種癡呆而狂熱的詭異笑容。他們搖搖晃晃地站起,如同提線木偶,開始跌跌撞撞地、爭先恐后地涌向船舷,涌向那片伸出無數蒼白手臂的沸騰海域!仿佛那里不是地獄,而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極樂之地!

世界在眼前崩塌。姐姐倒伏的身影,船員們詭異癲狂的奔涌,海面上那無數扭曲舞動的蒼白肢體,還有那充斥天地的、令人靈魂凍結的“歌聲”……這一切,像一場最瘋狂的噩夢。

就在這徹底的絕望和混亂的漩渦中心,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感覺卻從我意識的最深處升騰而起。那不是恐懼,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奇異的、絕對的“靜”。仿佛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罩子,以我為中心,“嗡”地一聲張開,瞬間將我和周圍這瘋狂的地獄隔離開來。

在這片“靜”的領域內,那席卷一切的、來自深淵的“歌聲”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在我意識中“響”起。它不再僅僅是毀滅性的力量,我“聽”到了更多。那是一種超越了時間、浸透了骨髓的哀鳴,一種被永恒禁錮、被無盡饑渴反復灼燒的痛苦,一種對“聲音”——任何聲音——扭曲到極致的、病態的、永不饜足的渴望!

這渴望本身,就是詛咒。它們存在的意義,似乎就是吞噬一切聲音,然后陷入更大的空虛和饑渴,永世輪回。

我明白了。

我抬起頭,不再看那些沖向死亡的水手,不再看姐姐倒下的地方。我的目光,越過瘋狂涌向船舷的癲狂身影,越過翻騰的慘綠磷光,穿透海面上那層扭曲的視覺屏障,直直地投向漩渦深處。

投向那些蒼白肢體真正的主人。

它們不再僅僅是“手臂”。我“看”到了。在那粘稠的、翻滾著磷光的海水之下,是無數扭曲蠕動的形體。它們沒有固定的形態,像一團團巨大的、半透明的蒼白水母,又像是無數慘白肢體強行縫合在一起的畸形集合體。它們的核心,是一張張模糊不清、不斷變幻的人臉輪廓,嘴巴大張著,形成一個永恒無聲吶喊的黑洞。空洞的眼眶里,沒有眼球,只有兩點燃燒著病態貪婪的、幽綠色的磷火,死死地、饑渴地“盯”著船上那些奔涌而來的“聲音之源”——那些癲狂的水手。

它們伸出的“手臂”,并非為了撕扯,而是像溺水者絕望地抓向水面之上的空氣,抓向那些混亂的歌聲,抓向那些鮮活的生命所散發的“聲音”氣息。那是一種源自存在本能的、無法遏制的攫取。

就在這一刻,離我最近的一個水手,那個曾嘲笑我的年輕水手,已經翻過了船舷,臉上凝固著那種癡呆狂喜的笑容,身體朝著下方翻涌的慘綠磷光和無數抓撓的蒼白肢體直直墜去。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我什么也沒想。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拯救”的念頭。我只是遵循著那股包裹著我的、冰冷的“靜”的本能,向前邁了一步。

一步,跨到了船舷邊緣,擋在了那水手墜落的方向與那片沸騰的海域之間。

我的眼睛,平靜地迎向了那無數點從海面下投射上來的、燃燒著貪婪磷火的空洞“視線”。

絕對的寂靜,以我為中心,如同實質的潮水,無聲卻磅礴地向前方擴散開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凍結了。

年輕水手扭曲著狂喜笑容的身體凝固在半空,像被釘在無形的琥珀里。下方,那些瘋狂抓撓、舞動的蒼白肢體,如同被投入滾燙鐵水的蠟像,瞬間僵直。覆蓋其上的慘綠色磷光劇烈地明滅閃爍,如同風中殘燭,發出無聲的尖嘯。

然后,變化發生了。

那蒼白肢體上細密的、閃爍著濕冷光澤的鱗片,開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光澤,變得灰敗、干枯。仿佛有看不見的火焰在它們內部燃燒,卻只留下冰冷的灰燼。肢體本身開始“融化”。不是液體的流淌,而是像劣質的沙塑遇到了水,邊緣迅速地模糊、崩解,化作細密的、灰白色的粉塵,簌簌地飄散在帶著海腥味的空氣中。

這崩解無聲地蔓延。一條手臂化作飛灰,接著是另一條。那半透明的、扭曲蠕動的蒼白軀體核心,那些模糊變幻的人臉輪廓,在接觸到這死寂的領域時,如同被投入強酸的底片,劇烈地扭曲、溶解。空洞眼眶里燃燒的幽綠磷火瘋狂地跳動,像是垂死的掙扎,爆發出最后、最刺目的光芒,隨即猛地熄滅,留下一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虛無。

沒有哀嚎,沒有爆炸,只有一種徹底的、冰冷的消融。如同陽光下的殘雪,無聲無息地歸于虛無。

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海妖形體在我平靜的注視下步向消亡。它們靠近船舷的動作變成了徒勞的掙扎,最終在距離我只有咫尺之遙的海面上,徹底化為飛散的灰白塵埃,被翻涌的海浪無聲地吞噬。

那片沸騰的、慘綠色磷光彌漫的海域,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下來。巨大的漩渦消散了,翻騰的粘稠氣泡消失了,伸出水面的蒼白肢體如同從未存在過。海面只剩下一種詭異的、死氣沉沉的平靜,墨綠色的海水沉重地起伏著,映照著天空殘留的最后一絲暗紅,像一塊巨大而冰冷的墓碑。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海螺號”。

甲板上,那些沖向船舷、臉上凝固著詭異狂喜笑容的水手們,如同被同時剪斷了提線,動作驟然定格。他們眼中的渾濁灰白迅速褪去,露出原本的眼白和瞳孔,但瞳孔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力量從他們身體里瞬間抽離,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的皮囊,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甲板上,發出沉悶的“噗通”聲。有人開始劇烈地嘔吐,有人蜷縮成一團,發出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劫掠靈魂的歌聲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創傷。

我站在船舷邊,風卷起我散亂的頭發,帶著濃重的海腥味和……灰燼的氣息。腳下的海水,那片剛剛吞噬了無數扭曲形體的海域,此刻沉重地起伏著,墨綠中透著一絲不祥的渾濁。海妖溶解時散逸的灰白塵埃,如同死亡的面紗,無聲地沉入這片無言的深淵。

一只手,顫抖著,帶著難以置信的力道,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回過頭。

是格倫大副。他癱坐在離我不遠的甲板上,背靠著冰冷的船舷。他臉上那種狂熱癡呆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極致恐懼、震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敬畏的復雜表情。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幾次張開,卻只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嘶啞氣音。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我,又驚恐地瞥向那片恢復“平靜”的海面,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艘船,認識這片海,認識我這個他口中的“啞巴”、“晦氣”。

他抓著我胳膊的手指冰冷、僵硬,像鐵鉗一樣,傳遞著他靈魂深處劇烈的震蕩。

我沒有試圖掙脫,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翻騰的情緒:恐懼像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擴散,幾乎要將他淹沒;震驚如同海嘯,一遍遍沖擊著他固有的認知;而在那恐懼和震驚的最深處,一絲微弱的、幾乎被碾碎的敬畏,如同暴風雨后幸存的小船,艱難地漂浮著。

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凝固成一種近乎呆滯的茫然。他抓著我胳膊的手,力道一點點松懈,最終滑落下去,無力地垂在身側。他只是那么癱坐著,仰頭看著我,像一尊被風暴摧毀的礁石雕像,只剩下空洞的眼眶對著陰沉的天空。

我的目光越過他,投向甲板中央那個倒伏的身影。

萊拉。

我一步步走過去,腳步落在死寂的甲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水手們蜷縮在角落,嘔吐著,顫抖著,當我的影子掠過他們時,他們像受驚的貝類,猛地瑟縮一下,將頭埋得更低,不敢與我有任何視線接觸。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在他們之間無聲地蔓延。

我在萊拉身邊跪下。甲板冰冷堅硬,硌著膝蓋。她靜靜地躺在那里,深褐色的辮子散開了,幾縷發絲粘在她蒼白臉頰的血跡上。那雙總是充滿陽光般活力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小片濃密的陰影。嘴角那抹刺目的鮮紅已經干涸發暗,像一道殘酷的烙印。

我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輕輕拂開她臉上的發絲。觸碰到她皮膚時,感受到的是一片冰涼。沒有呼吸的起伏。心口的位置,一片沉寂。

無聲的淚水終于決堤。滾燙的液體洶涌而出,滑過冰冷的臉頰,砸落在她毫無生氣的衣襟上,洇開深色的斑點。我俯下身,額頭輕輕抵在她冰冷的額頭上。姐姐……那個用歌聲為我撐起一片天空的人,那個永遠擋在我身前的人……她的歌聲,被那永恒的饑渴吞噬了。那來自深淵的詛咒,最終奪走了我最珍視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我抬起頭。淚水還在流,但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絕對的“靜”并未消失,它沉淀下來,成為某種堅硬的內核。

我站起身。目光掃過甲板。那些幸存的水手,包括格倫大副,依舊沉浸在巨大的創傷和恐懼中,如同失去靈魂的木偶,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反應。沒有人會來掌舵。老巴爾還癱在舵輪旁,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

“海螺號”像一片巨大的枯葉,在墨綠色的、死寂的海面上無助地漂浮、打轉。

我走向那巨大的舵輪。它矗立在船尾,黃銅的部件在暮色中反射著微弱的光。老巴爾癱坐在它的底座旁,對我的靠近毫無反應。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光滑的舵輪邊緣。一種熟悉的、深沉的震動立刻從這龐然大物傳遞到我的掌心,順著胳膊蔓延至全身。

它不再僅僅是木頭和金屬的造物。在經歷了那場聲音的浩劫和死亡的寂靜后,它仿佛也疲憊不堪,像一個受傷的巨人,它的每一次微顫都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弱和茫然。它在無聲地訴說:它迷失了。

我閉上眼。不是用耳朵去聽風的呼嘯、浪的拍打。我沉入那包裹著我的“靜”中,感受著船體本身的律動——龍骨在深水中的微妙震顫,被水流擠壓的船殼發出的細密呻吟,風帆在殘余氣流中無力的抖動……所有細微的、被人類歌聲掩蓋的、屬于大海和船只本身的“聲音”,此刻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感知里,構成一張無聲的、卻無比精確的“海圖”。

我雙手用力,握住了冰冷的舵輪輻條。巨大的舵輪紋絲不動,它沉重得超乎想象。我用盡全身力氣,身體后傾,雙腳死死蹬住濕滑的甲板。手臂的肌肉繃緊到極限,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汗水再次滲出額頭,混著未干的淚水滑落。

動了!

沉重的舵輪發出艱澀的“嘎吱”聲,極其緩慢地、抗拒地轉動了一絲微小的角度。船身隨之傳來一陣遲鈍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回應,笨拙地開始調整方向。

就在這時,頸間傳來一絲輕微的摩擦感。是那枚小小的陶笛。在剛才劇烈的動作中,它從破舊衣領里滑落出來,懸在胸前,隨著我的用力而輕輕晃動。粗糙的灰陶表面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毫不起眼。

我低下頭,目光落在上面。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閃過——母親留下它,真的是為了讓我吹響嗎?在這樣一個被歌聲主宰、而我的寂靜卻成為唯一救贖的世界里?

鬼使神差地,我用沾著汗水和淚水的指尖,緊緊握住了那枚小小的陶笛。不是為了吹奏,而是想感受它粗糙的質感,仿佛那是連接著母親和萊拉的最后一點溫度。

就在我用力握住它的瞬間,一個極其微小的、異樣的觸感從指腹傳來。

陶笛內側,靠近吹孔的下方,似乎……并非完全光滑。

我把它舉到眼前,借著天空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仔細看去。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著那個位置。

不是燒制時留下的瑕疵。是刻痕。

極其細微、淺淡,仿佛用最細的針尖刻下,又被歲月的磨蝕幾乎掩蓋。我湊得更近,幾乎屏住了呼吸。

三個小小的刻痕,組成了一個古老的、幾乎失傳的航海標記符號。而這個符號在每一個水手啟蒙時都會被反復告誡其含義。

它的意思是——

**當心歌聲**。

版權:創世中文網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北票市| 三江| 凤山县| 深州市| 扎囊县| 景宁| 清丰县| 清水河县| 宣化县| 康定县| 平原县| 时尚| 洪湖市| 新巴尔虎左旗| 西乌珠穆沁旗| 德钦县| 卢湾区| 永胜县| 阜平县| 聂拉木县| 关岭| 长子县| 玉山县| 马龙县| 二连浩特市| 会同县| 乌苏市| 黔西| 和田县| 桦甸市| 凌海市| 株洲县| 东阿县| 朝阳市| 文成县| 黎川县| 桐柏县| 漳浦县| 青浦区| 青海省| 荔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