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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無標題章節
冰冷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碎裂成無數細小水花,在幽深窄巷里發出單調而絕望的鼓點。林默渾身濕透,像一尾擱淺在礁石上的魚,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帶著肺腑撕裂的痛楚。巷子盡頭,一盞燈籠在狂風暴雨中劇烈搖擺,發出慘淡的幽綠色光芒,燈罩上那個模糊的“當”字,被雨水沖刷得扭曲變形,如同垂死掙扎的符咒。
他踉蹌著撲到那兩扇緊閉的厚重木門前,冰冷的門環——兩只銹跡斑斑、面目猙獰的貔貅——硌著他的掌心。濕透的油紙包被抖索著從懷里掏出,一層層剝開,最后露出的那張當票,泛黃發脆,邊緣磨損,深褐色的霉斑如同惡性的菌落,貪婪地啃噬著紙張,也啃噬著林默僅存的希望。墨跡早已暈染,“林晚”兩個字在霉斑的包圍下,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晚晚…”他喉嚨里滾出破碎的氣音,幾乎被淹沒在震耳的雨聲里。他用盡全身力氣,攥緊了那張薄薄的、承載著十年血淚與執念的紙片,猛地撞向木門。
“吱呀——”
一股混合著陳年紙張、干燥草藥、灰塵和某種冰冷金屬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雨水的腥氣,也帶來了另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門內空間遠比外面看上去深邃巨大,幽暗如同巨獸的腹腔。幾盞懸在高高房梁上的油燈,蒙著厚厚的灰塵,吝嗇地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光線所及之處,是頂天立地的深色木架,沉默地矗立著,層層疊疊,上面堆滿了蒙塵的古董鐘表、銹蝕的刀劍、色彩詭譎的瓶罐、卷起的泛黃字畫……時間在這里仿佛凝固,只剩下塵埃在微弱的光柱里緩緩沉浮。
“滴答…滴答…”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滴水聲,清晰得刺耳,敲打在死寂的空氣里。還有一種更細微的“沙沙”聲,像無數蟲豸在黑暗中爬行,又像無數紙張在無人翻動下自行摩挲,若有若無,撩撥著緊繃的神經。
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從一排高聳木架的陰影中踱出。當鋪老板,穿著考究的暗色長衫,一絲褶皺也無。他臉上掛著一種恒定的、仿佛用尺子量過的淺笑,眼神卻像淬了冰的探針,精準地落在林默那只緊攥著當票、還在滴水的右手上。
“雨夜造訪,必有急情。”老板的聲音平穩溫和,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嘈雜的奇異力量,“客人,典當,還是取贖?”
林默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將那張濕漉漉、散發著霉味的當票拍在冰冷的烏木柜臺上。柜臺表面布滿細密的劃痕,如同凝固的淚痕。“取贖!”他的聲音嘶啞,因激動和寒冷而劇烈地發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贖我妹妹林晚!十年前…她留下的票!”
老板的目光并未立刻投向當票,反而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林默的狼狽——濕透的頭發緊貼著他蒼白的額頭,雨水順著下頜線滴落,在積了薄灰的柜臺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印記。片刻后,他才伸出兩根修長、保養得宜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拈起那張飽受摧殘的紙片,仿佛在拈起一片即將碎裂的枯葉。他湊近柜臺上那盞搖曳的油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他專注的側臉,他仔細辨認著霉斑下模糊的字跡。
“林晚…”他低語,放下當票,抬眼看向林默,那眼神深不見底,“嗯。這張票,贖的是‘線索’,關于她失蹤的線索。按規矩,典當物已收,贖期十年,過時不候。”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最后四個字:“客人,你…遲了。”
“不可能!”林默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晃,臉色瞬間褪盡血色,眼中密布的血絲幾乎要爆裂開來。他雙手死死撐住柜臺邊緣,身體前傾,像一頭瀕死的困獸發出絕望的嘶吼,“十年!整整十年!我找了她十年!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找!求求你!告訴我她在哪!無論什么代價,我都付!我這條命都可以給你!”絕望催生出一種瘋狂的偏執,在他眼中熊熊燃燒。
老板平靜地注視著林默的崩潰,手指在光滑的烏木柜面上輕輕敲擊。“篤…篤…篤…”單調的輕響在死寂中回蕩,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一種冷酷的計時。終于,他嘴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一毫:“規矩就是規矩。除非…”
“除非什么?”林默像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急切地追問,聲音尖銳。
“除非你愿意…再典當一次。”老板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韻律,“用你身上等值的‘東西’,換取這張過期當票的‘延期’…以及,你想要的答案。”他的目光不再是掃視,而是如同實質的探針,緩緩地、一寸寸地釘過林默的額頭、心臟,最后落在他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胸膛。
林默的身體瞬間僵直,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上冰冷的空氣。“…典當什么?”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記憶。”老板的語氣溫和依舊,吐出的字眼卻鋒利如刀,“你最珍視的、最鮮活的記憶。比如…”他微微歪頭,像是在檢索一個精確的檔案,“你七歲那年,病得快要死掉的時候,窗外那場罕見的大雪?那個在雪地里為你堆雪人、凍得小臉通紅、鼻尖像顆小櫻桃,卻笑得比正午的太陽還要燦爛的小姑娘…林晚。”每一個細節都精準無誤,像冰錐鑿開塵封的冰面。
林默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被無形的利刃狠狠貫穿。那個雪天的畫面——鵝毛大雪無聲飄落,窗外一片銀裝素裹,妹妹穿著臃腫的紅棉襖,小臉凍得通紅,鼻尖掛著一點晶瑩,卻咧著嘴,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笑容,正奮力把一個歪歪扭扭的雪人堆到他窗下…那份冰涼空氣里的暖意,那份來自妹妹最純粹、最無暇的快樂和關切,瞬間涌入腦海,清晰、滾燙,帶著灼人的刺痛感。他痛苦地閉上眼,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試圖咽下那洶涌而上的酸楚和窒息感。“那是我…關于晚晚最早的記憶…唯一能證明她…她曾經那樣…”聲音哽咽,破碎得不成句子。
“它是鑰匙。”老板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典當它,門為你開。或者…”他作勢要將那張霉爛的當票收起,動作優雅而緩慢,帶著一種殘酷的審判意味。
“…我當!”兩個字,如同兩塊燒紅的烙鐵從林默的喉嚨里硬生生燙出來,帶著血肉焦糊的腥氣,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也抽空了他靈魂里最后一絲暖意。他睜開眼,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燼。
老板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的滿意。他不再多言,轉身,長衫下擺拂過積塵的地面,沒有一絲聲響。他走向當鋪最幽暗的深處,那里是一面看似普通的、斑駁的磚墻。他伸出手指,以一種奇特的、蘊含著某種古老韻律的節奏,在幾塊特定的磚石上敲擊起來。
“叩…叩叩…叩…”清脆的敲擊聲在凝滯的空氣里回蕩,帶著一種開啟未知的儀式感。
無聲無息地,那面磚墻向內側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狹窄洞口。一股更加陰冷、潮濕的氣息猛地涌出,濃烈的福爾馬林混合著鐵銹的刺鼻氣味直沖鼻腔,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的腐爛感。冰冷的石階向下沒入更深的黑暗。
林默腳步踉蹌,幾乎是跌撞著跟了進去。通道狹窄,兩側墻壁上鑲嵌著無數大小不一的透明玻璃罐,罐體冰冷光滑,反射著通道深處某種微弱、奇異的光源。那光源并非來自外界,更像是罐子內部自身散發出的、瀕死螢火般的微光。罐子里懸浮的并非器官標本,而是緩緩流動、明滅不定、閃爍著不同顏色和強度的光霧、光點或碎片狀的光影。有的璀璨如夏夜星河,有的熾烈如燃燒的熔巖,有的幽藍如深海,但更多的,是那些黯淡、灰白、如同風中殘燭般即將熄滅的微光。恍惚間,似乎有極其模糊的、混雜著歡笑、哭泣、吶喊、低語的聲音碎片,像幽靈一樣在意識的最邊緣飄過,撩撥一下又迅速消失,留下冰冷的戰栗。
“眾生執念,皆化此間余燼。喜怒哀樂,愛恨癡嗔,皆為吾店珍藏。”老板的聲音在狹長、冰冷的石壁間產生輕微的回響,平淡得像在介紹庫房里的尋常貨物。
林默心神劇震,目光驚惶地掃過兩側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玻璃囚籠。那每一個罐子里,都囚禁著一個靈魂的碎片,一段被割舍的人生。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脊椎向上攀爬。他下意識地轉動脖頸,目光在無數閃爍的微光中急切地搜尋著,一種不祥的預感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通道似乎沒有盡頭,向下延伸,沉入更深的黑暗。就在林默幾乎被絕望淹沒時,通道深處,一個比其他罐子位置更高、顯得更加孤立的玻璃罐,攫住了他的視線。它像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祭品。罐體本身比其他罐子更顯陳舊,蒙著一層灰蒙蒙的霧靄。而罐子內部的光…微弱得令人心悸。
那不再是光霧或光點,只剩下零星幾點極其暗淡的、灰白色的光斑,如同寒冬荒野里最后幾粒微弱的火星,在無邊的冰冷黑暗中無力地漂浮、閃爍。每一次閃爍,光芒都比上一次更黯淡一分,間隔也更長,頻率越來越慢,像是垂死者最后、最艱難的喘息,隨時會徹底沉入永恒的寂靜。
林默的腳步釘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成冰。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目光死死鎖在那個罐子上。他的視線艱難地向下移動,看向罐子下方貼著的那張小小的標簽。紙色同樣泛黃,但上面的墨跡卻異常清晰,如同刻在墓碑上的銘文:
**林晚-全部記憶**
“晚晚?!不——!!!”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撕裂了通道的死寂。林默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瀕臨瘋狂的野獸,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冰冷的玻璃罐。他雙手重重地拍打在光滑堅硬的罐壁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這不可能!她怎么會…她典當了什么?!她換取了什么?!”他嘶吼著,聲音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
“換取你的命,林默先生。”一個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如同喪鐘敲響。
林默渾身劇震,猛地回過頭。當鋪老板不知何時已如幽靈般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昏暗搖曳的光線下,他的身影被拉得格外高大幽深,幾乎要吞噬掉林默渺小的輪廓。
“…什么?”林默的嘴唇哆嗦著,只吐出這兩個破碎的音節。巨大的恐懼攥緊了他的心臟。
老板緩緩上前一步,目光投向罐中那幾點即將徹底熄滅的灰白光斑,那眼神深處,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如同收藏家審視一件即將完成的杰作。“十年前,你病入膏肓,高燒昏迷,肺腑衰竭,醫生束手無策,只等你咽下最后一口氣。”他的聲音平鋪直敘,卻字字如重錘砸在林默心上,“你妹妹林晚,找到了我。她典當了她所有的記憶——從呱呱墜地到那一刻所有的喜怒哀樂,所有關于父母、關于你、關于她自己是誰、來自何方的全部印記——換取了一劑能讓你活命的‘藥’。”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林默那張瞬間慘白、失去所有生氣的臉,如同欣賞一幅絕佳的痛苦畫卷,“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嗎?她救了你,用她自己存在的全部證明,換來了你的呼吸。”
隨著老板冰冷的話語,一幅幅畫面如同淬毒的碎片,強行楔入林默的腦海:
**————**破舊出租屋的木板床上,幼年的林默瘦骨嶙峋,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起皮,雙眼緊閉,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少女林晚,約莫十五六歲,跪在床邊,緊緊握著他滾燙得嚇人的小手,滿臉淚痕,那雙曾經靈動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絕望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火焰在燃燒。
**————**同樣是在一個深夜(與林默闖入的當鋪有微妙不同,更顯陳舊…),少女林晚獨自一人,像一道決絕的影子沖進當鋪。她將一張紙重重拍在柜臺上,“——全部記憶”,筆跡稚嫩卻堅定,如同她的眼神一樣。她仰著頭,直視著柜臺后模糊的身影,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獻祭般的瘋狂。
**————**老板模糊的手遞過來一個散發著詭異幽綠色微光、不足巴掌大的小瓶。林晚毫不猶豫地一把抓過,甚至沒有再看一眼,轉身就沖出了當鋪大門,單薄的身影瞬間被濃稠的夜色吞沒。
**————**回到出租屋。林晚顫抖著打開瓶蓋,將里面粘稠的、散發著奇異草木腥氣的幽綠液體,小心地喂進幼年林默干裂的嘴唇。幾乎是立竿見影,幼年林默滾燙的皮膚開始降溫,緊蹙的眉頭松開,微弱的氣息漸漸變得平穩、悠長。而就在這一刻,林晚喂藥的手猛地僵住。她眼中的神采,如同被瞬間抽走了燈芯的蠟燭,迅速熄滅、渙散、變得空洞。她茫然地環顧著這個她生活了十幾年的、熟悉無比的小屋,目光掃過墻上的舊畫、桌上的搪瓷杯、床上沉睡的哥哥…眼神里只剩下全然的陌生和巨大的、無依無靠的迷茫,仿佛一個初生的嬰兒,突然被拋進了一個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她甚至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仿佛被這“陌生”的環境嚇到。
閃回結束——。
殘酷的真相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林默的心臟,反復攪動。
“看,”老板指向那個玻璃罐,罐內最后一點灰白的光斑極其微弱地、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般,跳動閃爍了一下,光芒黯淡到了極致,只剩下一點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的余暉,如同灰燼中最后一點火星。“她的‘存在’,即將燃盡。余燼,終將冷卻。歸于虛無。”
“晚晚…是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巨大的悲痛、悔恨、滅頂的自責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林默徹底淹沒、窒息。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重重地癱倒在冰冷潮濕的石地上。雙手卻依舊徒勞地、死死地貼在冰冷的玻璃罐壁上,額頭抵著那堅硬的阻隔,仿佛想用體溫去溫暖里面即將消逝的妹妹。無聲的慟哭讓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沾染的灰塵,在冰冷的罐壁上留下渾濁的痕跡。十年尋找的艱辛,無數個日夜的煎熬,在此刻都化作了刺向自己的利刃——原來他苦苦追尋的妹妹,早已為了救他,將自己徹底獻祭給了這片冰冷的黑暗。
老板居高臨下地看著崩潰在地的林默,像神祇俯視著塵埃里的螻蟻。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品味這份極致的痛苦。然后,那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不容抗拒的誘惑,如同惡魔的低語:
“現在,輪到你了,林默先生。”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落在林默因劇烈抽泣而起伏的、緊捂著的胸口位置。“典當,還是…看著她徹底歸于虛無?”
林默的哭泣聲戛然而止。
時間仿佛凝固了。通道里只剩下那單調、冰冷、如同死亡倒計時的“滴答…滴答…”的滴水聲,以及玻璃罐內那點微弱余暉發出的、幾乎斷絕的、令人心慌的“嗡…”的震顫聲。
林默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極其緩慢地、一寸寸地抬起頭。那張布滿淚痕、被絕望和灰塵污濁的臉上,一雙眼睛如同被血浸透。淚水還在不斷涌出,沖刷著臉上的污跡,但那雙眼睛深處,翻涌的劇痛、掙扎、瘋狂在短暫的混亂后,被一種更徹底、更駭人的空洞所取代。那是一種被徹底掏空、被推下萬丈深淵后,放棄了一切掙扎的空洞。他的目光,死死地、帶著一種瀕死野獸最后反噬般的絕望和瘋狂,盯住了老板那張在幽暗光線下顯得無比冷漠的臉。
林默的手顫抖著,那只沾滿淚水和灰塵的手,卻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決絕,極其緩慢地伸向自己濕透的、緊緊貼在胸口的夾克內袋。動作僵硬,仿佛那只手有千鈞之重,仿佛伸向的不是自己的衣袋,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把直插心臟的尖刀。
老板的瞳孔深處,一絲了然的光芒閃過。那嘴角慣常的弧度似乎微妙地加深了半分,帶著一種獵物終于踏入陷阱的滿意。他輕聲提醒,聲音如同寒冰摩擦:“記住,最珍貴的記憶,才配得上延續‘存在’的重量。”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那層濕冷的布料,看到林默懷中所藏之物——那份被他用體溫、用靈魂、用十年孤苦歲月小心守護的最后珍寶。
痛苦、掙扎、扭曲的表情如同凝固的面具一樣吸附在林默的臉上。淚水混合著汗水,在冰冷的空氣中幾乎要凝結。他的眼神在那巨大的空洞、瘋狂的絕望和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徹底放棄的決絕之間劇烈地變幻、撕扯,最終定格為一片死寂的灰燼。所有的光都熄滅了,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為了“延續”而獻祭一切的麻木。
冰冷的手指觸碰到一個小小的、硬硬的物體——一個用最柔軟的絨布細心包裹著的、小小的、冰冷的金屬相框。他的手指猛地痙攣了一下,隨即死死地攥緊了它!指關節因巨大的力道而瞬間繃緊、發白,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劇烈的顫抖透過緊握的手掌、手臂,傳遞到全身,讓他整個人都在無法控制地戰栗。他攥住的,是母親臨終前,在病榻上留給他的最后一個微笑。那個微笑溫柔、虛弱,卻飽含著無盡的不舍和愛憐,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源,是他靈魂深處最后的錨點,是他能被稱為“林默”的最后證明。
玻璃罐內,最后一點灰白的余暉,微弱地、極其艱難地閃爍了一下。即將徹底熄滅的記憶罐,光芒黯淡到了極致,如同灰燼中最后一絲將熄未熄的熱氣,下一秒,就會永遠沉入冰冷、絕對、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
林默的手,顫抖著,帶著一種仿佛不屬于他自己的力量,終于從懷里掏了出來。他沒有攤開手掌,只是將那緊緊攥著的拳頭,那包裹著母親最后微笑的金屬硬物,重重地、決絕地砸在了冰冷的烏木柜臺上!
“咚!”一聲悶響,在死寂的通道里如同驚雷。
老板的目光瞬間鎖定在那只緊握的拳頭上,嘴角那抹弧度終于完全舒展開來,形成一個冰冷而滿意的微笑。他甚至沒有要求林默攤開手掌確認。
“成交。”
兩個字,清晰、冰冷、毫無感情,如同兩塊冰坨砸在地上。
林默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他沒有看老板,也沒有看那個即將熄滅的罐子。他的目光空洞地投向通道深處更濃的黑暗,仿佛靈魂已經被抽離。
就在老板話音落下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玻璃罐內,那點即將徹底熄滅的灰白色余暉,猛地爆發出一種不正常的、回光返照般的刺目光芒!那光芒極其短暫,如同瀕死者最后的心跳,強烈到幾乎要穿透玻璃罐壁,將整個幽暗的通道都映亮了一瞬!光芒中,無數破碎的光點、光絲瘋狂地涌動、旋轉、試圖重新聚合,發出一種高頻的、令人牙酸的“滋滋”聲。
光芒驟然熄滅。
通道重新陷入昏暗。
玻璃罐內,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微弱、極其黯淡的、近乎虛無的乳白色微光。那光芒不再閃爍,不再跳動,只是靜靜地、如同凝固的塵埃般懸浮在罐中。它沒有溫度,沒有活力,甚至感覺不到任何“存在”的意志,僅僅是一點勉強能被肉眼捕捉到的、物理性的“亮”而已。罐體下方“林晚-全部記憶”的標簽,依舊冰冷地貼在那里。
與此同時,通道盡頭,那扇之前緊緊關閉、通向更深黑暗的厚重石門,伴隨著一陣沉悶的“隆隆”聲,緩緩地向內打開了。門內涌出的空氣更加陰冷,帶著一股濃重的、如同墓地泥土般的腐朽氣息。
老板看也沒看那個罐子,仿佛那點微光的存在與否與他毫無關系。他只是對著石門的方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臉上依舊是那副恒定的、令人心悸的微笑:“門開了,林默先生。你的妹妹,就在里面。”
林默的眼神空洞得嚇人。他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的木偶,邁開僵硬的雙腿,一步,一步,踉蹌地走向那扇敞開的石門。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階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他走過老板身邊,沒有一絲停頓,仿佛對方已不存在。
石門后是一個不大的石室,空蕩蕩的,只在中央孤零零地放著一張冰冷的石床。石床上,蜷縮著一個單薄的身影。
那是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女子,穿著樣式古怪、早已過時多年的舊衣服,身形瘦削得驚人,露出的手腕細得像一折就斷的枯枝。她背對著門口,蜷縮著,像一只受驚后把自己緊緊團起來的刺猬。她的頭發干枯,毫無光澤地披散著。
林默的腳步停在石床幾步之外。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空蕩蕩的肋骨,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疼痛。他看著那個背影,那個在夢里出現過千萬次、支撐他熬過無數絕望日夜的背影。巨大的酸楚和一種近乎虛脫的狂喜瞬間沖垮了他,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晚晚…”他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呼喚出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名字,聲音哽咽,帶著十年積壓的思念、痛苦、愧疚和失而復得的狂喜,“晚晚!哥來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哥帶你回家!我們回家!!”
石床上的身影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動了。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初生嬰兒般的笨拙和茫然,轉過了身。
一張臉暴露在石室幽暗的光線下。
那是林晚的臉。五官的輪廓依稀還能辨認出少女時代的影子,眉眼依舊清秀。但是,這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好奇,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屬于“人”的生氣。它像一張精心繪制卻忘了點上眼睛的仕女圖,精致,卻空洞得令人心寒。皮膚是一種久不見陽光的、病態的蒼白,嘴唇毫無血色。最令人窒息的是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很大,曾經像盛滿了星光的湖泊。可現在,里面什么也沒有。沒有光,沒有情緒,沒有記憶。只有一片無邊無際、死水般的茫然和空洞。仿佛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了所有投射進去的光線和情感。
她微微歪著頭,用一種純粹是生物性的、不帶任何思考的探究目光,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激動得渾身顫抖的男人。那目光里沒有一絲熟悉,沒有一絲波動,像是在看一塊石頭,一件家具,一個與己無關的、突然出現在視線里的陌生物體。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發出幾個干澀的、毫無起伏的、如同生銹齒輪摩擦般的音節:
“先生…”她頓了頓,似乎在費力地組織著陌生的語言,“…您哪位?”
林默臉上所有的表情——狂喜、激動、淚水、十年尋找終于塵埃落定的釋然——都在瞬間凍結。然后,如同被重錘擊碎的冰面,寸寸龜裂,崩塌。
他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機的石像。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句“先生,您哪位?”在死寂冰冷的石室里反復回蕩、撞擊,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錐,狠狠鑿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原來,這才是老板口中的“延續存在”。
他典當了母親臨終前最后、最溫暖的微笑,那個支撐他度過無數黑暗歲月的唯一光源。他付出了靈魂里最后一塊完整的基石,傾盡了所有。
換來的,只是一個沒有記憶、沒有情感、連他是誰都不認識的、名為“林晚”的空殼。
石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林晚那雙空洞的大眼睛,依舊茫然地、毫無焦點地“看”著他,像一個剛剛被組裝好、尚未輸入任何程序的精致人偶。
林默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那冰冷的觸感順著脊椎蔓延,凍僵了他全身的血液。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自己那只剛剛掏空了靈魂、此刻空空如也的手掌。
掌心里,只剩下母親相框冰冷的金屬棱角留下的、一道深深的、幾乎要滲出血痕的印子。
余燼當鋪深處,老板無聲地站在林晚那個重新亮起微弱白光的記憶罐前。罐子里的光,穩定、冰冷、毫無生氣。他伸出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姿態,輕輕拂過冰冷的玻璃罐壁。
指尖之下,罐內那點微弱的白光似乎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死水般的凝固。
老板的嘴角,那抹恒定的弧度,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神秘而滿足。他轉身,長衫拂過積塵的地面,無聲無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