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腳下的風，總裹挾著潮濕的氣息。

初冬時節，山腳霧氣沉沉，石階濕滑，一座年代久遠的廟宇孤立林間，碑額斑駁，楠木門枋上覆著一層青黑的霉斑。

一個身形修長、膚色偏白、眼神沉靜的穿著工裝，頭戴護目鏡的青年站在這座年久失修的廟前，手里握著一塊脫落的木雕殘片，拇指在裂口上緩慢摩挲，像在確認它的年輪，也像在確認自己的記憶。

廟的匾額只剩三個字：歸真堂。神像殘破，香案蒙塵，像是被人遺忘了。唯有正中的一尊神像，在風中穩穩坐著，雙手合十，眉目靜定，不曾凸顯出被歲月摧殘的痕跡。

只是他沒想到，這次只是受聘協助修復廬山古寺中一尊明代神像，竟會在斷裂處看到熟悉的東西。一枚被蟲蛀半隱的篆體印章，鐫著一個字——“聞”。

他心頭微震，臉上卻沒有任何變化。只是一如既往地蹲下身，輕輕將碎片放入無酸紙封袋中，再看了眼廟門上“歸真堂”三個殘字，轉身走進了昏黃的殿內。

廟里沒有香火，只有灰塵和寂靜。墻上的壁畫褪色嚴重，卻依稀看得出是儺戲祭神圖——面具如獸、身披剪紙衣，震耳的鼓聲仿佛從未停歇，回聲仍飄蕩在山巔之上。

“你是這次負責雕像修復的聞老師？”

身后響起聲音，是廬山市文化局派來的中年女研究員，一身西裝短靴，與古廟格格不入，“我們剛進來勘查過了，沒發現特別的問題……”

“這尊神像動過手腳。”

聞潯陽的聲音很低，但語氣肯定。

他走到神像背后，輕敲幾下，石墻發出沉悶回響，取出微光探燈，照進縫隙深處，那里面，不是空心，而是……一道封死的木槽。

他回身望向女研究員，指著神像的左肩處道：“這里原是空的，但被填上了一種與原材不同的木料。還有這處眼角，層層漆彩下面，是被掩去的符印。”

研究員遲疑地靠近，目光隨著他手指的路徑滑過。那一刻，她第一次意識到，這位年不過三十、沉默寡言的非遺修復師，看似年輕，實則不容小覷，還真是后生可畏啊。

“你確定是人為修改？”她還是忍不住追問。

“這種結構，用于藏封紙符或骨灰。”他說，“我祖父曾在他的筆記中提到過一尊‘歸元神’，被用作替身神祀，源于千年前九江地區的一種‘封神信仰’。”

“你祖父是？”

“聞簡初。上世紀九十年代曾主持九江區域的民俗器物普查。”他語調無波，“他最后的記錄，就是關于這尊神像。之后，失蹤了。”

烏云掩蓋了本就不強的陽光，廟內的光線更加暗淡，氣氛忽然間變得凝重了幾分。

空氣靜了兩秒。沈依咽了口口水：“你……是來查這件事的？”

聞潯陽沒有回答，只是在神像前站定，用一只極細的畫刀，剔開眼角一道涂層。

片刻后，一縷金色刻痕浮現——那是一枚勾勒簡略的符印，非佛非道，而是九江儺戲中極少見的“三面一線”神符之一。

他輕聲念出那行字：“神不啟口，萬物不醒。”

沈依低聲問：“這是什么意思？”

“儺神，面不啟口，眼不觀人，手不破印。若其三者齊動，便為祭終。”

“終？是指儀式終結？”

“不，是封印終結。”他答道。

此時，殿外風聲驟緊，遠處有鼓聲若隱若現，不知是廟后山村練戲，還是山林夜風穿過斷梁殘窗的空響。

沈依下意識回頭，語氣有點發虛：“你信這些？”

“我不信。”

他低頭繼續記錄，“我只是修復它。”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祖父曾在臨失蹤前，留下過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若歸元像再現，聞家之后必須還它三面。”

那時他不懂，現在，他開始明白。

那三面，不只是神像的三面。

那是一個謎，是一場千年前封印未完的故事。而他，像是被某種力量拉回到了起點。

當晚，女研究員沈依留在山下整理記錄，聞潯陽獨自坐在神像前，翻出祖父遺留的《山川雜象錄》。

在泛黃的紙頁之間，一頁未標注頁碼的紙條悄然滑落，上書六字：“剪紙、木魂、石啟。”

他盯著那六字，久久未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廬山的風，在午夜回旋如笛。

仿佛有誰，在舊神背后輕輕叩門。