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盲妻跳樓前,笑說:幸好看不見你哭
深秋的風,像鈍刀子,一下下刮著破舊的窗紙。豆大的油燈火苗在灌進來的冷氣中掙扎,將我和晚娘搖晃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又被黑暗不斷吞噬。
她坐在炕沿,那雙曾經清亮如春水的杏眼,如今蒙著一層渾濁的灰翳,空茫地對著虛空。可她的手指卻靈巧得驚人,正細細摸索著我那件半舊青衫的每一個褶皺,每一個針腳,仿佛指尖能生出眼睛,要將它每一寸紋理都刻進心里。
“硯寒,”她的聲音很低,被屋外呼嘯的風聲切碎,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沙啞,“包袱…再檢查一遍。干糧在左邊小袋,水囊灌滿了,墨錠和筆我都用油紙包了三層…右邊夾層,是你常翻的那幾卷書,卷邊兒的地方,我…我拿線壓住了。”她的指尖劃過書冊的邊緣,那里曾被翻得毛糙,如今卻被細密的針腳壓得平整。這是她唯一能為我做的“修補”。
我喉嚨里堵得厲害,像塞滿了粗糲的砂石,一個字也吐不出。只能重重地點頭,又想起她看不見,趕緊伸手,覆上她冰冷的手背,用力握緊。那雙手,曾捻著五彩絲線,繡出過讓縣城繡莊掌柜都驚嘆的蝶戀花、喜鵲登枝,養活了我們最艱難的日子,如今指節卻因經年的勞損和寒冷微微變形,布滿了細小的裂口和針扎的舊痕,摸上去像粗糙的樹皮。每一道痕跡,都是為我熬瞎了眼睛的無聲控訴。
她像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嘴角努力向上牽了牽,想彎出一個安撫的笑,卻只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她慢慢抽出手,探向炕頭的舊木匣。那匣子漆皮剝落了大半,露出里面暗沉的木頭本色。她的指尖精準地掠過匣面,摸索到一個小小的凹陷處,輕輕一按,“嗒”一聲輕響,一個隱藏的小屜彈了出來。里面躺著一塊玉佩,觸手溫潤,瑩白如凝脂,邊緣雕琢著古樸的云紋,中間一個清晰的“周”字——這是我周家不知傳了多少代的東西,也是這破敗屋子里唯一能窺見一點昔日清貴門庭的物件,更是父親臨終前親手交予我,囑托我“光耀門楣”的象征。
“這個,”她雙手捧起玉佩,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摸索著玉佩邊緣的紋路,遞向我腰間,“戴上。老祖宗傳下來的,能護著你…平平安安,高中…高中魁首。”她的指尖劃過我腰間系帶的位置,冰涼,帶著微微的顫抖。
“晚娘……”我終于擠出兩個字,聲音啞得自己都心驚,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眼眶,“家里…不能沒有這個!這是爹的念想!”
“能!”她斬釘截鐵地打斷我,空茫的眼睛固執地“望”著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片灰翳深處似乎燃起一簇微弱卻灼人的火苗,“只要你能平平安安考完回來,比什么都強!戴上!”她摸索著抓住我的手,把玉佩硬塞進我掌心,那玉帶著她指尖的冰涼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周家的門楣,在你身上,不在玉上!”
玉佩沉甸甸地落入掌心,溫潤的觸感下卻像烙鐵般灼人。那上面的每一道云紋,似乎都纏繞著父親渾濁目光里的囑托,纏繞著母親枯槁的手一遍遍擦拭它的模樣。它是懸在我這根獨苗脊梁骨上無形的秤砣。我本該將它供奉在神龕,日日焚香告慰先祖,而非…系上我這落魄秀才的寒酸腰際,去賭一場渺茫的功名。
晚娘的手還固執地伸著,在空中徒勞地抓握。風穿過破窗的縫隙,刀子似的刮在她單薄的肩背上,她似乎渾然不覺,所有的感知都凝在掌心那點虛無的等待上。
“戴上…”她又低低催促了一聲,聲音像繃緊的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泣音,“求你…硯寒。”
那聲“求你”像一根冰針,猝不及防地刺穿我所有搖搖欲墜的堅持。心口猛地一絞,痛得我幾乎彎下腰去。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腑,嗆得喉嚨生疼。指尖僵硬地捻起玉佩上那根褪色的舊絲絳,繞過腰間粗糙的布帶,摸索著打上一個死結。玉佩貼著里衣落下,隔著一層薄薄的棉布,那溫潤的玉質卻像一塊寒冰,瞬間凍透了肌膚,沉甸甸地墜在心口的位置,壓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晚娘的手終于摸索到了系好的玉佩,指尖小心翼翼地撫過那圓潤的輪廓,一遍,又一遍,仿佛在確認它已牢牢縛在了我身上。緊繃的肩線終于微微松弛下來,她臉上露出一絲近乎虛脫的、滿足的淺笑。
“好…真好…”她喃喃著,摸索著抓起炕上疊得整整齊齊的包袱,用力塞進我懷里,“去吧,硯寒。莫要…掛心家里。”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虛弱,“我…我等你回來。”
我抱著那沉甸甸的包袱,像抱著她所有的期許和這破屋搖搖欲墜的未來。腳下如同生了根,釘在這冰冷的地上。昏黃的油燈掙扎著,將我們兩人單薄的身影投在墻上,扭曲、拉長,又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屋外,風更緊了,嗚咽著穿過巷弄,像是無數冤魂在低低啜泣。
最終,我咬碎了牙關里的血腥味,猛地轉過身。不敢再回頭看她一眼,怕只一眼,那強筑的心堤便會徹底潰決。我幾乎是撞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一頭扎進了門外無邊無際、砭人肌骨的黑暗與寒風里。
風刀子似的刮在臉上,身后那扇破舊木門合攏的“吱呀”聲,像鈍鋸在心上狠狠拉過,留下一條看不見血的豁口。我抱著晚娘塞給我的包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縣城坑洼的土路上。天光晦暗,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那枚系在腰間的玉佩,隔著粗布衣衫,隨著腳步一下下撞擊著胯骨,冰冷堅硬,每一次觸碰都在無聲地提醒我背負的重量——家族的、晚娘的,還有我自己的不甘。它沉甸甸地墜著,墜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淖里。
縣城逼仄的城門在望。心頭那股混雜著悲壯與孤注一擲的濁氣還未及吐出,鄰居張老爹那枯瘦的身影猛地從城門洞子旁的陰影里竄出,幾乎是撲倒在我腳邊!
“周相公!周相公留步啊!”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我袍子的下擺,渾濁的老眼里全是驚惶的血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快…快回去看看你家娘子!我…我晌午路過,聽見…聽見她在屋里咳得…咳得要背過氣去!那動靜…駭死人了!我扒著門縫瞧…瞧見…地上…地上有血沫子啊!”
“轟”的一聲!晚娘強撐的笑臉、那努力挺直的脊背、撫過玉佩時冰涼的指尖…所有被我刻意忽略的虛弱細節,瞬間被張老爹這驚惶的幾句話染上了刺目的猩紅!包袱“噗”地一聲掉在冰冷的塵土里。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回去!
我猛地轉身,朝著來路發足狂奔!風在耳邊尖嘯,肺葉像破風箱般劇烈拉扯。眼前只有那條通往破屋的窄巷,晚娘蒼白憔悴的臉在虛空中晃動,還有那刺眼的、臆想中濺落在泥地上的血點!
剛奔出城門洞子不過百步,路旁稀疏的枯樹后,幾條兇悍的人影如同蟄伏已久的惡獸,猛地撲了出來!刺鼻的汗臭、劣質皮子的腥膻和鐵銹般的殺氣瞬間將我淹沒。
“站住!把值錢的留下!”為首的是個獨眼壯漢,臉上橫貫著一條蜈蚣似的刀疤,獰笑著,粗糙的大手像鐵鉗般直直抓向我腰側——那枚凸起的玉佩形狀,在奔跑中根本無從遮掩!
“滾開!”我目眥欲裂,瘋了一般嘶吼!那是晚娘的命換來的護身符!我猛地側身,用肩膀狠狠撞向那壯漢的胸口,同時雙手死死捂住腰間的玉佩,身體蜷縮起來,試圖用整個后背去承受可能到來的打擊。
“媽的!找死!”獨眼壯漢被我撞得一個趔趄,惱羞成怒。他身后的嘍啰呼喝著撲了上來。拳腳如同冰雹般砸落!劇痛瞬間炸開!我死死咬住下唇,咸腥的血味在嘴里彌漫開,身體被打得蜷縮翻滾,卻始終死死護住腰間那一點溫潤的凸起!
“骨頭還挺硬?給老子搜!”獨眼漢啐了一口,狠狠一腳踹在我護著腰腹的手臂上。劇痛讓手臂一陣麻痹。一只粗糙骯臟的手趁機猛地探入我懷中,粗暴地撕扯!包袱被扯開,干硬的餅子、卷邊的書冊、油紙包好的墨錠…散落一地,被骯臟的靴底踩踏。
“呸!窮酸書生!”那嘍啰摸遍了我身上所有口袋,只掏出幾個冰冷的銅板。
“老大,就這點破銅板,還有個破玉佩!”另一個嘍啰從我死死攥緊的手指縫里,硬生生摳出了那枚“周”字玉佩!
“我的玉!”我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悲鳴!
“玉佩?”獨眼漢一把奪過,對著昏沉的天光瞇起他那只好眼看了看,隨即滿臉嫌惡,“嘖,成色還行,就是小氣!屁大點玩意兒,能值幾個錢?晦氣!”他掂了掂,竟隨手往旁邊荊棘叢生的野地里一扔!“當啷”一聲微響,玉佩消失在枯黃的亂草深處。
“不——!”絕望像毒藤纏住了四肢!
“媽的,吵死了!”獨眼漢眼中兇光一閃,“給臉不要臉!送你上路!”他猛地抽出腰間的砍刀,帶著一股腥風,毫不留情地朝著我的后背狠狠劈了下來!
“噗!”“咔嚓!”
刀刃撕裂皮肉、骨頭碎裂的悶響!難以言喻的、帶著灼熱的冰冷感從后背炸開!眼前驟然一黑!緊接著,又是兩下!沉重的力道狠狠砸在同一個地方!溫熱的液體瘋狂地涌出,浸透了單薄的棉袍!力氣連同意識一起被急速帶走。我像一截朽木,重重撲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呸!窮鬼!”罵罵咧咧的聲音遠去。
黑暗吞噬著視野。身下的泥土冰冷刺骨,后背的劇痛卻像地獄的火焰在燃燒。玉佩…被扔進了野地…荊棘…晚娘咳血…她熬瞎了眼睛才…才讓我帶走的啊!
一股混雜著無盡愧疚和撕心裂肺痛楚的力量猛地爆發!我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手指深深摳進泥土里,拖著支離破碎的身體,一寸一寸,朝著荊棘叢爬去!每一次挪動都牽動后背猙獰的傷口,撕裂般的劇痛讓眼前陣陣發黑!荊棘尖銳的刺劃破臉頰、手臂…憑著最后一絲殘存的方位感和刻骨的執念,在枯草碎石中瘋狂摸索!
手指被碎石割破,被荊棘刺穿…忽然,指尖觸到了一點堅硬冰涼、帶著獨特溫潤感的物件!是它!那熟悉的云紋邊緣!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那枚沾滿泥土和血污的玉佩死死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質貼著滾燙的掌心,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晚娘指尖的溫度。意識再也支撐不住,徹底沉入無邊的黑暗深淵。只有那枚小小的玉佩,像一顆冰冷的心臟,在我血肉模糊的掌中微弱地跳動。
不知沉睡了多久,意識是被一陣鉆心的劇痛和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渴拽回來的。映入眼簾的是自家那布滿雨漬和蛛網的屋頂。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到令人作嘔的藥味,苦澀中夾雜著一股腐敗氣息,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淡淡的廉價脂粉香氣?這味道陌生而突兀。
“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爆發,震得后背的傷口劇痛無比。
“硯寒?硯寒你醒了?!”張老爹枯瘦焦急的臉龐湊到眼前,渾濁的老眼里全是血絲和淚水,“老天爺開眼啊!你可算醒了!嚇死老漢我了!”他粗糙的手顫抖著扶住我的肩膀。
“水…”喉嚨干得像要裂開。
張老爹慌忙舀起一勺溫水湊到我唇邊。冰涼的液體帶來一絲清明。
“晚…晚娘…”我艱難地轉動眼珠,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心被攥緊,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張老爹之前的喊叫——血沫子!像鬼影般在腦海里浮現。
張老爹喂水的動作猛地一僵。臉上的狂喜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悲傷和躲閃。他垂下了頭,握著水勺的手劇烈顫抖,水灑在了臟污的棉被上。
“晚娘…她…”張老爹的聲音哽住了,“她…她不在家…”
“去哪了?!”一股寒意瞬間竄遍全身!我猛地想撐起身,后背的劇痛卻讓我重重跌回炕上,大口喘著粗氣!
“硯寒!你別動!”張老爹死死按住我,老淚縱橫,“郎中說了,你這傷…再崩開就…就神仙難救了!晚娘…晚娘她…”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那個令人窒息的事實,“她…把自己賣了!”
賣了?兩個字像兩道驚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震得我魂飛魄散!
“賣給誰了?!”我嘶吼出聲,聲音撕裂般難聽,帶著絕望。
張老爹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渾濁的淚滴砸在炕沿上。他痛苦地閉上眼,聲音低啞如同蚊蚋:
“…醉…醉紅樓。”
醉紅樓!縣城東頭,那棟即使在白日也透著一股靡靡之音的朱漆繡樓!門口永遠飄著廉價的脂粉甜香!那是所有正經人家路過都要掩鼻唾罵、繞道而行的骯臟去處!
“不——!”一聲野獸般的悲號沖破喉嚨,帶著血沫子!晚娘!我的晚娘!那個會在燈下為我縫補衣裳、熬煮清粥的晚娘!那個眼睛瞎了,卻比任何人都要干凈的晚娘!她怎么能…?
“為什么?!!”我目眥欲裂,死死瞪著張老爹。
“為了…為了你的藥錢啊!硯寒!”張老爹嚎哭著,“你被抬回來的時候…就剩一口氣了!渾身是血,后背…后背那刀口,深得都能看見骨頭!請郎中、抓藥…那都是潑天的銀子!晚娘她…她一個瞎眼婦人,能有什么法子?她…她跪著求遍了街坊,可誰家有余糧啊?最后…最后是醉紅樓那個姓劉的老鴇,不知從哪得了信兒…派人來了…丟下十兩銀子…就把…就把人…強行拖走了啊!”
十兩銀子!十兩銀子就買走了我的晚娘!買走了她的一生!
“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再也壓制不住,我猛地側頭,一口滾燙的鮮血狂噴而出!濺在污黑的炕沿上,濺在張老爹破舊的衣襟上!
“硯寒!硯寒!”張老爹魂飛魄散地哭喊起來。
世界天旋地轉,眼前徹底猩紅。耳邊只剩下晚娘那溫柔又帶著決絕的聲音:
“戴上…求你…硯寒…”
“去吧…莫要掛心家里…”
那枚被我攥得死緊、沾滿血污的玉佩,硌在掌心,冰冷刺骨,像一顆永遠不會停止跳動、也永遠不會帶來溫暖的毒瘤。
后背的傷口在郎中和張老爹的竭力救治下,終于勉強止住了潰爛。然而每一次換藥,都像是重新經歷一次凌遲。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扎進腦髓。支撐我的,是心頭那團日夜焚燒的毒火——贖她出來!帶她回家!
“張老爹…”我喘息著,聲音嘶啞,“家里…還有什么能賣的?”
張老爹佝僂著腰熬藥,聞言身體猛地一僵,枯瘦的手在粗陶罐上無意識地摩挲著,半晌,才頹然轉身,老眼里盛滿了悲涼和無奈。
“硯寒啊…”他長長嘆出一口氣,“能賣…能典的…晚娘她…在你昏迷不醒那幾天,就已經…就已經…”他搖著頭,說不下去了,顫巍巍地指向屋子角落。
墻角堆著幾捆柴,旁邊是那個存放祖傳玉佩、如今空蕩蕩敞開的舊木匣。旁邊,是幾卷散落的書冊。最刺眼的是書架——那架晚娘用嫁妝錢給我打的、她曾無數次摸索著幫我整理的書架,此刻空了大半!只剩下幾本最破舊、最不值錢的蒙童讀物!
整個家,除了身下這張破炕,灶上那個冒著苦味的破陶罐,竟已空無一物!真正是家徒四壁!
那空蕩蕩的書架,像一張無聲嘲諷的大口,瞬間吞噬了我所有的僥幸。晚娘…她早已為我耗盡了最后一滴血!連她自己的棲身之所、她丈夫賴以搏取前程的倚仗,都毫不猶豫地典當了!
一股滅頂的絕望混合著滔天的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心臟!我眼前一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還有…還有這個!”張老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從懷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東西,小心翼翼地遞到我眼前。
那是一只銀鐲子。樣式極簡單,素凈得有些寒酸,卻被打磨得光滑溫潤。是我當年娶她過門時,用抄書攢了大半年的銅板打的。成親那晚,紅燭搖曳下,我笨拙地給她戴上,她羞紅了臉,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光滑的鐲面…后來,無論日子多么艱難,她從未摘下。
此刻,這素銀的鐲子靜靜躺在張老爹粗糙污黑的手掌里。
“晚娘被拖走前…偷偷塞給我的…”張老爹的聲音帶著哭腔,“她說…‘留給硯寒…當個念想…’”
“當個念想”…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心窩!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銀鐲。她把它留下…是斷了自己的念想?還是…早已預見了什么?
我猛地攥緊了那冰涼的銀鐲!贖她!必須贖她!
“張老爹,”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煩您…幫我尋些紙筆來。最便宜的毛邊紙,禿筆,劣墨…只要能寫字的,都行。”
張老爹果然帶回了一刀粗糙的毛邊紙,一支毛都快掉光的舊筆,一塊黑乎乎帶著砂礫的劣質墨錠。沒有硯臺,用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底。
支撐著坐起,每挪動一寸都痛徹心扉。我咬緊牙關,將銀鐲子緊緊套在自己枯瘦的手腕上——冰冷的觸感像一道枷鎖,更像一道鞭笞。鋪開紙,研開墨。筆尖蘸墨,落在紙上,劣質的紙面瞬間洇開一片毛刺刺的墨團。抄的是《孟子》“天將降大任”的篇章。每一個字,都像用刀子在骨頭上刻!手臂的顫抖牽扯著后背的傷口,劇痛一陣陣襲來,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沿著額角滑下,滴落在紙上。
“啪!”筆尖一滑,墨團毀掉一行字。煩躁和劇痛幾乎將我吞噬。我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直到尖銳的疼痛壓過背后的傷。喘息著,再次提筆。
日子在抄寫、劇痛和絕望的等待中重復。張老爹揣著我熬盡心血的抄紙,佝僂著背,走遍縣城。每一次回來,他臉上日益加深的愁苦和躲閃的眼神,都像冰水澆在我心頭。
“王掌柜…說字是好字…可…可這紙太糙,墨太次…只肯給…給兩個銅板…”
“李夫子…翻了翻…嫌抄的是蒙童都讀的舊篇…不稀罕…”
“趙府管家…倒是收了兩張…給了…五個銅板…”
銅板被一枚一枚放在我枕邊,冰冷、沉重。積累的速度,慢得令人窒息。
這天黃昏,張老爹回來得格外晚。他推開門,臉色灰敗得可怕,嘴唇哆嗦著。
“硯寒…”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我打聽到了…醉紅樓那邊…贖晚娘的價碼…”
“多少?!”我猛地撐起身體,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張老爹猛地低下頭,從懷里掏出一個臟兮兮的小布包,顫抖著打開。里面是零零散散一堆銅板,還有幾塊細碎的、成色很差的銀子。
“加上…加上我們這些天抄書換的…還有…還有我偷偷當了我那件老棉襖…”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統共…統共不到…不到十五兩…”
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淚瞬間涌了出來:“可醉紅樓…醉紅樓的老鴇說…晚娘是‘清倌人’新掛牌…要…要整整五十兩啊!五十兩!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五十兩!這個數字像一柄千斤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天靈蓋上!十五兩…五十兩…中間橫亙著三十五兩銀子的天塹!
“噗——!”積郁的絕望、憤怒、無能為力的劇痛,再也壓制不住!一大口鮮血狂噴而出!殷紅的血點濺滿了臟污的棉被,也濺在那堆可憐的銅板和碎銀上!
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向后倒去。意識沉入黑暗前,只聽到張老爹撕心裂肺的哭喊,還有手腕上那枚銀鐲,冰冷地貼著皮膚。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臟。不能再等!每一刻的拖延,都是對晚娘的酷刑!一個瘋狂而孤注一擲的念頭竄起——賣身為奴!簽死契!
“張老爹!扶我起來!去…去城西的‘萬利’牙行!”我撐著炕沿嘶喊。
張老爹手一抖,柴火棍掉在地上。他猛地轉身,臉上瞬間褪盡血色,身體篩糠般抖起來:“硯寒!你瘋了?!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那是死路!簽了那死契,這輩子…這輩子就完了!”
“扶我!”我眼睛血紅,“不賣身…晚娘就完了!”我掙扎著想要挪下炕,后背傷口瞬間崩裂!
“造孽啊…”張老爹嚎哭著死死按住我,“你不能去!晚娘要是知道…她寧愿…寧愿死在那醉紅樓里!也不會讓你走這條路啊!”
就在我們撕扯僵持的瞬間——
“砰!”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被人從外面猛地一腳踹開!腐朽的門板重重拍在土墻上!
一個穿著體面綢衫、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背著手,帶著一身寒氣,大剌剌地闖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家丁。管家三角眼挑剔地掃視著屋子,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嘖,窮酸氣熏天。”他用袖子掩了掩鼻子,“就這?也配姓周?”
張老爹嚇得哆嗦,擋在我身前:“你…你們是什么人?”
管家倨傲地抬著下巴,根本不理會張老爹,目光釘子似的落在我臉上:“你就是那個周硯寒?秀才?”
我強撐著坐直:“是。閣下何人?”
管家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抽出一張折疊起來的、帶著淡淡熏香氣的紙箋,隨意地扔到我面前的破被子上。
“我家老爺姓林,城南林府。算你小子祖墳冒青煙!我家小姐心善,聽聞你娘子為了你這窮鬼,賣身進了那下賤地方?嘖嘖,可憐見的。小姐發了話,府上西席先生正好回鄉丁憂,缺個識字的暫代些時日,教教府里的小少爺開蒙。”他頓了頓,三角眼里閃過一絲算計,“管吃管住,月錢…給你二兩銀子!簽一年的活契!喏,契書!按個手印,明兒一早,就有人抬你去府上!”
二兩銀子一月!一年二十四兩!加上之前的十五兩…離五十兩,只差十一兩了!巨大的狂喜瞬間將我淹沒!
“我簽!我簽!”我語無倫次,手指哆嗦著,“筆…張老爹!印泥!快!”
張老爹慌亂地找筆。管家慢悠悠掏出精致小巧的銅印泥盒:“用這個吧,窮酸。”
我毫不猶豫,蘸了鮮紅的印泥,手指因為激動和虛弱抖得厲害,幾乎是砸著在那契書的落款處,按下了自己鮮紅的手印!
管家滿意地收起契書和印泥。“成了。等著吧,明早自有人來抬你。”說完,帶著家丁,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寒風中。
“硯寒…硯寒…”張老爹臉上毫無喜色,反而充滿了更深的憂慮和恐懼,“林府…那林府…我聽說…聽說那林老爺…這契…簽不得啊!他們…他們沒安好心!”
“簽不得?”我猛地甩開他的手,眼睛亮得嚇人,“張老爹!二兩!整整二兩銀子一個月!一年就是二十四兩!加上我們手頭的十五兩!只差十一兩了!就能把晚娘從火坑里撈出來!這是菩薩!是晚娘的活路!你懂不懂?!”我死死盯著門外,仿佛看到了晚娘脫離苦海的身影!手腕上的銀鐲,仿佛也帶上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等著…晚娘…你等著我…”我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一早,兩個林府粗壯的家仆,像抬一件貨物似的,用一扇破門板把我抬了起來。動作粗暴,每一次顛簸都牽動傷口,痛得我眼前發黑。張老爹跟在后面,老淚縱橫,聲音淹沒在家仆的呵斥聲里。
我被安置在西角門附近一間狹窄陰冷的耳房里,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木頭和灰塵的味道。后背的傷在陰濕中隱隱有潰爛的跡象。
管事的婆子尖著嗓子,將一疊厚厚的賬冊砸在我面前:“識字?那就好好干!把這些陳年的舊賬,一筆一筆給老娘謄清楚!錯一個數,仔細你的皮!”眼神像看陰溝里的蛆蟲。
沒有書桌,只有一張破舊的矮幾。我趴在冰冷的炕沿上,就著微弱天光,用一支筆頭開叉的禿筆,蘸著劣質的墨汁,謄抄那些密密麻麻、散發著霉味的數字。后背劇痛,手臂酸麻顫抖,視線被冷汗模糊。手腕上的銀鐲滑動,冰冷堅硬,每一次輕微的碰撞,都像是在拷問:晚娘…此刻在醉紅樓里…怎樣了?
偶爾被喚去前院書房,教導那個年僅六歲、被寵得無法無天的小少爺開蒙。那孩子頑劣異常,打翻硯臺,墨汁潑我一身,或用彈弓射紙團到我臉上,陪讀的嬤嬤眼神里滿是縱容。我只能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忍!為了那二兩銀子!為了晚娘!
“蠢材!連個‘人之初’都教不會?要你何用!”林老爺偶然撞見,冰冷的斥責比鞭子更痛。
支撐我的,只有手腕上那枚越來越顯沉重的銀鐲,和心頭那團日夜灼燒的毒火。每一枚銅板,都在向著五十兩艱難挪動。
月余過去,身體愈發虛弱。后背傷口反復潰爛,低燒纏繞。咳嗽日益加重,掌心時常咳出血絲。鏡子里的臉,蒼白枯槁,眼窩深陷,顴骨凸起,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只剩下瘋狂的執念。
終于,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午后,我咳得幾乎背過氣去。管事的婆子一臉嫌惡地捂著鼻子進來,將一個小小的布包丟在我身上。
“喏!你的工錢!晦氣東西!趕緊拿了滾去郎中那兒瞧瞧!別把癆病氣過給了府里貴人!”
布包輕飄飄的。我顫抖著手打開——里面只有一小塊成色極差、頂多一兩出頭的碎銀子!根本不是二兩!
冰冷的怒意混合著滅頂的絕望,瞬間沖垮理智!我猛地從炕上掙扎起來,抓起那小塊碎銀,踉蹌著沖出耳房!
雨絲冰冷打在臉上。我跌跌撞撞沖向林府氣派森嚴的前院。雕梁畫棟的前廳里,林老爺正悠閑品茗。看到我闖進來,管家厲聲喝道:“放肆!滾出去!”
“我的工錢!”我嘶吼著,舉起碎銀,“二兩!契書上白紙黑字!為什么…為什么只有這些?!”劇烈的咳嗽襲來,血沫子濺落在光潔的青磚地上!
廳內一片驚呼。林老爺放下茶盞,慢條斯理擦擦嘴角,眼神像看螻蟻。
“工錢?契書?”他嗤笑,“周秀才,你病糊涂了吧?你簽的,是入我林府為奴的死契!白紙黑字!你整個人都是林府的財產!給你口飯吃,賞你點碎銀子看病,已是老爺我天大的仁慈!你還敢來要二兩月錢?癡心妄想!”
死契?!這兩個字如同兩道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瞬間炸得我魂飛魄散!
“不…不可能!”我目眥欲裂,撲向管家,“契書!給我看!”
“找死!”管家臉色一變。兩個家丁立刻撲上來,粗暴地扭住我的胳膊,猛地將我摜倒在地!
“砰!”身體重重砸在青磚地上!后背傷口瞬間徹底崩裂!溫熱的液體洶涌而出!
“死契就是死契!你這輩子,生是林府的人,死是林府的鬼!想贖你那瞎眼的婆娘?下輩子吧!拖下去!關進柴房!沒我的吩咐,不準給飯吃!”林老爺冰冷刻薄的聲音,一字一句鉆進耳朵!
身體被粗暴拖行。晚娘…五十兩…死契…下輩子…這些字眼反復燙在神智上。
“哐當!”柴房沉重的木門被摔上。我被扔進冰冷骯臟的角落。霉味、腐爛味、糞便惡臭包裹了我。后背撞在硬柴上,劇痛讓我蜷縮干嘔。
黑暗,冰冷,劇痛,絕望…像無數雙手扼住了咽喉。
不知在黑暗中沉浮了多久,一陣極輕微的聲響響起。
“周相公…周相公…”是張老爹!壓得極低、帶著哭腔和恐懼的聲音,從門板下方狹窄的縫隙飄進來。
我猛地抬頭。門縫下,塞進來一個極其粗糙、沾滿污泥的小布包。
“周相公…快…快拿著…”張老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我趁著雨夜…翻墻進來的…守夜的…被我…被我用藥麻翻了…撐不了多久…快走!離開這鬼地方!”
“張老爹…你…”我喉嚨劇痛。
“別管我!”聲音陡然拔高,“拿著錢!快走!去…去贖晚娘!晚了…晚了就來不及了!”
錢?!我猛地撲過去,摸索到那個冰冷濕透的小布包,死死攥住!
“這…這是…”
“我把…把我那破屋…還有…還有祖墳旁邊那三分薄田…都…都賣了!”張老爹的聲音帶著泣血的悲愴,“湊…湊了…三十七兩!加上你之前…之前攢的…夠了!五十兩…夠了啊!周相公!快走!去醉紅樓!去救晚娘!”
三十七兩!賣了破屋!賣了祖墳旁的薄田!張老爹傾家蕩產!
巨大的感激和痛楚洪流沖垮了我!淚水混合血污洶涌而出!“張老爹…大恩…”我哽咽著,將布包死死按在胸口。
“別說了!快走!”張老爹的聲音急促驚恐,“東邊…有動靜了!快!從西角門狗洞爬出去!外面…外面我給你備了…備了輛破驢車…快啊!”
“咔嚓!”遠處傳來門閂撞開的聲響和呼喝!
“快走!”張老爹絕望嘶吼!
求生的本能和救晚娘的執念爆發!我撐起劇痛的身體,撲向柴垛!手指在潮濕腐爛的底部瘋狂扒拉,摸到隱蔽的破洞!將布包死死咬在嘴里,手腳并用鉆進狹窄骯臟的狗洞!木刺碎石劃破臉頰手臂,后背傷口摩擦痛得幾乎暈厥!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出去!去醉紅樓!晚娘!等我!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澆下。我摔爬出狗洞,跌落在林府高墻外泥濘的巷子里。張老爹枯瘦的身影從枯敗灌木后閃出,連滾帶爬沖過來,用盡全力架起我,拖拽著撲向巷子深處一輛破舊得幾乎散架的驢車!
“快…快上去!”張老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驚恐回頭。林府高墻方向,家丁兇狠的呼喝和犬吠迅速逼近!
“張老爹…一起走!”
“走不了啦!”張老爹猛地將我推上濕滑冰冷的車板,渾濁老淚混著雨水流下,臉上綻開凄厲又釋然的笑容,聲音陡然拔高嘶吼:“快走!去救晚娘!別管我!走啊——!”
他狠狠一巴掌拍在老驢脊背上!老驢吃痛嘶鳴,拖著破車顛簸著沖進被雨幕籠罩的漆黑長街!
“抓住他們!別讓逃奴跑了!”吼叫聲炸響!
“周相公!快走——!”張老爹那杜鵑啼血般的最后嘶吼,穿透雨幕砸進耳膜!
我趴在顛簸車板上,死死攥著布包,用盡力氣回頭。滂沱大雨中,巷口昏暗光下,只看到張老爹枯瘦佝僂的身影,張開雙臂,決絕地撲向了追來的兇悍家丁和惡犬!瞬間被黑影撲倒!棍棒拳腳如同雨點落下!微弱的哀鳴被風雨吞沒!
“張老爹——!!!”凄厲慘嚎迸發!恨意如同巖漿奔涌!林府!醉紅樓!吃人的魔窟!
破驢車瘋狂顛簸,沖到了縣城東頭醉紅樓的后巷。污水橫流,刺鼻的脂粉香、酒氣、腐敗味混雜。破車在堆滿泔水桶的污穢角落猛地一歪,車軸斷裂!我連同車板重重摔進冰冷腥臭的泥水里!
劇痛席卷!污水穢物灌入口鼻。我掙扎著撐起上半身。布包依舊死死護在胸前。
醉紅樓后門虛掩,里面傳來絲竹管弦、調笑聲,老鴇尖利的斥罵。那聲音像毒針!
“晚娘…晚娘!”我喉嚨里嗬嗬怪響,掙扎著想要爬起。身體軟得沒有一絲力氣。
“喂!哪來的死狗?滾遠點!”一個尖酸刻薄的女聲響起。后門推開縫,一個涂脂抹粉的龜公探出頭,捏著鼻子瞪我。
“我…我…”我舉起沉甸甸的布包,“贖…贖蘇晚娘!五十兩…我…我有錢!”用盡生命嘶喊!
龜公一愣,狐疑地打量我,目光落在那鼓鼓囊囊的布包上,貪婪一閃。
“等著!”他關門。
時間在冰冷雨水和刺骨劇痛中流逝。意識沉沉浮浮。終于,后門“吱呀”再開。這次是姓劉的老鴇!裹著半舊猩紅綢襖,臉上厚厚脂粉蓋不住刻薄精明。
“喲?還真是你?”劉老鴇嫌惡掩鼻,“還沒死透?五十兩?錢呢?拿來瞧瞧!”涂著鮮紅蔻丹的指甲伸出。
我掙扎著挪近,顫抖著雙手,將浸透血水污泥的布包,無比鄭重地舉到她面前。“五十兩…只多不少…清點…放人!”
劉老鴇嫌惡地捏住布包一角,拿到門檐下扒開。散碎銀塊、銀角子、銅錢,濕漉漉臟兮兮沾著血漬泥點。她臉上貪婪算計光芒閃爍。手指飛快撥弄掂量。
“哼,算你這窮鬼走運!夠數了!”她麻利扎緊布包揣進懷里。
“人呢?!”我心臟狂跳!晚娘!終于能帶你回家了!
劉老鴇翻個白眼,朝門里尖嗓子喊:“小翠!去!把樓上西角屋那個新來的瞎眼‘清倌人’叫下來!她男人…嘖,來贖她了!”“清倌人”三字,帶著惡毒的譏諷。
“清倌人”像毒冰錐扎進耳中!身體劇烈顫抖!晚娘…她…?不!不會的!
腳步聲拖沓遲疑。一個單薄身影在綠襖丫鬟(更像是挾持)下出現。
是晚娘!穿著不合身、質地粗糙的桃紅色薄綢衫子,刺眼顏色襯得她臉色慘白如紙,毫無生氣。頭發胡亂挽髻,斜插廉價絹花。最刺痛的是那雙眼睛。曾經失明卻清亮溫柔,此刻只剩下空茫死寂,灰翳上蒙著更深的陰翳。臉上殘留被脂粉粗暴涂抹的痕跡,眼下是無法掩飾的青黑淚痕。整個人如同一朵被蹂躪后強行涂抹顏色的殘花。
“晚娘!”我發出破碎嘶鳴!想沖過去,身體一晃險些栽倒!
聽到我的聲音,晚娘死寂空茫的眼睛里驟然掀起一絲細微漣漪!猛地抬頭,灰翳瞳孔徒勞轉動,慘白嘴唇劇烈哆嗦。
“硯…硯寒?”聲音干澀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掙脫丫鬟攙扶,朝前邁步。
“慢著!”劉老鴇一步擋在晚娘身前,假笑刻薄,“贖身契,得按個手印才算兩清!”掏出紙和劣質印泥。
“晚娘!過來!我們走!”我眼中只有她,伸出手泣血呼喚。
晚娘徹底被喚醒!猛地甩開丫鬟,憑著聲音方向跌跌撞撞向我撲來!空茫眼里瞬間蓄滿淚水,大顆滾落沖刷掉劣質脂粉。
“硯寒…硯寒…真的是你…”哽咽著,聲音破碎。
就在她即將撲進我懷里,我即將觸碰到她冰冷指尖的瞬間——
“啪!”一聲清脆耳光狠狠抽在晚娘臉上!力道之大將她打翻在冰冷污穢泥水里!桃紅綢衫瞬間浸透!
是丫鬟小翠!叉腰鄙夷兇悍:“賤蹄子!老鴇話沒說完呢!”
“晚娘——!”我目眥欲裂野獸般悲吼!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撐起,不顧后背撕裂劇痛,像狂獅撲向小翠狠狠撞開!
踉蹌撲到晚娘身邊顫抖伸出手。觸手之處她渾身冰冷抖如落葉。
“硯寒…”她抬起沾滿泥污淚水的臉,灰翳空眸“望”著我方向,嘴角努力想笑卻比哭心碎,“你…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冰冷指尖死死攥緊我的胳膊,像抓住溺水前最后一根浮木。
“我來了!晚娘!回家!這就回家!”我緊緊回握她冰冷的手,淚水洶涌。試圖扶起她,身體搖晃。
“嘖嘖嘖,真是情深義重啊!”劉老鴇假笑響起,充滿惡意和看好戲的殘忍,“可惜啊,周秀才,你怕是…白忙活一場嘍!”她上前一步居高臨下,三角眼射出毒蛇般的光,聲音尖利刺破雨幕:
“你這瞎眼的婆娘,昨兒晚上,可是被城南綢緞莊的王大官人,花了足足二十兩雪花銀,梳攏了頭籌!破了身子啦!哈哈哈!一個殘花敗柳,你贖回去做什么?當菩薩供著嗎?也不嫌臟!”
梳攏!破身!殘花敗柳!幾個字如同燒紅烙鐵燙在耳膜!又像無數毒刃瞬間將我千刀萬剮!腦子里“轟”的巨響!世界失去所有顏色只剩猩紅!血液凝固倒流!
我猛地低頭看向懷中晚娘。
晚娘身體瞬間僵硬如寒冰!臉上剛升起的一絲微弱光亮血色瞬間褪盡慘白如紙!空茫灰翳眼眸驟然瞪大到極致,瞳孔深處最后一點微光徹底熄滅,只剩無邊黑暗死寂!靈魂仿佛被抽離!
“不…不…”嘴唇劇烈哆嗦發出微弱破碎嗚咽。抓著我的手猛地松開,冰冷指尖無力垂落泥污。
“晚娘?!”我驚恐喚她,心臟被攥緊,“晚娘!別聽她胡說!我們走!回家!”發瘋般想抱起她。
晚娘身體冰冷僵硬毫無反應。只有空洞眼睛直勾勾“望”著虛空。仿佛穿透污穢雨巷看到恐怖深淵。
“回家…?”她夢囈般重復,嘴角極其緩慢僵硬向上扯動,形成詭異毛骨悚然的慘然。“一個…被梳攏過的瞎子…還…回得去嗎…?”聲音輕如幽魂。
“回得去!回得去!晚娘!”我聲嘶力竭吼著搖晃她冰冷身體,“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活著!”
我的嘶吼淚水絕望…她仿佛聽不見感覺不到。空茫眼睛緩緩低垂,落在自己沾滿泥污微微顫抖的手腕上。那里空蕩蕩。素銀鐲子不見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沾滿污泥的手極其緩慢艱難地探進桃紅薄綢衫子前襟。摸索著。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時間無限拉長。
終于,她的手抽了出來。污泥混雜著暗紅干涸血跡糊滿手掌。緊緊攥著的拳頭里,露出一小截瑩白溫潤的圓弧。
是我的玉佩!那塊云紋環繞刻著“周”字的祖傳玉佩!她竟藏在了最貼身的地方!
晚娘沾滿污泥血污的手,極其珍重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玉佩光滑溫潤邊緣,指尖劃過“周”字。動作輕柔如觸碰易碎的夢。臉上令人心碎的慘然似乎微微融化一絲。空茫灰翳眼眸仿佛也短暫聚焦一瞬。
“硯寒…”她抬起頭,灰翳空眸“望”向我聲音方向,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如嘆息,卻帶著奇異的平靜,一種讓人靈魂顫栗的心死后的平靜,“你的玉佩…還在…真好…”
她摸索著,將那塊沾染她體溫血污的玉佩,輕輕放在我因劇痛寒冷不住顫抖的手心里。玉佩觸手溫潤,卻帶著灼人滾燙,燙得掌心劇痛!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微晃。然后,那只沾滿污泥血污的手,再次緩緩抬起,伸向自己另一只空蕩蕩的手腕。仿佛那里還戴著素銀鐲子。
她干裂蒼白的嘴唇,極其輕微開合,哼起一段破碎不成調的旋律。那是我很久以前,在她還是明眸善睞少女時,春日暖陽下教她念過的鄉間小調…關于“素手裂紅裳”的童謠…
“…素手…裂紅裳…不…不嫁…薄幸郎…”
哼著破碎調子,她臉上令人心碎的慘然緩緩舒展,最終定格成一個…極其溫柔純凈卻又帶著無邊寂滅的…淺淺笑意。像雪地最后一片飄落花瓣,美得驚心動魄,凄絕得令人窒息!
“晚娘?!”滅頂恐懼如冰冷潮水瞬間淹沒心臟!我失聲尖叫,不顧一切伸出手!
晚了!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衣袖的剎那——
晚娘的身體,像一片失去依托的枯葉,帶著那抹凝固唇邊溫柔寂滅的淺笑,猛地向后一仰!決絕地、義無反顧地,朝著身后幾步之外——醉紅樓那冰冷堅硬布滿尖銳棱角的高高青石臺階,重重地、狠狠地撞了下去!
時間凝固。我伸出的手徒勞僵在半空。指尖離衣袖毫厘之遙。那抹凝固唇邊溫柔寂滅的淺笑,在我瞪大到極致的瞳孔中定格放大。
“砰——!!!”沉悶得令人靈魂碎裂的巨響!頭骨與冰冷堅硬青石猛烈撞擊的聲音!世界仿佛被碾碎!
晚娘單薄身體如同折翼的蝶,軟軟癱倒臺階之下。濃稠刺目的猩紅,如同最妖異的花朵,在她身下青石板上瘋狂無聲蔓延,洇開絕望深潭。桃紅綢衫迅速被吞噬浸透。雨水沖刷,卻沖不淡觸目驚心的紅,混合血水匯成猩紅小溪流進黑暗。
世界失去所有聲音顏色。
我的身體凝固在冰冷泥水里。喉嚨被無形大手扼住,發不出聲音,呼吸停滯。瞳孔急劇收縮,倒映著瘋狂蔓延的猩紅和了無生息的身軀。
視線里只有刺目猩紅。晚娘…剛才還在我懷里微顫帶暖意的身體…努力揚起的笑容…哼著破碎童謠的唇…沒了。
那猩紅像巨大冰冷嘲弄的眼睛盯著我。嘲笑著愚蠢無能所有遲來努力掙扎。
玉佩從我僵硬指間滑落,“嗒”的一聲輕響掉在冰冷污穢泥水里。
“啊————————!!!!!!”一聲不似人聲凄厲穿透靈魂的慘嚎從撕裂喉嚨深處爆發!絕望悔恨劇痛恨意瘋狂回蕩震得醉紅樓后門顫抖!
我像失去幼崽的母獸連滾帶爬撲向猩紅!冰冷雨水混合滾燙淚水血水沖刷我的臉。顫抖瘋狂伸出雙手想要抱起倒在血泊中身體迅速變冷的軀體!
“晚娘!晚娘!你看看我!我是硯寒!我來了!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家!回家啊——!”語無倫次嘶吼聲音破碎帶血沫子。手指觸碰到她冰冷臉頰刺骨寒意瞬間凍結血液!拼命搖晃想要喚醒她!
毫無反應。只有濃稠帶著生命最后余溫的血不斷從她后腦可怕傷口涌出染紅我顫抖雙手襤褸衣衫冰冷大地。
“不…不要…不要死…晚娘…求求你…”聲音變成絕望嗚咽卑微乞求。將她冰冷僵硬身體死死摟進懷里用盡全力想要溫暖她臉頰緊貼她冰冷臉頰淚水混合她的血水肆意流淌。
“眼睛…看不見…”懷中的身體極其輕微幾乎無法察覺動了一下。一個微弱如同游絲般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奇異讓人心膽俱裂的平靜飄進耳中。
“…倒省得…見你哭…”
最后幾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隨即徹底消散在凄冷風雨聲中。
她攥著玉佩的手那只沾滿污泥血污至死都緊緊攥著我送她的素銀鐲子的手在我懷中極其輕微最后地…痙攣了一下。
然后徹底地永遠地…松開了。
那只素銀的鐲子從她無力松開的手掌中滑落“叮”的一聲脆響掉落在被血水浸透的泥濘里滾了幾滾停在那片刺目猩紅邊緣。冰冷的銀光映著血泊映著她蒼白如雪再無生息的臉龐也映著我那雙空洞絕望流盡血淚的眼睛。
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瘋狂沖刷血污卻沖不淡濃重血腥味沖不散無邊絕望死寂。
我的懷抱空了。整個世界也空了。
十年后。汴京。一品尚書府邸。
府邸深廣,雕梁畫棟,氣派非凡。然而府中最深處,一間終年門窗緊閉、檀香繚繞的靜室,卻透著與這顯赫格格不入的孤寂與清冷。
靜室中央,一張紫檀供桌。桌上沒有瓜果三牲,只供著一尊通體漆黑、不著一字的牌位。牌位前,一盞長明燈,幽幽跳動著豆大的火苗,映照著牌位深沉的光澤,也映照著供桌前那個身著緋色一品仙鶴官袍、身形挺拔卻透著無盡蕭索的身影。
周硯寒,當朝吏部尚書,天子近臣,權傾朝野。
他修長的手指,正一遍遍、極其緩慢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玉佩。玉佩瑩白溫潤,邊緣雕琢著古樸的云紋,中間一個清晰的“周”字。玉質細膩,觸手生溫,顯然被主人經年累月地貼身佩戴、摩挲,浸潤了體溫與歲月。那玉的表面光滑無比,幾乎能照見人影,唯有邊緣幾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劃痕,像是被荊棘刮過留下的印記,無聲訴說著一段塵封的、浸透血淚的過往。
指尖劃過那幾道細微的劃痕,周硯寒深邃的眼眸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沉痛與死寂。那沉痛并非浮于表面的哀傷,而是早已融入骨髓血脈,成為他呼吸的一部分。十年宦海沉浮,他手段凌厲,心思深沉,令人敬畏,也令人膽寒。唯有獨處在這間靜室,對著這無字牌位和這枚舊玉時,那層堅硬如鐵的外殼才會剝落,露出內里早已千瘡百孔、一片荒蕪的靈魂。
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停在門口。是府中管事,聲音帶著敬畏與小心:“老爺,戶部李侍郎過府拜會,已在前廳等候。”
周硯寒摩挲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頓,眼中那濃烈的沉痛瞬間被一層冰封般的漠然取代。他緩緩放下手,寬大的緋色官袍袖口滑落,遮住了那枚溫潤的舊玉。
“知道了。”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壓。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尊無字的牌位,目光落在牌位前空蕩蕩的位置——那里,曾短暫地放過一只素凈的銀鐲,后來被他用一方錦帕包起,深鎖于匣中,與那枚玉佩一起,成了他心尖上永不愈合的傷口,不敢輕易觸碰。
他轉身,推開靜室沉重的門。門外陽光刺眼,將他緋色的官袍映照得鮮艷奪目。他一步步走向前廳,步履沉穩,腰背挺直,又是那位令朝野側目的周尚書。只是那背影,在輝煌的日光下,卻顯得格外孤峭,仿佛一座行走的、沒有溫度的墓碑。
前廳里,李侍郎笑容滿面地起身相迎,拱手寒暄:“周大人,叨擾了!恭喜大人圣眷日隆啊!”
周硯寒淡淡頷首,在主位坐下,自有下人奉上香茗。他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過于冷硬的輪廓,卻模糊不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
寒暄幾句,李侍郎的目光不經意掃過周硯寒腰間,那枚瑩潤的白玉在緋色官袍的映襯下頗為醒目。他帶著幾分好奇與討好,笑道:“周大人這塊玉佩,溫潤內蘊,古樸大氣,一看就是傳家之物,價值不菲啊!想必是夫人所贈?”
“夫人”二字,像一根無形的針,輕輕刺破了周硯寒冰封的面具。
廳內瞬間安靜下來。侍立的下人垂著頭,大氣不敢出。李侍郎也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住。
周硯寒端著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滯。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玉佩上那細微的劃痕帶來的、深入骨髓的痛楚。他緩緩放下茶盞,瓷器與檀木桌面相碰,發出輕微卻清晰的脆響。
他沒有看李侍郎,目光似乎穿過了雕花的窗欞,落在了某個極其遙遠、被血色浸染的雨夜。靜默了數息,那冰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泄露出一點深不見底的悲愴與荒涼。
他抬起手,再次撫上腰間那枚溫潤的舊玉佩,指尖摩挲著那個清晰的“周”字,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易碎的夢。薄唇微啟,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卻像淬了寒冰的刀鋒,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寂靜的前廳里:
“本官發妻…”
他頓了頓,仿佛在咀嚼著這無比沉重又無比珍稀的四個字。然后,那低沉的聲音繼續響起,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疲憊與刻骨銘心的溫柔,卻讓聽者不寒而栗:
“…是個瞎子。”
話音落下,他不再言語,只是垂眸看著掌心的玉佩,仿佛那冰冷的玉石上,還殘留著十年前那個寒夜里,一雙看不見光、卻比任何人都要清亮的眼睛,最后留給他的、那抹溫柔寂滅的淺笑。
靜。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奢華的前廳。李侍郎臉上的笑容徹底凝固,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周硯寒不再看他,也仿佛沒有感受到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只是專注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塊溫潤的舊玉,仿佛那是他灰暗生命里,唯一殘存的光亮,也是永遠無法擺脫的枷鎖。長明燈的幽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墻壁,落在他孤峭的側影上,將那枚玉佩,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