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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說說我的家

說說我的家

無言

夜里,拖著行李箱的常年漂泊在外的游子又看到了自己那坐落在山腰上的家。夜里閃爍著昏黃的燈光,猶如隱藏在祖國大地上一顆微微顫動著的小心臟。這就是我的家,平凡又普通,普通又平凡。

在我的印象里,我來到這個世上最早的記憶:我當時多少歲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我當時我家門前干陽站著,面前用麥秸桿燒了一堆火,火里埋著幾個洋芋,那是專門燒來吃的。接著我似乎依稀聽懂了父母之間的談話:他們馬上要到到坑頭(家鄉地名)收麥子。

家鄉的春

家鄉的春來得頗有層次感,就像是現代年輕人自己調制的風味飲料:山頂還有一抹春雪,那估計是年輕人在自己調制的風味飲料的最頂抹了一層奶油;山腰上松柏哪怕經歷了嚴冬依舊保留著自己強韌的青色,那估計是飲料里停留在中層的青色的青蘋果汁;山腳下此時因為百花齊放而顯得色彩斑斕,這估計是飲料的最底層用多種水果切成的果肉粒而做成的五彩繽紛的果肉粒水。

家鄉春日里綻放的嬌艷的桃花,猶如一位濃妝艷抹的時尚女郎;一身潔白清香四溢的李花猶如一位端莊的白領麗人;而既沒有桃花那般濃妝艷抹,也沒有李花那般清香四溢的一身素白默默無聞的櫻花,則更像個樸實無華的農村姑娘。家鄉的櫻花是家鄉春日里來得最早的。光禿禿的櫻樹上不知何時有了幾抹悄悄綻放的櫻花,遠遠看去還真以為是掛在枝頭的幾點春雪。從樹底下經過,看見那隨風起舞的潔白花瓣,很有種把你又重新帶回冬日里的感覺。隨風紛飛的櫻花,飄落在田間的阡陌上,飄落在春日前種的那一壟壟洋芋上,同時每當看見那一壟壟洋芋我總想起父親給我講的他的故事。

那一年父親分家出去,分家后得到的是一背篼洋芋種和一背篼谷子。父親在三尖角(家鄉地名)跟人家借的一片荒地,然后把荒地開墾出來,將洋芋種下去,就打算著這就是自己獨立以后自己為自己的家掙的第一桶金。為什么要選在三尖角,因為那離319國道近,那時家里還沒通公路,附近幾個村子就靠著那條國道將自己的農作物賣出去換點錢養家。我想象著那時的父親努力耕作的景象:父親默默地奮力地地在地里耕耘著,在短暫的小憩之余或許也曾坐在那塊平整的大青石上想著自己迷茫的未來,想著往后如何把家立起來;也或許父親勞作之余坐在那棵桐子樹樹下,背靠著桐子樹假寐,微微的春風撩起了他那厚實寬闊的額頭上的黑發。聽父親說,就是自己種出去洋芋收了以后,然后就靠著拿這點洋芋去賣了的錢就把這個家立起來了。

入了春,遠處山坡上還散落著幾堆白色的東西,讓人以為那是被遺棄了的春雪,其實不是的,那是村里人為每年最重要的農作物——苞谷提前做的準備。那一堆一堆的“白雪”其實是薄膜覆蓋起來的用于給苞谷育苗的營養土。智慧的勞動人民們,早在種苞谷之前就在地里根據自家土地的大小提前估算來年要捏多少糞球而來規劃這次所需的營養土。營養土是人們用薅鋤在犁過的地上鏟一堆細土,把里面的石子剔除,然后與過磷酸鈣以及土糞(家里牛糞豬糞混合發酵過的糞肥)混合均勻,混合均勻以后鏟成一堆,最后用薄膜蓋住。

到了苞谷育苗的季節,近一點的就從自己挑一擔清糞來與營養土混合,將營養土和成稀泥,再用糞球器在稀泥上拄糞球,最后在糞球在種上苞谷籽。有的遠一點的地,人們就不用清糞,則是在地旁邊挖一個大坑或是在龍洞(地下水的出口)前挖一個大坑,等到發水的時候,大坑里就填滿了水,人們就用這里面的水來將營養土和成稀泥。那一排排整齊排布的種上了苞谷籽的糞球此時在勞動人民眼里顯得異常可愛。種上了苞谷籽以后人們再用薅鋤鏟一些細土小心將苞谷籽掩蓋上,最后根據糞球的多少用竹條在糞球上兩端插入地里,中間拱起來,再在拱起來的竹條上蓋上薄膜,薄膜四周用土塊壓實。一個“迷你型”的苞谷小溫室就完成了,其余的就交給苞谷籽們慢慢生根發芽了。

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把長出來的包谷秧移栽到地里了。打開小溫室的薄膜,拔掉竹條,你看見了那只有半筷子長的郁綠色的包谷秧苗,心中的喜悅是可想而知的。此時那些在溫室里待了很久的秧苗們似乎還在撓著自己的腦袋,對這個世界還充滿著迷茫。到了清明節移栽到地里的包谷秧已經準備從糞球里生出根來探索外面的世界。春前種下去的洋芋此時已經到了“青年”,狹窄的地似乎有些容不下洋芋與苞谷和諧相處。洋芋仗著自己是“高年級學生”總想著欺負一下旁邊的包谷秧這種“低年級學生”,洋芋總是把自己的身體靠在正在成長中的包谷秧身上,包谷秧不堪重負就開始反抗,隨著被受壓迫者越來越多,反抗者越來越多,于是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逼著洋芋以后只能在自己的那一壟土地上生長,包谷秧則在屬于自己的那一塊地上生長,雙方便達成了協議,互不侵犯。

每到清明時節,我總想起我的奶奶。那一年的清明是我奶奶逝世后的第一個清明,我跟大伯一起去給奶奶上墳。奶奶的墳就在家對面的山坡上在爺爺的墳旁邊。那天天正下著雨,天也是陰沉的,就跟此時的人的心情一樣。奶奶生前,我和我哥哥都很粘奶奶,因為奶奶很疼愛我哥倆。我記得哥哥出去打工回來時,奶奶看見我哥總會對我哥說“自己一個人在外要學會心疼自己,你看你餓得像個猴子”,每次我聽到這個總會很暖心,因為我知道有一個人在關心著我們,害怕我們在外受饑受凍。我還記得我跟奶奶一起在梁子項(家鄉地名)放牛時,奶奶用茅二桿給我編馬,現如今已經記不得怎么編了,但那個樣子一直烙我心里。我從小就喜歡跟著奶奶睡。有一次夜里我跟奶奶在床上,此時聽到了外面有只鳥“咯咯咯(其實是貓頭鷹在晚上叫)”的叫聲。奶奶于是跟我講,從前有一對兄妹家里很窮,哥哥就去給人家看毛坡(樹林子)養家。不久哥哥在給人家看毛坡時被來偷樹的強盜打死了。妹妹聽了就慪氣,結果慪死了。死后妹妹變成了一只鳥,每天晚上就飛到樹上叫“哥哥,哥哥”。聽了奶奶講的這個故事,我也懂了奶奶經常教導我哥倆的兄弟間要和睦。故事里,妹妹聽到哥哥被人打死,自己便慪氣死了,按理說,人死了不光意味著生命結束,同時也意味著生命里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懼也一并結束了,但故事里的妹妹不是如此,她死后又變成了一只鳥,每天晚上在夜里叫著“哥哥,哥哥”以此來繼續著生前未盡的喪兄之痛。這或許就是“人雖已死,情傳千年”吧。

奶奶病重那幾日,我周末放學后從鎮上回來到奶奶床邊看奶奶。奶奶當時正輸著液,吊瓶在床頭放著,針扎在手背上,當我進去問候奶奶“松活點了沒(好點了沒)”,奶奶跟我說“是啷凱(就那樣),你才回來?還沒吃飯,你快點去吃飯”。那天我在山上,我一個人坐在石頭上默默掉眼淚。身邊家里那頭老黃牛脖子上的鈴鐺發出的鈴鐺聲讓我感覺到心里痛;灌木叢里傳出來的鳴叫的鳥叫聲讓我感覺心里痛;即使萬籟皆寂,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也讓我感覺到心痛。奶奶逝世那天,我站在門口眼看著奶奶的呼吸聲一點兒一點兒微弱下去,此時一直守在床邊的媽以及兩個姑姑就哭了起來,嘴里不停地叫著“母(媽媽的老式稱呼)”。我不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我不理解一切就來得那么快,我依舊在門口站著看,一只手叉在腰上。此時,坎腳(家里的村落都是在山腰上建起來的,坐落在比自家房子低一點的我稱作“坎腳”,高一點的稱做“坎上”)的二婆婆上來了,二婆婆對我說“你二伯在搭門(家鄉人把自家門前的那一片地方稱之為“搭門”)做活你趕緊叫他來,你就說‘婆婆(奶奶的老式叫法)過(過世)了’”。我于是趕緊跑到壩子沖著搭門的二伯喊“二伯快上來,我婆婆過了”。二伯聽見我家的鞭炮聲其實就已經開始往我家趕了。

奶奶埋葬后,我也得趕緊去學校了。奶奶的葬禮雖結束了,但來我家幫忙的人還沒走完,當我背上書包準備去學校時,在人群突然看見一個跟我奶奶生前一樣用一塊白帕子包著頭的老婆婆,我以為是我奶奶,我下意識的準備上去給她說“奶奶,我上學去了”,但我愣了一下,仔細一想,我已經沒有奶奶了,今后再也不會有誰在你回來后對你噓寒問暖了。在那一瞬間我感覺我長大了,我知道了家不可能是你一輩子的港灣,當你的父母們為你遮風擋雨時,你要記住,他們不可能為你擋一輩子,你應該學者自己去經歷風雨,面對這個世界考驗。我認為一個人真正長大的標志就是,自己明白自己該干什么了。

第二年的清明,大伯回家來給奶奶上墳。大伯因為工作的原因很難回家的,但那年清明為了給奶奶上墳,特地從外面趕回來。家鄉人每年過年時總不會忘去給過世的人上墳,人們有時候不禁要問我們做的這些死了的人既看不見又聽不見,有意義嗎?父親曾給過答案,我們做的這些對于死了的人的確沒啥意義,但是對于活著的人意義卻重大。的確如此,為死了的人做的一切其實是為了活著的人。每個人常年都在為了自己的事業與家庭在外拼搏著,一年到頭很難一大家族的人在一起聚一聚。但要為過世的老人上墳,一大家族的人就有聚在一起的理由了,而且一大家子的人還要和和睦睦的。就如同奶奶時常教導我哥倆的兄弟間要和睦,以及她在故事里講的那個妹妹那樣,化作一只鳥不息地傳唱著自己的兄妹之情,而我們則是以每年不厭其煩地為過世的老人們上墳,以此來傳承著中華民族幾千年不忘本,家庭和睦的寶貴的精神財富。

我又想起了我的外祖母。小時候環境比較惡劣,所謂的壓歲錢不過是只是在教科書上看見過而已,我們現實生活中能領到的壓歲錢少之又少。我記得那一年外婆給了我一張兩元的壓歲錢,那時的錢上印的還是少數民族的頭像。我拿到了外婆給的壓歲錢,但離過年還有幾天,我怕弄丟了,我就把錢塞進襪子里。我后面則天天度日如年的盼著過年那天早日到來,在山上放牛時還時不時把錢拿出來看看,看完后又趕緊疊好重新塞回襪子里。后來那錢在襪子里磨得不成樣子了,后來那錢拿去買了些啥現在已經記不得了,但那兩塊錢定是我終身難忘的,因為那里面包含了一個外祖母對于一個外孫的真摯的關愛。每次到外婆家去時外婆都會把自己存下來的錢多多少少給點給我,有時甚至趕集時在街上遇上了,她也會偷偷給點零花錢給我。外婆每次給錢給我們時就說,等我老了就該你們找錢來給我花了,我當時說了句,等我們找來錢了,估計你已經不在了。童言無忌,童言唯實。當我還在讀大二時,外婆就過世了。當我們在一天天長大時,那些老的卻在一天天變老。孝心不能等待,等待換來的往往都是遺憾。所以當我們用心去愛護我們的下一輩時,往往感覺不是在盡義務,更像是在還債。

到了端午節便到了挖新新洋芋(一年里最早挖的洋芋,此時的洋芋最嫩,皮用指甲就能刮下來)以及給苞谷薅草的時節了。此時也正值梅雨時節,此時天的下雨就像是兩個好不容易碰到一起的長舌婦人之間的絮叨。有時“絮叨”一上午或是一下午,有時能“絮叨”一整天。好不容易挨到天放晴了,村里人趕緊帶上薅鋤到地里給苞谷薅草。久雨之后的世界顯得格外的清新,萬物都被綿綿的雨水洗干凈了。山顯得異常的青翠,一只隱沒在山里的某棵樹枝上的布谷鳥此時也放肆地叫著“薅草苞谷,薅草苞谷”,山間的溝渠此時一股清澈的溪流在潺潺流動著,溝旁邊幾簇灌木叢里開了幾朵小黃花,這幾朵黃花似乎也在為這久來晴笑得更燦爛了。在溝渠旁還有幾籠長得繁茂的水麻泡(一種野果子,很甜),它那碩大的、多汁的、紅黃色的果實已經向你預示了它是如此的香甜,令你垂涎欲滴。每當看見這水麻泡我就想起我哥。那時估計我只有三歲的樣子,我去找我哥玩。我哥正在放牛,我往他那個方向走去,剛爬上坎,就看見我哥巴在干子(形成山地地形的斷層面)上,手里拿著摘來的水麻泡在吃。他看見我來了,他先笑著看著我,然后我招呼我過去。我站在干子下面,他折了幾根結滿了水麻泡的樹枝,然后從干子上跳下來,遞給我叫我吃。

上幼兒園時,有一個哥哥的我總比那些有姐姐或是沒有哥哥的人有優越感。記得一次午休時間,我和我的一個發小跟一幫年紀比我們高的人在操場打跳。原本也不過是大家一起玩樂,但是他們仗著自己比我們大,就有點太欺負人了。我于是帶著我打發小一起找到了我哥,我哥正在打乒乓球,看見我哭著找到了他,說我被人欺負了,他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球拍跟著去找那幫欺負我的人。然而我哥并不是也仗著自己大就對那幫欺負我的人來個“以牙還牙”。他也參與進我們的打跳中來,那幫欺負我的人看見一個比他們還大的人參與進來,心里首先有些害怕,但我哥先嘴里念念有詞說一些大人性質的話(顯得很成熟的話,又帶有一點輕臟話),然后耍了幾招最近電視上很火的電視劇里的俠客們的招式,這下可把那幫人給逗樂了,也愿意跟他一起玩。原本也不過是小孩子們在一起玩游戲,總免不了有時候就把握不住分寸,欺負了一下比自己小一點的孩子,如果當時我哥去那些人揍一頓,估計以后不僅不能再一起玩耍,甚至還會升級到仇恨,但通過我哥這一番操作,不僅不會產生矛盾,以后大家還能玩得更開心。這或許就是武俠里俠客的最高境界——化干戈為玉帛吧。

家鄉的夏

夏日,東方還是一抹模糊的白色,地上路還只是模模糊糊能看清楚,在此時你就已經能聽到一陣竹竿在背簍里相互撞擊發出的清脆的響聲——這是趕在太陽還沒變得毒辣之前到煙地里趕著撇煙(采煙)的煙農們背上背的花籃(家鄉人用竹條編的大背篼)里的四根一米左右的竹竿相互碰撞發出的。

小時候,村子里有很多種煙戶,我自己家也種過。那些大一點的煙農們多則種過四五十畝,我家我記得種過最多的一次好像是二十畝。那時候父親不大愿意出門打工,就選擇在家種烤煙,這幾乎是農村里除了麻唯一能帶來收入的經濟作物了。那二十畝的煙草幾乎是一家人的噩夢。

我記得那時我正在上小學。正值為煙苗施第二次肥的時候,此時的煙苗已經長得半人高了。早上出門上學的時候,家里就告訴我,放學后別回家,直接往地里去,飯都帶到地里了。那飯算什么飯,那個時節也正值地里青黃不接的時節,陳菜已經快吃光了,新菜又還沒出來,家里就用年初泡的酸菜與米放在炊壺里蒸,蒸熟了就帶到地里。等到了吃的時候飯早涼了,也抽不出時間把飯熱一下什么的,一人舀一碗拌點年前做的豆豉或是霉豆腐又或是糟海椒就那樣就吃了。吃完趕緊干活。

入了夏就到了烤煙最關鍵的收獲時間。烤煙的收獲并不是一次性的把一樹的葉子全采光,而是一個部位一個部位的收。首先采的是最底下的葉子,因為它們最先長出來,所以最先成熟。烤煙不同部位的葉子以及烤出來不同顏色賣價也是不同的。最不值錢的是底部的葉子,因為它最先長出來所以葉子小,因為它在最低部它上面總會沾泥土所以葉子質量最差。最值錢的是中部的葉子,因為它的葉片最大,葉子所受日照最足。烤出來的顏色,最不值錢的是黑色,可能是煙葉質量不行或是烤煙的師傅不行,這種顏色的煙葉遇到有些時候政府直接不收,用經濟學上的術語來講就是屬于“無價值產品”。如果烤出來的是橘黃色那就是最值錢的。綜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烤出來是黑色的下部葉子,嚴重的人家不收,自己少了熏蚊子;最值錢的是中桔一(收煙人的專業術語),這種煙葉的生葉片就將近一米,像這種我家沒烤出來過,聽爸媽說那些住在高山上的老煙戶有烤出來過。其余的煙葉,政府會根據專門的等級劃分來給煙葉定價。

煙葉采集好以后就用一個家里專門編的一個大花籃來裝,這樣防止把嬌嫩又珍貴的煙葉給損壞掉。其次大花籃的四個角分別放上四根竹竿,這樣在煙葉裝滿花籃以后可以再往上裝,因為一般煙地離家都比較遠,來回一趟會花很多時間,所以是能背就盡量背。最后用一根蛇皮口袋把護住最上面的煙葉,用一根繩子把煙葉捎住,不能太緊,太緊容易損壞煙葉,也不能太松,松了煙葉捎不住。裝好煙葉后就背著煙葉往烘房(專門用于烤煙的房子)走。

由于煙地離烘房比較遠,一般烘房都是修在自家屋子附近以方便烤煙期間往灶里添火。煙農們要么是背著一背沉重的煙葉一個勁兒往坡下走,要么就是一個勁兒往坡上爬。我曾經看見過一個煙農背著滿滿的一背煙葉爬坡的情景:在爬坡時,他左腳先支著全身的重量,此時左腳肚子上的青筋就暴露出來,然后抬起右腳踏上前面的坎,等到右腳踩實以后,再右腳使勁兒用勁兒身體向前一傾這樣就把全身的重量轉移到右腳上來,這時右腳上的青筋又暴露了出來,最后左腳脫離地面趕緊與右腳一并站實,以分攤右腳的承重。他就像這樣爬上通往烘房的一個又一個坎。家鄉的小路上勞動人們總是根據著不同的地形在干子上挖了許多坎,這其實是個歇臺,是用于人們背著農作物在中途歇氣的地方。他好不容易挨到了一個歇臺,立刻小心地把花籃立在歇臺上。此時,他通紅的臉上汗如雨下,連成線地往下流,如果用一句家鄉話來說那就是,汗水八顆八顆地滴。身上那件就襯衫已被汗水浸透,下半身半卷的褲子也因為早上煙葉所帶的沉重的露水從花籃里流下來而濕透。遠遠地我都能聽到他那“撲通撲通”的心跳,像是他的心臟隨時就有可能從胸腔里蹦出來似的。等到氣能喘過來了趕緊又背上花籃繼續趕路。終于到了烘房,他慢慢彎曲雙腿小心翼翼地把花籃立在板凳,松開背肩,找一根竹竿來把花籃撐好,然后他立刻走回家里拿了一包頭痛粉,打開后連水都不要直接倒入嘴里,憑著胰腺分泌的唾液就將頭痛粉咽進了肚子里,然后他靜靜地坐在壩子邊上的石頭上,雙眼看著遠方,通紅的臉上的汗還在流著似乎沒有要停息的意思,心咚咚咚地跳,站在旁邊的我依舊能聽到他那急促的心跳。煙葉背回家里后不能平著放,要葉尖朝上,葉梗朝下立著放,一方面方便煙葉上的露水流下來,另一方面避免最下面的煙葉被壓壞了。當煙葉被一排排整整齊齊地立好后,那露水就從煙葉間留下來聚集到一起,在空地上流出一條亮晶晶的線,很像睡夢中的人流的一條夢口水。

背煙如果說是煙農們種煙煉獄中的短痛,那后續的烤煙那就是長痛了。烤煙過程中得時刻保證烘房里的火保持在一定程度不能熄,如果熄了可能會導致這一烘房的煙烤出來的顏色不好,從而造成巨大經濟損失,這樣的損失對于底層的勞動人民的打擊是不可想象的。我曾聽說村里有一家因為一烘房的煙葉,而且是中部葉子烤壞了,夫妻倆一想起這件事有好幾晚上都沒睡好覺。保證烘房里的火一直燒著(其實火不僅僅只是燒著,里面還有根據實時觀察烘房內葉片的顏色來控制火勢的大小),白天還好,最痛苦的其實是晚上。本來白天就已經很累了,難得一個短暫的夏日夜晚能休息一下,可為了保證烘房里的火不熄,煙農們得兩三個小時去看一次,添一次煤渣。夏夜里,經歷了白天的燥熱所有的生物都十分珍惜這難得的涼爽的靜謐的夏日夜晚,此時原本白天活著的東西到了此刻卻“死”了,蛐蛐們收起了自己的樂器不在“蛐蛐”的叫了;蟬也關起了嗓子,沉默了;柜子上的貓睡熟了;柴堆里趴著的狗也睡熟了;世上的萬物在此刻也都已安然入睡了。“你起來看你的煙火,冉**(此處避諱,省去兩字)。”母親推了一下睡在旁邊的父親并說道。父親翻了一下身。母親見父親沒起來,又推了一下父親,再次說道:“你起來看一下你的煙火,不然要熄了。”因為睡眠被打斷,再加上本身的疲憊,父親口中一句粗話就脫口而出了:“怎(家鄉方言有“隨便”的意思,表達一種不屑)它媽了個皮的熄。”父親一邊罵著,一邊用手摸了摸身邊的手電筒,不一會兒就聽到父親開門以及關門的聲響。接著又聽到母親在屋子對著外面喊了一句:“拿電筒好生照,注意長蟲(家鄉對那些有毒的容易傷人的毒蟲的總稱,一般是指蛇)啊。”父親打著電筒出了門,經過門前那一片竹林往烘房走去,在竹林里腳踩斷地上那干枯的竹枝而發出的清脆的響聲清晰可聞。父親來到灶前打開用于擋風的灶門,看了看火,又向里面添了幾鏟煤,再爬上梯子,把溫濕計拉出來看了看,都確認沒問題以后,又回到床上繼續著他那斷斷續續的睡眠。我曾聽村里的一個煙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一個人可以幾天不吃飯,但如果幾天不睡覺那是要人命的”。

到了收煙的時候,政府專門負責收煙的人就到家里來統一收購。當時賣煙時,母親常對我說“這賣了煙的錢就是你明年的書學費,這都是血汗錢,你要好好讀書才能對得起那辛苦掙來的書學費”。說起賣煙,我又想起父親給我講的他們最早賣煙的一個故事。那時候賣煙是自己把煙背到政府專門收煙的地方去,先到就先收你的。因為家離收煙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父母怕去晚了,輪次排后面去了,就打算著早一點出門。那時候又沒個鐘表啥的沒法看時間,唯獨爺爺有一只手表,于是爸爸就去問正在房間里睡覺的爺爺“伯伯(念做“白”父親的家鄉人的老式稱呼),幾點鐘了,我想把煙背去賣了,又怕去暗(晚)了”。不知爺爺是沒聽見還是啥,就在房間里咕嚕了一句,父親模模糊糊地聽到說是五點鐘了,又不敢再問,那就當成五點鐘吧。趕緊,父親叫上母親,兩個人背上煙就往街上趕,等到了街上,發現天還沒亮,好不容易找到個人問現在幾點鐘了,那人說才三點鐘。父母兩個人就趴在煙上在收煙處門口睡了下半夜。

家鄉的盛夏是一個出了名的暴君,一匹脫了韁的野馬。火紅的太陽懸在空中炙烤著大地,田里的水早消失得不見了蹤影,只有縱橫開來的裂縫,如同一張張張開的嘴在向著上天祈求;地里的苞谷受不了這等熾熱,把葉子都打成卷;樹林子里的知了扯著嘶啞的聲音拼了命似的叫著“這天太熱了”;家里的狗倒在陰涼處恨不得把自己猩紅的舌頭整個都吐出來。人們都半卷著褲腳,有的穿著涼鞋,有的甚至打著光腳。男人把衣服都脫了半裸著身子,女人此刻也顧不上廉恥了,半卷著衣服露出那下垂的乳房。這種天早沒食欲了,人們于是煮一鍋醪糟水,丟幾個卡卡湯圓(就是把面粉揉成一長條像大拇指那么大的面團,然后用手掐成一顆一顆的丟在醪糟水里煮。家鄉話把“掐”說成“卡(諧音)”),就這樣一人喝上兩碗解暑。

不久這個暴君又顯露出他的另一面。天那邊的云層不斷地堆積著,堆積著,就像是馬上就快撐不住就要掉下來了。此時人們感覺自己像是被什么東西壓著,心中那顆被壓抑的心立刻就要爆出來了。突然,一道閃電在不遠處劃過,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在云層里炸開,接著又是一道閃電,又是一聲巨雷,隨著閃電與雷聲越來越近,降雨大幕正式拉開。

平原里的降雨以為大雨是齊整整地打在大地萬物上,所以我個人認為它更像是一場大合唱,大家一起跟指揮齊聲演唱。而山里的雨更像是一場多樂器演奏出的交響曲。首先是風在山頂拂過,翻卷起的松樹發出一陣陣嗚咽聲,那是長笛首先開始演奏了;接著大雨來到,打在山腰的闊葉林上,打在屋頂的瓦上發出的“噠噠噠”的聲響,那是鼓手們開始演奏了;雨越下越大(鼓手們繼續演奏者),山腳里干涸已久的小河終于活了過來,巨大的洪流從山腰直沖而下,發出的“哐哐哐”的聲響,那是大鑼演奏者們等不及了。雨任性地下著,狂風肆意地翻卷著。當狂風經過地里時,一排排苞谷齊整整地匍匐在地上,表示自己已屈服于暴君的淫威;那一片麻此時也掀起自己的裙擺露出白色的裙底,表示自己也屈服于暴君的淫威,愿把自己唯一的一點兒貞操獻給暴君;一棵楓樹也被屈服,匍匐在地上;楓樹旁邊有三棵柏樹似乎不愿屈服,狂風使勁兒一吹,“啪啪啪”三聲,三棵柏樹齊整整的攔腰全吹斷了,這就是敢于挑戰權威的下場。狂風路過人們門前,有一個人站在自家門口不知如何觸犯了天威,狂風包裹著她,使她險些窒息而亡;狂風把一顆顆大樹推倒在人們的屋頂上,把屋頂砸個稀巴爛,絲毫不管屋里的人會不會受雨淋;狂風又把這家的屋頂掀起來,瓦片到處橫飛,也絲毫不顧屋子里有一個正在坐月子的婦女。暴君終于發作完了,一切也終于結束了。屋頂被砸壞的人趕緊請人來幫忙把吹倒在自家屋頂上的大樹弄下來,把砸斷的格子換了,重新蓋上瓦。倒在地里的樹木也慢慢地弄回家,最慘的就是倒在地里的莊稼,能搶救的就搶救一下,不能搶救的干脆割回家喂牲口吧。發生這一切,人們什么都不說都只是默默地做著,默默地做著,啥也不要說,因為沒什么好說的。

家鄉的秋

秋總帶有一種肅殺之氣,也難怪古時會有秋后問斬的做法。秋是盛世的終結,萬物的葬禮。

石縫里卑卑微微地過了一輩子的苔蘚現在終于解脫了,它那干枯的尸體就等著時間將它抹去;荒野里生前多么不可一世的野草到了此時也偃旗息鼓了,生前它們肆意侵略別的植物的地盤,比自己弱小的植物就踩在腳下,比自己高大的就想辦法盡量消耗它,而此刻遍山的野草已變得枯黃,在微風顫抖著,猶如英雄到了末路。深秋的早晨,那結了白霜的大地猶如一張慘白的死人臉,大地上綻放的金黃色的野菊花,估計是死人那患有黃疸的眼眸子,那火紅的楓葉或許是這個人死之后又被狠狠砸了幾拳,砸出來的血瘀。

秋天是金色的季節,就如同農民們心中黃金色的喜悅的心情。

地里苞谷黃了,豆子也熟了。苞谷一個個懸在苞谷桿上,人們早已等不及要把它收回來了。人們掰苞谷時,準備一個大花籃和一個小花籃,先背著大花籃去掰,左手握住苞谷與苞谷桿的結締處,右手握住苞谷顛,然后右手用力把苞谷往下一掰,只聽得干脆的一聲“啪”,就好比嘴里咬斷了一塊餅干發出的那清脆的聲響,苞谷就干脆利落的脫離了苞谷桿。右手再把掰下來的苞谷往自己背上的大花籃里一丟,先聽到丟進去的苞谷撞擊花籃發出的聲響,接著就聽到苞谷砸在花籃里其他苞谷的聲響。等到背上背的大花籃里苞谷裝得比較多了,人們把大花籃立在苞谷地旁邊的歇臺上,再背上小花籃去掰,用小花籃掰來的苞谷把大花籃裝滿。智慧的勞動人民們在裝苞谷時,如果花籃的大小有限,人們根據苞谷的形狀在花籃裝滿后再用苞谷沿著花籃的內圈插上幾圈,這樣就可以盡可能的裝更多。

到了收苞谷的時節,地里首先聽到一陣清脆的掰苞谷的聲音以及人們在焦黃的苞谷林里穿梭的窸窣聲,接著你就會看到苞谷地間的小路上,有一個或是幾個背著滿尖(花籃里的苞谷一圈一圈地插,插到最后就變成了一個尖的形狀)苞谷的人。他弓著背,低著頭,脖子上掛一張洗臉帕(用于抹汗水),肩上墊了一間厚實的舊衣服(用于減少花籃對肩部的磨擦)。此時若是兩撥收苞谷的人在路上遇到一定會有這樣的對話:

“你們苞谷卻(家鄉人把習慣把“掰”說成“卻(諧音)”)到哪來了?”

“剛架起勢(開始),還早得很喲。你屋苞谷要卻完了?”

“貴州人吹的薩喇(嗩喇)——還在‘啦哩啦(哪里哪,差得遠的意思)’喲。)”

掰回家的苞谷得連夜把苞谷的外殼以及上面的苞谷毛(玉米的雌蕊)清理干凈。白色的外殼可以喂牛,也可以當引火柴(家里燒火時先需要一些易燃的東西來引燃比較大的耐燒的柴)。苞谷毛也可以當引火柴,同時還可以做枕頭。我記得我小時候母親用苞谷毛做了個枕頭。當天晚上我就要去睡媽媽做的苞谷毛枕頭。我跟著媽媽上了樓來坐在媽媽床上,媽媽跟我說,你先在旁邊坐一下,我把床鋪一下,于是我就坐在床沿上,結果我沒坐穩,身體往后一仰,先滾到床下,然后接著從樓邊一下就滾到了搭門的竹林里。

苞谷去完外殼以后就需要把苞谷曬干。曬苞谷的日子是天最調皮的時候。早上看見太陽笑嘻嘻地從東邊的山上爬起來,人們把苞谷就擺出去,擺在自家干陽(家鄉的房屋屬于吊腳樓式的,屋子大門前有一塊地方上面有屋頂護著,保持著它的干燥,另外前面又是敞開的,保證了它的敞亮,故叫作“干陽”)或是壩子。人們看著太陽安安穩穩的停在天上沒什么異常,突然,一朵烏云飄了過來,此時太陽也躲起來了,人們知道要下雨了,趕緊把壩子的苞谷往干陽收,全家一家老小搞慌了,隨手撿個花籃或是背簍就跑到壩子去把地上的苞谷撿著往干陽收。剛收進來,果然滴了幾滴雨,在干燥的壩子上砸了幾個黑點。接著天放晴了,太陽又從云層里鉆了出來,笑嘻嘻地看著地上的人,它似乎很為自己搞的惡作劇而感到高興。人們看見天晴了,又趕緊把苞谷曬出去,若是后續沒有“惡作劇”了,那么人們就有幸讓苞谷又曬得了一天,若是又飄過來一朵烏云,那么還得再次把苞谷收進來。就有點像我在縣城里看見的那些路邊的小商販,當看城管來了,趕緊把東西收起來轉移陣地,等到城管走了,又把攤子擺出來那般夾縫之中求生存。

苞谷好不容易曬干后就要脫粒。脫粒完再曬,這次曬得干焦以后就可以收進柜子里長時間保存。最早家里給苞谷脫粒是人工脫粒,就是用釘子膠鞋的那粗糙的鞋面來脫,家鄉人把為苞谷脫粒叫成“抹,抹苞谷”。人工抹一天也抹不了多少,后來家里就有第一臺脫粒機。家里剛買來第一臺脫粒機時,就放在樓上,挨著哥哥的床邊。這臺新買的脫粒機就成了哥哥的新玩具,哥哥在樓上把那脫粒機的轉子使勁兒一轉,機器就發出“轟轟轟”的聲響,可把躺在樓下床上的我撩得心癢癢,我也好想上去玩一玩。不一會兒,沒聽到機器的轟轟聲,聽到了有人下樓的在樓梯上咚咚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到我哥到了我和婆婆(奶奶)的床前。哥哥對婆婆說:“婆婆你有布沒得?我耍機器時把指拇壓出血了。”婆婆把電燈拉亮后就去給哥哥找布來把他那流著血的手指包好,這下哥哥算是安分了,上樓以后我沒聽見“轟轟”聲了。第二天我上樓去看那機器,首先看見了哥哥床上那一卷昨天夜里婆婆為包哥哥那流血的手指上的布,夜里從哥哥的手指上脫落下來并被哥哥的身體壓扁,上面還留著一塊暗紅色的血漬。頓時,我對立在哥哥床旁邊的這個龐然大物肅然起敬,頗有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感覺。

后來我記得有一次媽媽到縣城里去買脫粒機,因為家里舊的那個不能用了。我跟媽媽一起到了縣城,那時我正在縣城里讀高中。媽媽買好了機器后就對我說“你個人(自己)去學校,我現在把機器盤(搬)到金杯車(當時的往返于我們鄉里和縣里的班車)上去。等到了街上我再想辦法把它弄回去”。那時候電力不足,家又離電壓房相對較遠,只要有幾家用電,我們家的電力就帶不起像脫粒機這種大功能電器。母親總是在凌晨三四點鐘時就趕緊起床,拉亮那微弱昏黃的電燈。在燈光下,母親把脫粒機搬出來固定好,再把苞谷用一個大花籃裝好放在機器的右邊,然后啟動機器準備打苞谷。首先是機器啟動后的嗡嗡聲,接著是苞谷與機器的鐵齒相互撞擊的轟轟聲。到處飛濺的苞谷籽,有的打在樓板上,苞谷籽蹦彈幾下;有的打在母親的衣服,衣服就凹進去一個洞;有的打在母親那臉上,母親下意識地眨一下眼;有的沿著樓梯就蹦蹦跳跳地下樓了,那成了偷偷溜進屋子里的雞尋找的寶藏;有的打在碗櫥里的湯碗里,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

那時候家家都有養牛,那是家里的大勞力,耕地時就全靠它了。從我懂事開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牛。上學后,每天放學回家吃了飯趕緊把牛牽出去放。家里那一頭養了好幾年的老黃牛在我讀初中時因為太老了,家里把它賣了,當時我內心還有些舍不得,養了這么多年,我也已經對它有感情了。后來又買了一頭半歲大的黃牛,可是那頭黃牛頂人,又被母親賣了。此時村子里的馬路修到了地里去,于是家里就買了個犁土的機器。

我現在還記得母親用家里那頭老黃牛犁土的情景:母親先把犁架在牛身上,然后就開始犁了。不同的師傅在犁地時有自己的不同的耕地的口號,有的就不過幾個嘴里說出的常規性的幾個字,比如說,上意(家里犁地時根據自家地的形狀,然后來規劃犁地的路線,那條路線家鄉人稱作“意頭(諧音)”,上意就是要牛跟著意頭走),轉來,莫挨起(別偷懶);有的犁地的口號更像是在唱一首山歌。我母親犁地的口號就像是唱山歌。我聽她說,她也是找以前那些老師傅學的。她的口號是這樣的:哦——犁來哦,你管(語氣詞,無實意)莫挨起,又來誒。轉,轉來喲(這是到了地的盡頭招呼牛轉過來),上意,嘿戚戚,上意。有時看著天快要黑時,母親的口號又會變一下,就變成“哦——快點哦,你管莫挨起,要黑了(天快要黑了)”。

我還記得母親給我講的一個關于犁土的笑話:從前有倆爺子(父子)教牛犁土。在地里時,總是父親在前面牽著牛,兒子在后面掌著鏵。每犁到了自家地的邊界時,兒子就對父親說:“伯伯(爸爸),轉來(轉回來)。”每次犁到邊界時兒子就這樣說。教了幾天,父子倆感覺這牛教會了。這天,父親就不去了,兒子一個人牽著牛就去犁土,剛開始挺順利的,牛也跟著意頭走,當到了邊界,犁土的人對著牛喊“轉來”,牛沒動靜,再喊,還是不行。犁土的人感覺也怪了,明明教得好好的嘛。突然,犁土的人靈機一動,喊了句“伯伯,轉來”,那牛一下子就轉了過來。這當然是個笑話。其實犁土是件體力活,特別是犁那種板結的地時。前面拖著鏵的牛累,后面掌著鏵的人也累。老式的鏵,鏵口是鐵做的,身子是用木頭做的,那個木頭一般都很重,因為輕的木頭質地不好,遇到那種鐵實一點的地或是地里暗石較多的地,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鏵身扯斷。我常常看到耕地時牛和人休息時的場景:牛嘴邊堆著白沫,有的已經拉著絲拖到了地上,牛站著沒動,身體卻跟著肺呼吸的節奏前后搖擺著;加擔(犁地時用于套在牛肩上從而拖動鏵的曲形木)還套在牛肩上,鏵口還直立的插在地里,人則用自己那寶藍色的外套使勁兒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然后坐在地上,拿出兜里的香煙或是葉子煙(家鄉人自制的土煙)點燃,默默地抽著。那時候人們講的一句玩笑話就是:兩個人犁一頭牛,能夠把這頭牛累死,而一個人犁兩頭牛,能把這個人累死。

現如今,犁土的機器那尖銳刺耳的轟鳴聲早已取代了往日犁土人那悅耳動聽的口號聲;那沉悶的汽油味替代了清香牛糞味。村子里好多家里的牛圈都已荒廢,有的改成了豬圈;有的變成雞舍;有的干脆空著不用;有的甚至早已多年失修而坍塌。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往城里走,家鄉好多地也都荒著了。而母親依然堅守在家里,那守著那幾畝地。期間她也曾到城里試著去工地上干活,后來發現適應不了,又回到家重新撿起那荒廢的地種上農作物開始自己的老本行。母親常常跟我們這些在外面奔波的人說“我在家把這個窩理好,你們回來了能吃碗現成的飯”。

苞谷脫粒曬干后需粉碎,聽母親說,家里第一臺苞谷粉碎機就是父親第一次出遠門打工回來買的。我也曾聽父親講過他第一次出門打工的事。父親與村里的另外幾個一行大概有七八個人(他們那時都是二十剛出頭小伙兒,有的已經結了婚,有的也快要結婚了)一起出門打工。他們先到了市里,再由市里到了漢口,最后從漢口坐船到了福建。一行人到了福建,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沒找到活兒,又餓了一整天了,此番落魄無法用言語形容。還好一行人中我余姑父身上還剩了點錢,大家先暫時解決了肚子的問題。但是活兒的問題依舊沒有解決。一行人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時一個人看見了他們,他們那模樣一看就知道是出門打工的,這個人就走過問他們是不是找活兒干的?他們趕緊說是。于是這個人就把他們帶到了自己造水泥磚的廠里。這樣父親第一次出門打工就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我腦海里還記得父親有一次出門打工的場景。那時我還很小,那天天剛麻亮,人們剛起床,父親就已經收好行李準備出發了。父親所謂的行李不過就一根蛇皮口袋,里面盡可能的裝各種自己能用得上的東西:衣服、被條啥的。父親出門走了,我跟著父親一起走到了隔壁的壩子,母親靠在自家干陽的柱子上看著我們父子倆。我站在隔壁壩子,對著一直在前面走的父親說了句“爸爸,早點回來”,父親一句話也沒說,頭也沒回,一個人默默地扛著肩上那鼓鼓的蛇皮口袋消失在了清晨的灰幕里。

家鄉的秋日還有一雙靈巧的大自然的手,它從清晨農家屋頂的炊煙里抽出絲來,又從地里因為地熱而散發出的水蒸氣里抽一些絲來,織成了一張碩大的網。它把這張織成的大網,懸在山谷里,在山腰上找幾棵大樹把網繃上。聽說找到網所繃的那棵樹,你就可以沿著那絲線爬到網上。到了網上,你撥開那層薄薄的云霧,你就可以俯瞰整個山谷的景色。又或是你就靜靜躺在網上,隨風把你送到任何地方。但是,上面不能久留,等到太陽出來前趕緊下去,因為太陽出來了它就會消失,如果你還在上面你就會摔下去。

家鄉的冬

家鄉的雪就像個匆匆的拜年客,早晨一推開門,它就已經到了:眼前的一切都是一片素白,像是蓋上了一層層厚厚的棉被,屋子旁邊的幾根竹子不堪大雪的重負已經壓斷在地上,人踩在雪被上腳下發出“咯吱”的聲響。但是這樣的一地白留不住多久,等過了一天,那位匆匆的拜年客就要走了。早晨還在自家屋頂坐著,中午就已經到了對面的山坡上,等到了黃昏,它已經到到家了——對面最高那座山的山頂上。

冬日的清晨,空氣依舊很冷,山腰環繞著一層層薄薄的水霧。這家的男主人早早起來,在屋子旁邊的壩子邊上挖了一個土灶,然后架上一口大鍋,鍋里摻了一大鍋水,灶下開始生火了。鍋里的水漸漸開始變熱時,就模模糊糊看見這家人搭門有一個人背了一個小背篼向著這戶人家走來,背篼也沒什么新奇,就是從背篼里還伸出了一根棍子。接著,村里的幾個壯實的青年人也到來了,主人家趕緊遞上煙招呼上,大家吸著煙聊著一些家常事。那煙味在冰冷的空氣似乎顯得格外清新。原來是這家主人今天要殺豬了。主人家早早的燒的那一大鍋水是為了給殺了的豬燙毛。那個背著背篼的人就是殺豬匠,他的背篼里背著殺豬用的刀具,背篼里伸出來的棍子其實是一根帶鉤的鐵棍。那些到主人家來的壯實的村里人是來幫忙的,我們那把這種幫忙叫作“撐(只是諧音,是不是這個字我不知道,它有壓和按的意思)豬尾巴根”,把殺豬叫作“期(家鄉方言里把“吃”有時候也說成“期(諧音)”)刨湯”。家里人忙了近一年的勞動成果此時就要來個“期末考試”了,不管成果如何,此時也已成了定局。

人都到齊了。主人從屋子里端出一根大板凳來擺在離豬圈最近的壩子上,擺穩。殺豬匠也開始準備著自己的東西。一切準備就緒。大家一起就往豬圈去了。主人家走在最前面,他要先去把豬圈門打開;殺豬匠拿著鐵鉤子緊隨其后;殺豬匠背后也也跟著一幫四五個大漢。主人家打開豬圈門,殺豬匠進了豬圈,盡量使手里拿著的鐵鉤子不引起豬的注意,大家都屏氣凝神地等待著,但同時又劍拔弩張地準備著。等到殺豬匠手里的鉤子鉤住了豬的上顎,豬立刻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這一聲尖叫劃破了冬日里沉寂已久的空氣。大家伙聽到后一起上,有的從豬圈門擠進去,有的直接從豬圈的墻翻進去。殺豬匠在最前面雙手抓緊手里的鐵鉤使勁兒拉,后面的人分別站在豬兩邊:有的扯著豬耳;有的用手死死抓住豬毛;有的扯著豬尾巴。大家一起用勁兒把往前面推。豬則不住地尖叫甚至是慘叫,四肢的蹄拼了命地往地里摳,由于這只豬的尖叫也帶動了豬圈里其他豬一起騷動,圈里的豬有的發出恐嚇的吼叫,有的則用豬鼻頂著圈門。大家伙一起奮力把豬一直推到擺在壩子的大板凳旁邊,讓豬跟大板凳平行后,大家把豬朝著大板凳一推,豬就先倒在凳子上。殺豬匠依舊握著手里的鐵鉤不放,其余的人,一些在前面抓住豬的四肢往凳子上用力抬,豬背后的,則扯著豬毛彎曲著腿用膝蓋頂著凳子把豬往凳子上拉。等到豬在凳子上擺正以后,一個人按著豬腦袋;一些人扣住豬的四肢;一些人死死壓住豬的身體;一個人用力向下扯著豬尾巴。殺豬匠見豬固定好以后,才小心松了手里的鐵鉤,然后左手掌在豬脖子上,右手慢慢伸到凳子下抽出那把殺豬匠早就準備好的,半開的長刀。刀是半開的,黝黑的刀鞘以及黝黑的刀柄中間露出兩寸長的刀刃,那刀刃似乎感覺到自己該干活了此時也顯得異常的雪亮,就像是池塘里凝結的薄冰。殺豬匠緩慢抽出長刀對準豬脖子上大動脈的位置,干凈利落一刀,直插大動脈,然后把刀立刻抽出來。隨著那把冰刀上的顏色來了個白紅互換,豬脖子處一個大洞里鮮紅的血噴薄而出。當男人們在豬圈里忙活時,其實女主人也沒閑著,當女主人看見豬血噴涌而出時,她趕緊端著自己準備好的洋瓷盆去接住,盆里還裝一些芡粉。隨著噴出的血液的力度越來越小,豬那慘叫聲也越來越小;隨著豬的慘叫聲越來越小,人們加在豬身上的力也越來越小。最后,血不流了,接血的人趕緊端著盆子走開,豬也不叫了,人也不用力了。豬的悲慘的尖叫停息了,人們喜悅談話卻開始了。大家談論著,這頭豬大概有多少斤;前面誰家殺的豬大概有多少多少斤;誰家的豬殺了那身上的肥肉就有四指那么寬。此時人們的談論跟像是放榜之后,幾個同學在食堂里聚在一起,談論著自己考了多少分;哪個學霸又考了多少分一樣。人們又開始后續的工作,有的用氣槍在向豬身體里打氣(方便給豬刮毛);有的繼續往灶里添柴;有的拿出瓢什么的;有的用瓢在攪著大鍋里翻滾著的開水。

這個過程或許很殘忍,但上帝創造生存游戲就是這個樣子的。與其花那么多時間去討論什么人道或是什么保護動物,我現在不如跟大家說說尊重,人對食物該有的尊重。對食物最大的尊重就是不要浪費,讓食用動物每一個部位都得到充分的利用。就那殺的這只豬來說:豬毛,以前殺豬匠給你家殺了豬,吃了飯準備走時,一個是找你要稅票(以前殺豬是要交稅的,去政府辦專門的稅票,我記得上面標識出來的面值一元錢),另一個就是你家殺了的豬身上刮下來的豬毛(豬毛可以拿到街上去賣錢。那時候殺豬匠給人殺豬一般是不收錢的,前面說的稅票那是交給共產黨的,殺豬匠一分都沒得到。所以殺豬匠就把豬毛收集起來拿去賣,也算是給自己的勞務費了);豬血,女主人把豬血接去以后,往盆里在加點佐料拌點蔥,與芡粉混合均勻,混合均勻后放在芭蕉葉上蒸,蒸好的新鮮的豬血一口咬上去還有些粘牙,咀嚼間能感受到豬血在牙齒間咕嘰咕嘰的響,不時又有一點蔥的清香以及芭蕉葉沁脾的香味;豬肉,那就不必說了,那是一大家子來年唯一能解饞的東西;豬肝,家里的泡腳炒豬肝那個味讓我至今難忘,酸酸的泡椒刺激著味蕾讓人產生食欲又裹挾上豬肝的脆脆的嚼勁,就這樣先在嘴里慢慢嚼,仔細品味,最后再來一口米飯如此加又入了米飯的香甜,此刻再慢慢地嚼,細細品味。。。。。每次吃到它時總有種快要過年的感覺;豬腸,小腸可以包香腸或賣了換成錢,至于大腸,洋芋團燉大腸,再加幾截干辣椒,燉得熟透心的洋芋團入口即化,燉熟的大腸依然保留著本身的嚼勁,與入口即化的洋芋團形成巨大反差,再加上一抹家鄉人打死都要有的辣味,這味道爽死人;豬肺,家鄉人不大喜歡吃豬肺,但把家里喂的貓給樂死了,殺完豬那近一個月,不僅人橫著長了一圈,貓也是如此。豬膽,人們則把它掛在墻上,以后可以涂在破損的傷口上,有消炎作用;豬腎以及豬心,那是過年時才舍得拿出來吃的,而且是最親的客人來了才拿出來丟在火鍋里,惹得大家拿著筷子在翻騰的鍋里翻來覆去地找;豬脾,熬油時就丟在鍋里跟豬油一起熬,熬到焦脆時,撈出來一家人搶著分著吃;就是熬完油,剩下的油渣也不浪費,我后來在外地工作了,在跟同事們一起進川菜館時,我也會向他們推薦蓮白炒油渣這道菜,他們也都還挺喜歡;甚至豬骨頭,人吃光了上面的肉,再給狗,讓它再“檢查”一遍,狗“檢查”完以后,又丟進灶里當柴燒,燒完后的骨頭還是地里不錯的磷肥。

冬日,樹木們都脫下來自己身上那干枯的葉子。到這時候奶奶總會帶著我哥倆去樹林子里找掉在地上的枯枝,或是就在屋子背后的樹林里去用個竹耙把堆在地上那厚厚的干燥的松針以及青岡葉耙到一堆,然后裝進花籃里,背回家堆在灶旁邊。放牛時,再去樹林子里挖幾個疙篼(樹樁,但一般是連著根一起稱作“疙篼”,這種柴很耐燒)。冬日里,燒上那堆在灶邊的干樹葉以及枯樹枝,見火勢起來后再丟一兩個疙篼在火堆里,一家人就圍坐在灶門前,伸著雙手感受著火的溫暖,耳朵聽著屋外的風雪。有時火堆里還會放幾個洋芋或是紅苕,也或是幾顆花生,等洋芋或是紅苕燒好以后,拍一拍上面的灰,剝了皮就往嘴里送,一邊吞著,一邊往外噴著熱氣。

冬末的一個早晨,我和母親到地里去種洋芋。此時的天雖還帶著幾分冬日里該有的寒意,但已有一種強弩之末的感覺。我和母親在去地里的路途中,天還有些帶灰色,我在路上就看見不遠的地里有一個人,弓著背,手里還拄了一根棍子,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蹲下去,像是在光禿禿的地里找些什么。

我和母親到了地里做了一會兒活,我就看見剛剛在地里看到的那個身影在向我們走來。原本沒多遠,但我感覺他好像走了好久。最后,終于到我們面前了。他拄著拐棍,弓著背,手里還拿了一把東西。

“你做哪樣啊?”我母親先問了。

那個人看見是有人在問他,他立刻回道:“我去找苦蒿。”

“這個季節苦蒿不是縮頭(枯萎)了嗎,你去哪找的?”

“嗯,苦蒿,我去找來給她(他老伴兒)看一下。前頭,我又給她弄了點消炎藥、散血丹,今天我去給她找點苦蒿來,等她把年過了再看。”

“我說,現在這個季節苦蒿都縮頭了,你去哪還找了這么多?”

“嗯,苦蒿。”說著又點了頭。

我看著他往著半山腰自己家回去了。他走了幾步看見干子上有一個歇臺,他就先背靠著干子,腳跟靠攏干子,右手拄著拐棍,緩緩彎下膝蓋,背往干子上靠,臀部就穩穩靠在歇臺上了。沒歇多久,他背往前躬,手拄著拐棍一用力就緩緩站起來了,接著往坡上爬去,沒走幾步發現沒有歇臺可以休息,他就緩緩坐在傾斜著綿延向上的小路上。他剛走沒多久,半山腰上又傳來一個聲音:

“你們剛剛在說哪樣啊?”

我母親往山腰上看了一下,回答道:“這個老年人去找苦蒿,你說現在土頭(地里)啥都沒得,他還去找那么多苦蒿。”

“他找苦蒿做哪樣啊?”

“他說,‘拿回去給她看一下,還是想辦法讓她把年過了’。等把年過了看。人老了造孽(可憐)哩咯。”

后來我聽說,年后沒多久他老伴兒就去世了,老伴兒去世沒多久,他也去世了。

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又要離開家了。那一條崎嶇的盤山公路,猶如一條死死勒住大山努力向著外面攀援,祈求找到更多發展空間的藤蔓,但是不管它伸得多遠,自己的根在哪,這個不能忘記。若是在外面風吹雨淋久了,也可以回到原處休整休整再出發。這就是我的家,它就靜靜地隱沒在祖國大地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它既默默地迎來了一撥又一撥人,同時又默默地送走了一撥又一撥人。它就是如此的平凡又普通,普通又平凡。

附詩:

言農事

昨夜風雨昨夜休,初曉杜鵑獨自愁。

禾苗綠油油,農夫心憂憂。

禾苗初及長,雜草已沒頭。

初曉荷鋤耕,披星戴月歸。

不苦烈日灼肌膚,但愿日暴絕草根。

臉頰紅黝黑,雙手滿厚繭。

驕陽口干灰,汗流濕沾衣。

鐵鏟草鋤盡,春風吹勿生。

禾苗勤生長,豐收且安心。

漫天飛紅本是美,顰兒何苦哀落英?

雞聲催人出,暮歸伴蟲鳴。

長日勞地里,歸家心力疲。

不敢稍休憩,立喂牲畜食。

牲畜具食盡,便飯為己餐。

粗衣獨一色,淡飯重一樣。

未承祖宗盛大業,未得皇天春風恩。

若得八分食,且付十分汗。

如此且為何?但盡生死爾。

夜深百蟲鳴,農夫呼聲起。

東方待晨曦,夜空滿星辰。

農人沉入睡,天明復作耕。

版權:創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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