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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春雨賦形記
春雨無疑是溫柔的。
窗欞上忽然凝出一滴水。我踮起腳尖湊近,才驚覺那不是玻璃上的霧氣,是一條細若游絲的雨線正懸停在玻璃外。紋絲不動,像是被按了暫停鍵,細看又能在睫毛顫動間察覺它的輕顫,仿佛整個銀河系都凝結在這條銀絲里。我屏住呼吸,那雨線猛然間碎成一小串連珠,沿著壁面緩緩滑落,身體撞上窗臺的瞬間化作千百朵透明的骨朵,在石縫里綻開。
春雨的形態總帶著種錯位的魔力。初春時它是被天河剪碎的柳葉,窄窄的,薄薄的,沾著一點未褪盡的冬寒。落在梧桐葉上時,能看見那些銀色的葉片如何在葉脈間短暫地停頓,尋到縫隙就一頭扎進去,像是要從一片嫩芽里鉆回泥土里去。陽春三月的雨卻總帶著幾分輕狂,那些雨絲落在池塘里,會驚起一圈圈漣漪,像是水神在用指尖摩挲水鏡,泛起的波紋里能看見半輪被揉碎的月亮。
與春雨的對話從不需要語言,它敲打萬物時的聲音就是最古老的密語。落在瓦片上時,它像一位技藝高超的琴師,只用指尖輕輕叩擊,便能讓屋檐下掛起一串串珠落玉盤的脆響。雨滴砸在油紙傘上時,聲音會變成綿長的呢喃,像隔著竹籬聽人用低音笛吹奏《姑蘇行》。最妙的是它落在樹林里時,發出的不是雨聲,而是沙沙的絮語。每片樹葉都成了雨珠的搖籃,雨珠滾落時發出的沙沙聲,喚起無數個春夜的夢語。
春雨的氣味是藏不住的秘密。它混在泥土翻動的腥甜里,混在新發的芽尖散發的清香里,還混在青草在濕潤中釋放的汁液的氣味。撲面而來,每一寸肌膚都在此刻蘇醒過來。雨打濕桃花,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甜味,象征著春天早已到來。沿著青石板路往回走,忽然被一陣潮濕的青草味包裹,才知道原來是春雨正從池塘的蘆葦叢中掠過。
杜甫在成都草堂寫下“潤物細無聲“時,定是見過春雨如何在夜色里悄無聲息地滲進泥土,用那些看不見的細線把麥苗和油菜花連成一片綠浪。韓愈筆下的“天街小雨潤如酥“,想來是看見長安街頭的春雨如何把石板路浸得發亮,讓塵世的喧囂都陷進那層薄薄的水膜里。余光中在聽聽那冷雨時,把春雨比作各式各樣的樂器——胡琴的哀婉,古箏的清越,琵琶的大珠小珠落玉盤,仿佛每一種雨聲都韻藏著不同地域的情緒。三毛在撒哈拉的雨天說“雨是這個世界上最干凈的東西“,大概是因為那些雨水能沖刷掉所有傷痛的回憶,此刻那些墮落的、頹廢的、消沉的,都將死而復活。
雨線在屋檐下編織成簾,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長輩總說“春雨貴如油“。那些落在枯井里的雨滴,泡軟了石壁上的青苔;它不像夏雨那樣帶著雷鳴的轟響,也不像冬雪有咄咄逼人的寒意。春雨總帶著種溫潤的耐心,一點點把土里的蟲卵喚醒,把枝頭的花苞泡軟,把整個世界都泡進這緩慢的節奏里。
當我漫步于后院時,發現雨水已經把石縫里的青苔染得更深、更綠。那些苔蘚像是被春雨擦亮的翡翠,在暮色里泛著冷冷的光。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古人會在春雨天點起油燈——那些亮在黑暗里的燈火,像是在與春雨同呼吸。我這時候才領悟到,原來世界上最珍貴的并不是金銀財寶,而是心頭那雙能為春雨駐足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